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了。我梦见自己扬帆出海,小船在海浪中有节奏地轻轻摇晃着。天空湛蓝而高远,浓烈的蓝,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蓝色凝聚在一起。透过这样的天幕,连阳光都变成了蓝光,照在手掌上有一种陌生的诡异感觉。我闻到海风的味道,咸咸的,好像细如粉尘的盐粒从天撒下,弥漫在每一方空气里。并不是一种愉快的气味,让人眼睛生痛,鼻子发酸。
风声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钢琴声,我用力细听,终于辨认出那是“钢琴王子” 理查德.克莱德曼 演奏的《Love Is Blue》。从前我只知道它的中文译名是《蓝色的爱》,后来牧小晴告诉我,更贴切的译名是《爱是忧郁》。想念林雪儿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听这首曲子入睡。有几次我做了相同的梦境,梦见无边无际的蓝色的世界,我站在起伏不定的小船上,心里一片苍凉。正是辽远无边的忧郁化成了这色彩浓烈的蓝色世界。
那蓝色的远方并不是天空,这个看似没有边界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玻璃瓶。
钢筋森林也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玻璃瓶。每次站在城市的中心仰望,视线中的蓝色天幕反射出坚硬的质感,让我呼吸一阵阵发紧,一阵沉重的无力感从心里往下溜,拖走手脚的力气。
“又做这样的梦,真令人不快。”梦里的我低咕了一句,接着睁开了眼睛。
我依然处于一个摇晃的世界里。我的脸正贴着某个人的后背,温热的汗水沾在脸上,粘糊糊的,叫人不太舒服。耳边传来有节奏的响声,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心跳声,却以为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
我记得了,那是小时候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当时我大概三四岁,母亲背着我去看病。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眼帘的开合里透进傍晚时分澄黄的光亮。
有人说,一个人经历过的东西不会忘记,最多就是被藏起来。也许在某一次梦境里重现,那时候他会在心里惊呼“啊,我想起来了!”然而在白天用力回想却无法记起那样的光景。此刻我正经历着这样的事情,我清楚知道我还在做梦,这梦境来源于我真实的记忆,而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忆起这一段过往。
虽然我知道这是我的记忆,而由于年月久远,有一些细节我已经记不起来。好像看着一部古旧的黑白电影,底片已经花掉了,画面中不时闪过白点。唯有一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母亲低咕了一句:“都怪牧小晴……”
牧小晴?那时候我才三四岁,能跟牧小晴扯上什么关系?
梦中的我在心里问了一句,随即突然意识到我内心深处知道答案,但我没有办法得知具体的内容——正如我知道自己在学生时代确实会解二元二次方程,但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具体的方法。当我尝试努力回想,脑袋冒出针刺般的疼痛感。
我放弃回想,静静地打量着记忆里的世界。眼前的风景很奇怪,我分不清视野的尽头是天空还是大海。那里有云层快速涌动,像极了海风中浪花的姿态。有什么东西在远处飞过,像是飞在天空的鸟,又像是游在海里的鱼。
怎么回事,天空跟大海重合在一起了?我现在身处陆地之上,还是在海面之下?
我深感迷惑,头痛和内心的慌乱让我无法自控地发抖,原来在梦境里我也无法摆脱焦虑症的魔爪。
接着,我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温和而平稳的力量,让我恐惧着的内心平静下来。
这声音跟我说:“起来吃饭了,今天有你喜欢吃的酱油鸡。”
我醒了过来,看见父亲站在旁边望着我笑。
窗外黑了,我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家里平时是六点多吃饭,显然父母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只是几个酒瓶已经收拾好,房间的地面也有明显打扫过的痕迹。我还是觉得头很沉,站起来的那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父亲扶着我,慢慢走向客厅。母亲把重新热好的菜端上饭桌,我看到今天的菜式明显比往日丰富。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好菜?”我问母亲。
“连今天什么日子都能忘记,写书写傻了?”母亲的语气假装嗔怒,却脸带笑意。
“别乱说话,今天可是好日子。”父亲瞪了她一眼,母亲撇撇嘴巴以示抗议,又到厨房把剩下的菜端进来。
“今天可是你生日。来,多吃一点。”父亲笑眯眯地说,拿起筷子给我夹了一个鸡腿。
原来是我生日,要是他们不提我真的会忘记。事实上,上了初中我就觉得生日没有必要庆祝,也没有必要记住。上大学买了手机之后,我每年生日都会收到父亲发给我的生日祝福信息。
“来,多吃一点。”母亲又把两只大虾夹到我碗里。
残余的酒精还在叮咬着肠胃,我没有胃口吃东西。我拿起鸡腿象征性地咬了一口,肉在嘴里反复咀嚼,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要不要盛些饭?”母亲指着我的碗。
“呆会再盛吧,现在还没有什么胃口。”
母亲也没有勉强,端起饭碗大口吃饭,看来他们也真的等饿了。
我看见父亲举起白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心里蓦地一慌。
“爸,你嗓子不好,别喝酒了。”
“今天开心,就喝一点。”
“还是别喝吧,你上次……都咳出血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有一种揭穿父亲苦心掩饰真相的罪恶感。
父亲一脸惊奇,睁大眼睛问我:“哪一次咳出血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前些日子有一天早上你不是咳得很厉害?当时你还说是感冒了。”
他斜斜仰着头回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说那一次……那就是感冒引起的咳嗽,哪里有咳出血这么严重?”
