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王朝三十六年,三月廿二。
天色微亮,透过窗棂撒进灰白色的淡淡光束。
尚未回暖的初春,清晨的阳光依旧凉薄。
偌大的宫殿里,燃烧了一夜的烛火早已熄灭,烛泪凝成盘根错节的模样,扭曲纠缠地挂在铜制的烛台上。
又是一夜无眠。
慕蔹瞪着窗棂发愣,心里一阵阵发空。
今天是册封贵妃的日子。
隔着迂回的一道道宫墙,似乎能听见春兰苑那边隐约的礼乐声。
是幻觉吧,封妃的仪典,何曾会有礼乐。
哎——慕蔹在心里长长叹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罢罢罢。既然当日将话说到了那样的份上,如今受这冷遇,又能怪得谁去?
虽一夜未眠,身子困乏得很,可脑中异常清醒。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半晌,无论如何再无法入睡,于是披衣下榻,踩上绣着银鱼戏莲图样的绫鞋,推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池碧水。
空气里凉意浓浓。
芙蓉池上笼罩着一层薄薄水雾,缭绕徘徊,像舞女着薄纱轻歌曼舞。
慕蔹走下宫殿台阶,下到水台上。
扑面一阵沁人水汽,清凌凌地从头到脚被凉了个透。
慕蔹抓紧了外裳领口,后退两步,寻着石凳坐下来。
这池子是盛夏整个宫中最美的一处赏荷佳隅。只可惜,眼下时辰未到,只有池边枯萎未生的一角残叶。
慕蔹俯下脸去,将头枕在臂上。
石桌冰冷冷地贴于臂上,没有丝毫温度。
“娘娘。”
身后有人唤。
慕蔹懒得动弹,只做未闻。
“娘娘。”细碎的脚步声走近,玉儿俯在耳边又唤,伸手扶上慕蔹的肩,“娘娘怎么就这样睡在了石桌上,可使不得。”
触手体温冰凉,玉儿扶起慕蔹,仔细看了看,“娘娘可又是一夜未睡?这可怎么好。”
慕蔹懒懒垂着一双眼睛,口中喃喃,似是自语:“且问我怎么好,怎么不去问问他想我是好是不好。”
“娘娘……”玉儿握着慕蔹肩头的手不觉一紧,“王上那日说的不过是气话。做不得数的。”
“是么。”慕蔹轻咳一声。
“当然是。”玉儿忙不迭搀起来,“这宫里哪个不知王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再说,这天下的夫妻,哪一双不是磕碰拌嘴过来的。”
慕蔹由玉儿搀着自己往回走,听见这“夫妻”二字,不由一愣,随即苦笑:虽说是夫妻,可那接仪的鸾驾到底走的还是偏门。说什么盛宠不盛宠的话,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空架子罢了。
慕蔹轻咳着,回望天色。
云层后有隐隐约约的金光。
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天儿。
只是这样的天景,如今,他怕是不会来了。
当日夜间,慕蔹便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且汹涌。
毓徵宫遍燃烛火,一众太监婢女请医、烧水、煎药、熏碳,往来穿梭,人影幢幢。
慕蔹裹着锦被,陷在床榻上,睡得迷迷糊糊。脑中时清醒,时混沌,朦朦胧胧只觉得眼前无数身影晃过,似缥缈魅影往来穿行。
又听衣袂裙裾扫过地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像幼蚕啃食桑叶——这是儿时最喜欢的声音,细密秩列,是无以言说的生命力和神秘感。
这是故乡的声音。多少年都未再听闻。今次病梦中再次听到,倒也稀罕。虽是假的,到底亦是种慰藉。
慕蔹不由心中一松,人愈发松弛惫懒下来,却觉得满屋子烛火、炭炉炙烤得身上发烫;一床锦被裹在身上,更是蓐热难忍,欲伸手掀开。
一动胳膊,却被人按住了手腕子。
一方轻飘飘的薄纱覆上来,紧跟着搭上了两根手指。
颔下须白的太医捻着胡须,细细诊了半晌,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药方,交到婢女玉儿手里。
“丽妃娘娘本系情思郁结,肺气不宣。加之寒气侵体,故而这病势汹涌。”
“老夫且先开了这副方子,还烦劳玉姑娘一日三趟汲净水煎煮,叫娘娘服用。先服三日,以观药效。”
玉儿接过药方子,深福一礼,回头嘱咐了小丫鬟仔细照看的话,亲自送太医出来。
