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再见,我的儿子

作者: 人造月球 | 来源:发表于2016-11-22 07:43 被阅读0次

    1/

    产房里传出“哇”的一声,我激动难捺,走出阳台,我大口呼吸着空气,像公鸡一样在阳台上走来走去。

    我吸完了最后一根香烟,把烟头往瓷砖上挤灭。这是我的最后一根香烟,今年我是爸爸了,我担心手指间的香烟味会让儿子不舒服。今年我二十二岁,在此之前我一直爱抽烟,打麻将,赌博,但当我知道自己成为了爸爸后,我感觉自己不再年少了。

    我得为一条鲜活的生命负责。

    我把我老婆王翠敏接回家。农村人,哪有那么多钱住得起医院,护理也主要是我妈妈。

    我一边笨拙地帮忙护理着我的儿子,一边挨着我老婆的嘲笑。她并不尖酸刻薄,只是爱自己儿子。她是个很朴实的女人,我很感谢她愿意在我家没有自行车,没有缝纫机,几乎是家徒四壁的情况下嫁给我。现在她穿着翠花上衣,脸色潮红潮红的。因为我每天都给她煮鸡蛋吃,所以她恢复得很好。

    很快满月就到了,我把家里的鸡杀了,又去村里李屠夫那里割了几斤猪肉,蔬菜一直都有,那没什么好担忧的。那时候,我们穷,这样就算是一顿满月酒。我请了家里人、几个亲戚和朋友,把自己酿的米酒拿出来,大家一起喝到了太阳下山。

    我的儿子叫王平安,不求他一生富贵,只求他能平平安安。满月酒那天,他正长得粉嫩,肥嘟嘟的小嘴真是讨人喜欢。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以前爱摸麻将,后来却爱上了摸他的脸。

    2/

    满月酒其实也是饯别酒。此时正是改革开放,我听村里人说,深圳贴出了“时间就是金钱”的口号,那里遍地都是黄金,简直就跟咱们发大水一样势不可挡哩!于是我背起了麻包袋,装好了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来到了深圳。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村子,而我离开的原因,当然是为了钱,但更多的,是为了我的仔仔。

    深圳正在建高楼大厦,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楼。我们村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好的人家,就是用青砖盖的瓦房。我在深圳里就是一个水泥工,帮人砌砖和干重活。

    那时候没有城中村这概念,我们晚上住在建到一半的房子里,用席子铺开,直接躺倒就睡。有时候包工头不喜欢我们乱跑,就要我们睡在同一个屋子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脚臭味和汗味,还有嗜血的蚊子。

    这种生活比我在村子里的难受数百倍,老实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早就操口大骂,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我一想到那一个月到手的几百块钱,就觉得高兴。王翠敏这个女人哪样都好,就是奶水少。我要给儿子买奶粉吃,虽然村里人都笑我家平安娇贵,要吃奶粉,但我就是想宠他。

    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半夜笑起来。

    3/

    那时候开始到处抓女人结扎,村里传结扎了不仅不能生娃,连性生活也没有,后来又传结扎了还是可以有性生活的。老百姓们听风是雨,害怕那抓人的超生队哩。一有外人进村了,就叫一声,跟轰炸机要来了一样。全村的人兔子一样逃窜进田野里,村里静的只有犬吠声。

    王翠敏就被抓去“阉”了。我对于政策不了解,但是大家都忿忿地说我女人还可以生一胎的,要为我出气。为此,超生队员好一阵子没敢来村里抓人。我倒是没那么生气。我有我的儿子平安,这娃又长得那么健康和机灵,我盼望着把他送进学校,他将来肯定是国家栋梁来的。

    在外打工的人,都只是在新年时候回一次家。回来之前,我一定要刮好胡子,因为我担心我的胡子会扎伤了儿子的小鹅蛋脸。

    我儿子九六年出生,现在已经跨过了千禧年。深圳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和别人租房子住,房子在城市的郊区,紧挨着村子。

    我住的那地方也开起了很多理发店,专门给我们这些外来打工人员理发,价格便宜优惠。我平时都是和工友互相剪的,但有时候也会想去外面理发。

    有一次,我去一个叫佳美美的理发店理发。第一次去的时候,老板娘跟我说理发师不在;第二次去的时候,老板娘又说理发师不在;第三次去时候,老板娘乐了,叉着腰在笑得花枝招展:“我们这里不理发的!”