“那我在厕所看到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血迹?”他又翻起眼睛想了一下,一边笑着一边喝酒:“我记起来了,那天早上是你妈买了活鸡回来杀,你看到的肯定是鸡血。我还跟她说不要买活鸡,自己弄起来太麻烦。”
母亲接过话:“那天活鸡特别便宜,我就买了两只回来杀掉放冰箱囤着。”
原来那只是鸡血!
我想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典故,这些天来的恐惧担忧不过是我自己吓自己。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流下眼泪来。
我抓起鸡腿大口一扯,用力咀嚼。“妈的,叫你们吓老子!”我在心里愤然怒骂,压抑已久的心情终于获得一丝畅快。
半杯酒下肚之后,父亲脸色泛红,他的话也慢慢多起来。他说起了自己的人生,像是在跟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说起来,我在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村里的一号人物。当年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有八九个人,我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人。但是我的高考出师不利,考完数学之后,同学们在讨论最后一道应用题怎样做。当时我的心就凉了,我根本没有料到那是双面试卷,卷底还有一道应用题。因为被这一道应用题影响了心情,之后的科目也没有发挥好,最终跟大学无缘。”
“你还记得小时候生病经常去镇医院看的那个医生吗?他比我低一届,他就考上了大学,几年后回来当了一个医生。他在镇医院工作了十年,后来到市医院又工作了十几年。这些年来他赚了不少钱,退休之后日子也过得清闲滋润。我在想,如果当年我能考上大学,之后的日子又会怎样。不要说什么大富大贵,至少也会比现在过得好一些。”
“在你小时候我的脚被机器夹伤,休养了整整一年。这条伤腿可是耽误了我大半辈子,因为行动不便,有很多工作都不能做。同样是受伤,你伯父的待遇就比我好得多。你伯父在当兵时伤了一只眼睛,现在政府每个月都会给他一笔补贴。而我这边,后来工厂倒闭,直到今日我一分钱补偿也拿不到。”
“以前还能找一些技术性的工作,现在机器更新换代很快,年纪大学习能力跟不上。技术性的工作做不了,只能做一些体力活,再过几年重体力活也做不来了。别人活着不断往前走,而我活着却是不断倒退。”
父亲越说越是感慨,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我没有阻止他,想必这些话已经压在他心里很多年,说出来至少会舒服一点。
“你从小就与世无争,既不喜欢跟别人争,也争不过别人。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以你的性格以后可以尝试当一个作家。说实在的,其实那是我年轻时的一个梦想。我从来不反对你当一个作家,我庆幸你有勇气做我从前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自己的人生过得不好,一直被命运推着越走越难。我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就算还有什么豪情壮志,也没有精力去打拼。我认命了,这一生还能安心过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但是你还年轻,千万别认命。在年轻的时候好好拼一把,当你老了,不管怎样你都不至于后悔。”
“其实我也知道转行需要付出很大代价,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摸索门道。据我所知,很多作家都是写了很久才会有成功的作品面世。我不指望你在一两年就能熬出头,我只希望你尽最大的能力坚持下去,一直到你拼不动为止。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所以也不用心急,慢慢来就好。我和你妈现在还能赚钱,身体健康,家里也有余钱。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专心忙你的事情。”
说到这里,父亲的眼睛微微带红,眼神迷离,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曾经的自己说:“记住,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要认命。不管成不成,狠狠拼一把再说。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不能放弃自己。若是不认命,人生还有很大的变数;一旦认命,这辈子就这样定下来了。”
我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吃饭。身体里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轰隆作响。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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