“姑娘留步,老朽自去便可。”
毓徵宫外候着一乘软轿,邢太医停下来,示意不必再送。又左右端详四周无人,略压低了声音道:“玉姑娘平日里跟着丽妃娘娘,得空还是多劝着些。这病表象汹汹,治标容易,治本却难。”
玉儿颔首,轻声道:“是,玉儿记下了。多谢邢太医提醒,这些年毓徵宫也幸得您老多方照拂。”
“言重。”邢太医摆摆手,“蔹儿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如今虽然做了正经的娘娘主子,可在老朽这里,她终究是个孩子。”
邢太医看着夜色中毓徵宫连绵不绝的檐角似狰狞猛兽,心有恻然,可终究为人臣子,多说无益。
末了,伸手招过抬轿小厮。一脚踩进轿内,又想起什么,回头道: “玉姑娘可仔细那药,滚水烫瓦的,可别叫哪里跑出只小冻猫子,给掀翻了盖。”
玉儿深谙话中音,面上不动声色,梨涡浅浅,笑着应允。
丽妃这一病,缠缠绵绵,拖了一月有余。本已见着大好,不想那日立在湖边看海棠花,被个毛头小太监冒冒失失撞倒,一脚踏空,险些跌进湖里。亏得九王爷经过,眼疾手快,一把扯住。
这一惊一吓,丽妃当场便昏了过去,直把那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捣蒜一样磕头请罪。
巡逻的侍卫又一通围上来,并一群宫女嬷嬷惊声叫嚷,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九王爷眉头深锁,看着脚边不停磕头的小太监,耳边人声嘈杂,只觉有轰隆闷雷兜在胸肺却不得出响,遂沉声喝道: “都给本王闭嘴!”
众人一凛,噤若寒蝉。
九王爷屈膝半蹲下来,见玉儿紧紧搂着慕蔹,虽面色沉沉,眼中却并无慌乱,心中暗暗叹许,口中道,“此地不与久留,且快些送丽妃娘娘回宫。”
九王爷身边的小霖子眼尖脚快,这一会儿的功夫已唤了轿辇来,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搀了丽妃上轿,脚下不滞抬回毓徵宫。
后面发生了什么,慕蔹是从玉儿口中听得——
九王爷送走自己后,拎着那个肇事的小太监扔到了王上跟前儿,亦不知这兄弟二人在雍和殿里说了什么,执事的太监们在九王爷摔门而去后进去收拾,见着一屋子碎碗,碎碟,碎砚…
萧允坐于塌上,用手支着脑袋,神色不辨喜怒。
小太监瘫在地上。
杨公公看了一眼,低声问: “王上,怎么发落?”
萧允懒懒挥了挥手。
杨墉会意,便立即着身边的猴徒弟,拖了那小太监去往宫中密狱。
这多半就是没命了。
那日,慕蔹听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
进宫这些年,仍是见不得、亦听不得这些生死由人的桥段。
好好的一个人,怎就这样轻飘飘地失了性命?
慕蔹抓住玉儿的手问:“那小太监仍在狱中么?”
“大约人还在。”玉儿答,“关进去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应该还未受…”
见床榻上的丽人眉头深锁,一个“刑”字便吐不出口。
“我不过受了惊吓,并无损伤,却要赔上一条性命么。”慕蔹低语。
“娘娘,今日之事惊险,若不是幸逢九王爷,不然这后果玉儿可不敢想。”
“再者,这小太监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偏要闯进这湖边小径做甚?又这般巧偏偏就撞上了娘娘。”
慕蔹剜上玉儿一眼,心里明镜,只是转念思及,赤条条的一条性命就这样归了西,到底不忍。
慕蔹长长叹气,松开抓着玉儿的手,道:“你知我不忍,还是替我走这一趟罢,且当作积德。”
玉儿静默,将锦被往上扯了扯,盖住丽人心口。
“玉儿。”
“听娘娘的就是了。玉儿这就去。”
慕蔹闭目颔了颔首,又觉不放心,遂道: “你且和那主事郎中说,若是王上怪罪,且叫他推给我这毓徵宫便是。”
这自然是无理的话。
小太监鬼门关里险险走过一遭,七魂丢了六魄地被玉儿带出来。待回转神,直把丽妃娘娘当做观音大世一样跪拜,头磕到震天响。
小太监是感激涕零的——白日里冲撞了的娘娘主子这会儿从阎王嘴下将自己捞了回来。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跟前拼命磕头。
末了,叫玉儿一把揪住丢出了门外。
慕蔹本就不欲深追,看着一脸愠色的玉儿,微微笑道 :“我还未嫌他聒噪,你却恼什么?”
