16岁之前,我只知道我有两个舅舅,他们在离我几百里远的妈妈的故乡生活着。
16岁那年,我突然就又有了一个亲舅舅。
记得那是81年,我高二,有一天下午放学刚进家门,妈妈就招呼我把门关上,然后神神秘密的压低声音说:你小舅来信了。
“小舅”?我只知道我有四舅和大舅,小舅是哪个?我一头雾水。
“你小舅从台湾来信了。解放前去了台湾”。
有些太突然,有些不敢置信。但望着妈妈欣喜激动的神情,一些我一直疑惑不解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
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就经常背着我们嘀嘀咕咕,隐约听到的词:台湾,国民党,小哥。我想凑过去听听,爸妈便会立刻噤了声。是啊,那年代,这些词都是讳莫如深的。还有每到秋天东南风刮起的时候,空中飘下花花绿绿的传单或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妈妈总是呆呆的看着学生们交来的那些东西,脸上显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那晚,妈妈一直在给我们讲小舅,她说,小舅比她大8岁,从小和她感情最好,兄妹中也数他们两个学习好,在青岛一个国民党部队的兵工厂做工,解放前夕被国民党劫持去了台湾,几十年没有音信,家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姥姥因为舅舅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关禁闭,受尽折磨,临终还一直在念叨舅舅。
信,是寄给了几百里远的大舅。是小舅托在香港的朋友转的,舅舅在信里也只寥寥数语,我们也只是得知他住在高雄,四个孩子,其他并没有多说。原来,当时寄往大陆的信件要被检查的。
从此后,我知道,在遥远的台湾,在那个神秘的岛屿,有我的亲人,舅舅,舅妈,两个表哥,两个表姐。
有时候,我会长时间的朝着台湾的方向,默默的揣测着台湾的那些亲人都会是什么样子。
慢慢地,随着两岸关系开始缓和,先是书信自由。
妈妈终于给舅舅寄出了第一封信。舅舅很快回了信。并随信寄来好多照片,照片上的舅舅身着西装,精神抖擞,舅母一袭旗袍,端庄大方。表哥表姐也都英俊漂亮。舅舅信纸用的是竖条的,舅舅的字潇洒又刚劲。
舅舅说,很为小妹有一个教师的工作和三个可爱的孩子而高兴,他问候我们全家好,祝我们全家幸福。
妈妈把信和照片放在木箱的最低层小心保管,并时常拿出来看看。
88年春天,大陆和台湾终于全面放开。舅舅终于要回来了!
妈妈迫不及待的收拾行装去大舅家提前等小舅,哥哥妹妹同行,我却因为儿子还小未能成行。
十几天后,妈妈回来了。最让人惊喜的舅舅竟然给我带回了那年代我从未见过,更没用过的女孩子用的耳环,耳贴,口红等。舅舅的样子在我的心里更加可亲。
妈妈详尽的说着关于舅舅的一切:舅妈一起来的,放下行李就去你姥姥姥爷墓地,长跪不起。
舅舅给两个生活相对贫困的哥哥,买回了当时农村里罕见的电视机,给他的一姐一妹,带回了衣服首饰等。
舅舅一直盼望着能回家的这一天,所以,最初,他始终不肯找一个台湾姑娘结婚,在他39岁时,才不得已经人介绍和舅母组成了家庭。
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的话语,我能想象出当时舅舅是怎样的满怀希望又深深绝望的心情。
舅舅只字不提他在台湾的工作,大家猜测,应该是在国民党部队服役到退休。舅舅不提,相必是害怕给亲人带来麻烦。
舅舅回去后,依然书信不断。
第三年春天,舅舅又要回来了。这次除了舅妈,他还带了大表哥——纯龙。
不可思议的是,19岁就离家的舅舅,却能清楚的记得家谱,纯龙、纯华是他为两个表哥起的名字。纯字是续的家谱,龙和华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
几十年啊,回不了家的舅舅就是这样表达着他对家的思念。
这次回乡,舅舅是来找儿媳的。从他几次的信中我们能隐约感觉,两个堂哥让他操碎了心,特别是大表哥纯龙,夫妻感情不和,大表嫂卷款而逃。
舅舅说,台湾经济比我们好,但治安很乱,民风不正。他最终决定,要在故乡找一个儿媳,在他心里,最信得过的还是故乡人。
很顺利的,堂哥在三天之内就找到一个中意的姑娘,并闪婚。妈妈说,全家人看他们小两口手牵手幸福的样子,都感叹这就是缘分。
但我心里想,那是舅舅的心愿促成,他希望和故乡有更多的亲缘。
这一次,因工作关系我又未能成行。
来日方长,我觉得依舅舅那么好的身体,我总有一天会见到舅舅,我甚至都练习好了等见到舅舅的那一刻,应该和他说的话。
世事难料,突然有一天,妈妈接到大舅的电话,小舅突发脑溢血,已经离世了,那年小舅才75岁。
那晚,妈妈难过没吃下饭,把舅舅的照片看了又看。
我也忍不住的难过和懊悔,那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啊,我们今生都难以相见了!
岁月匆匆,小舅去世十几年了。这些年,去台湾旅游已然成为了一种风尚。
我虽未成行,但心里也一直在蠢蠢欲动。
有生之年,我希望能去舅舅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还想想去看看那些至今仍然生活在那里的表哥表姐。毕竟,亲情,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感情。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多希望安眠在异乡土地上的舅舅能魂归故里,和亲人共度节日。
我的未曾谋面的舅舅啊,故乡的亲人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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