    我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回去后我又被工友给笑。我才想起来,平时工友们说去理发是什么意思。但是这种事我倒真是没做过的,一来我确实是爱着我的王翠敏,开头已经说过,她是自愿嫁给我这个一穷二白,又好吃懒做的虫子的;二来是因为我的儿子,我爱着我的平安。他早已经会说话,上幼儿园了。如果被他知道,我脸往哪放。

    4/

    03年的时候,我开始进工厂打工,并不是流水线生产,是地下小作坊,做乳猪的。因为我力气大,就帮忙杀猪,那里卫生极糟,肮脏得像在地下沟一样。为此,我禁止家里人买烤乳猪和烤鸡鸭吃。后来我开始有了点钱,就搬出去住。在暑假时候,就接老婆和小孩过来玩。我们都还年轻,忍不住要想念对方。况且听我母亲说,翠敏常常躲在房间哭。

    也是在03年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03年6月20号那天,我照常出去工作。就像往常一样,由翠敏带着平安。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有谁在跟踪我。回头一看,就见一条黑影倏忽不见了,比田里的泥鳅还滑溜。平安也说过,有叔叔老是跟着他。孩子懂个卵,但我还是小心地叫他别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又叫翠敏看紧他。

    结果等我下班后,看见翠敏眼睛哭的桃子一样肿,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我头皮发麻,毛发一紧,抓着能见到的东西往地上砸。这是我有儿子以来头一次这样发脾气。

    但现在我儿子不见了。这娃太机灵,趁着翠敏打瞌睡的细溜时间跑了出去,直到晚饭都还没来。以前我下班,桌上都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现在桌面上只有可耻的苍蝇。

    我摔门出去,像疯狗一样走遍大街小巷,喊着儿子名字。街巷里的人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一老头吸着水烟:“喊个逑勒,招魂一样……”我继续走着走着,看到街上的摩托车仔靠在路边,马路上的轿车飞驰,路边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没看见我家平安。突然,我看见前面一个小孩欢快地跑着,嘴里唱道: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

    阿爷睇牛佢上山岗喔……

    虾仔你快高长大喔

    帮手阿爷去睇牛羊喔.......

    我家平安也会唱这首歌,是我教他的!

    我踉踉跄跄地追过去,此时已夜深,街灯朦胧。平安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我踏着他影子。那条影子比我懵懂年少还长,比我戒烟戒麻将的日子还长。

    我眼前有点模糊,这是我成为父亲以来第一次哭。我走着,直到那小孩回过了头来,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5/

    后来的几年,我又转行做摩的,向所有搭我车的人打听我儿子。我衬衣上永远都附有我平安的照片:粉嫩粉嫩的脸,像红芒果一样。

    我去过许多城市打工,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到了08年奥运会。

    我来到广州打工,在2008年8月8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家,路过天桥时,看到一个小孩,长得跟平安很像,比平安高一个头。但那张脸瘦得跟猴子一样,双眼浑浊,脚奇怪地被卷曲起来。他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佛歌。我急匆匆地走过去,他看见我,张开嘴,“呀呀”叫起来。小孩舌头被割断了,像没头的泥鳅一样抖动着。

    他向我爬来。我顿时泪目,几乎无法动弹,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就在一瞬间,旁边冲出几个人,一把抓起了他,他叫得更大声了。我迅速跑过去,其中一个彪悍的人向我挥了一拳,我四脚朝天粘在地上,鼻子流出鲜血。

    等我死命爬起,小孩已经被塞进面包车。

    我呆呆站在路边,然后像木偶一样走起来。走到街脚,我蹲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根烟,一股酸辣味钻进我喉咙,血滴在地上,我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在一片烟火璀璨中,我流着泪看完了奥运会开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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