玉儿撇了撇嘴,不答。
慕蔹斜斜靠着,转头看了看窗外,“这小太监还不走么?”
“狗皮膏药似的黏在门外,赶都赶不走。”
“倒也怪不得他。原是我保了他出来,若这会儿丢下他不管,难保他主子回头便要了他的命去。你且去问问他叫什么?”
“娘娘——”玉儿一惊。
“去吧。我心中有数。”慕蔹挥挥手。
这一番往来折腾,丽妃的病又多缠了半月。
待海棠花谢,池边柳条儿底下蝉声渐起,丽妃终于将养好了身子。
天光渐长,随之一起长起来的,还有宫闱蜚语。
慕蔹坐在池边凉亭里,摇着扇子,听红袖忿忿不平。
“正叫我见着春兰苑珍色那蹄子躲在墙角跟下嚼舌根。气坏我了,被我一通教训…”
玉儿沏了茶来,将茶碗塞进红袖手里,“絮叨了这半天,该渴了。”
红袖气鼓鼓地瞪着一双明珠似的眼珠子,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玉儿一把将她按在凳上,笑着对丽妃道,“娘娘您看看,红袖如今这架势快赛上半个主子了。”
红袖甩开肩上的手,仰头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听不得那些小人在背后编排娘娘。话说得恁难听。”
“且随他们去。横竖就是过过嘴瘾。”玉儿道。
“唉。”慕蔹对两个婢子的话恍若未闻,施施然站起来,“闷了这些日子,且该出去逛逛。玉儿,叫上小郑子。”
“是。”玉儿接上丽妃深邃目光,转身去了。
初夏时分,湖边柳条儿已抽得老长,千万丝绦随风摇曳,如仕女翘袖。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事故,今趟儿,玉儿便只扶着丽妃在湖边游廊闲逛。远远看着那碧水微漾,想到半月前惊心动魄的那场意外,仍是心有余悸,便回头将小郑子瞪上一眼。
后者便愈发将背拱得低。
慕蔹拍拍玉儿的手背,低声道: “好了好了。都这些日子了,气儿还没出够么?”
玉儿想到这半月来和红袖变着花样的教训这小太监,面上不由一红。
“娘娘都知道。”
慕蔹看她一眼,弯着眼睛笑。
正笑着,迎面走来了淑贵妃。
“丽妃妹妹。”
贵妃高扬着一对细细柳眉,一双凤眼染着桃红绮色,额间贴着鹅黄花钿。
“妹妹可算是大好了。病了这么久,人可愈发瘦了。看着真叫人心疼。”淑贵妃抽出帕子,拭了拭鼻尖汗,上下打量丽妃道,“王上前些日子还说,妹妹娇弱,又在病中,叫我们都别来打扰。这么大的毓徵宫,本该要人来人往地走动才热闹,不然冷冷清清像座冷宫,也忒不像话了。”
红袖握紧了拳头,几乎要冲出去,被玉儿死死扣住。
慕蔹神色不变,莞尔一笑, “贵妃姐姐说的是。这毓徵宫原是当年太上万岁替李太妃修的宫殿。因太妃思乡,故仿着江南庭院而建,所以竟比这宫里别处院落都要大些。”
李太妃是当年宠惯六宫的奇女子。听闻当年因家道中落被朝中那些迂腐的大夫阻挠着太上王萧臻不让加封贵妃。
太上王犹自气得罢朝十数日,她却不争不恼,每日依旧绣花,喂鱼,逗鸟,并日日以诗词传信消解圣怒,却在过了旬月之后的中秋宴上,用一把胶柱古琴将那一群自诩腹载五车的老夫子气得个个吹胡子瞪眼,叫人始料未及。
就是这样一位胆敢直面回击朝中大臣的后宫嫔妃,在彪悍的铁勒大军压境,四方防线鱼溃鸟散之际,于青霄门外接替国丈凛然执羽,傲然对峙于铁勒大军,将那仰慕中原文化的虬髯大帅辩得心服口服。那铁勒大帅自此之后恪守边境之约,再不犯中土大地一毫一厘,每每忆及当年那次城下辩战时,更是直言“萧家得此贤妃,国可兴矣。” 自此,国中上下,再无一人置喙太妃封贵,可她又出人意料地一纸请愿状拒了太上王的封贵诏命。萧臻大为震动,从此,不辨六宫粉黛色。
丽妃与太妃一样,同出于江南,这会儿抬出这典故来,绵绵的话里颇扎着些芒针。
淑贵妃挑着一双凤目盯住丽妃看,见她微蹙着一双黛山眉,半倚靠在婢女身上,大病初愈一副弱不禁风的纤弱姿态,反倒衬出自己一副悍妇模样,心里早将那“狐媚子”的话骂上了千百遍,忽瞥见丽妃身后将背几乎拱成个乌龟模样的小郑子,不由念头一闪,抖开笑颜道:
“瞧瞧我这记性,怎的就忘了这毓徵宫曾是宠太妃的住处,真是失言,妹妹莫怪。不过——
妹妹这次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可真真是亏了九王爷。也就九王爷那一身的好武艺,才能及时拉住妹妹。妹妹又这般大度,赦了那小奴才的罪过不说,还将他收做已用。看起来,倒像是这奴才为着王爷和妹妹相遇做了媒人似的。”
话说得嚣张逾越,走一步险棋。
慕蔹看着淑贵妃紫缎绉裙上道道滚边金线,像一条条吐信毒蛇“咝咝”游近,却又一步三回首地回顾施放之人。与九王爷一段旧事,当时当日知情者不多,可如今看来,却是要担起十二分的小心。
淑贵妃一张妖媚笑颜,眼神却凌厉冰冷: 如今升了贵妃位,封金赏银样样不缺,王上也依制往春兰苑来得较之前更勤些,只是每次略坐坐,说上几句逗趣的闲言碎语便走,从不留宿。她着人悄悄跟过,从春兰苑到雍和宫,王上每一次会穿过大半个御花园,打毓徵宫前走一趟,停一停,看一看,却从来不进去,也不叫通传。等过了毓徵宫,再传辇回雍和宫安歇。
这贵妃位坐得没有那般安稳。
二妃各怀心思,正在僵持。忽见淑贵妃飞快换过一张面皮,袅娜着盈盈拜倒,娇滴滴冲着丽妃身后唤一声“王上圣安。”
身后停了一顶黄罗伞。
慕蔹回身,正撞上萧允落于自己面上的一双眼眸。
正欲行礼,被萧允伸手托住,“大病初愈,不必行此虚礼。”
托在臂上的那只手掌,温暖且有力。隔着衣衫布料,清楚地触到那因发力而微微突起的指节。
慕蔹心头微微一震,垂下眼睫,轻声道: “多谢王上。”
萧允看着垂眉低目的丽妃,口中却对淑贵妃笑道: “贵妃方才说什么呢,远远瞧见笑得那般得意。”
淑贵妃听音辨意,转腔道:“丽妃妹妹静养了好些日子,臣妾正拣那趣话说与她听。怎的到了王上这里,就成了面有‘得意’之色。难不成在王上心里,锦媛竟是那捻酸吃醋之人么…”
慕蔹听着,无动于衷。
萧允扫一眼,又道:“罢了罢了。如今真是一个赛似一个厉害。不过是见宣了半日,贵妃不曾前来,故出来寻你。这才说了一句,倒惹出朕的不是。”
“王上,臣妾这不正巧遇上了丽妃妹妹,耽搁了脚程。”淑贵妃见好就收,“既恰巧遇上了,不若带上妹妹一同去罢。那大食国进贡的珠宝可是难得一见的奇珍。”
“也好。”萧允点头应允,“丽妃既大好了,便一道来吧。”
“恰逢今日九王兄奉母后旨意入宫,这会儿正在宜寿宫中,一起热闹热闹。”
萧允这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听在慕蔹耳中却无异于凭空一记惊雷。
宜寿宫里果真颇为热闹。
那大食国进贡了整整十大箱子的奇珍异宝,此刻在宫中院落一字排开,当真是堆金积玉夸豪毅。光是那滴血红翡和绿宝石就各自装了满满两大箱,更有那五色斑斓的珐琅器皿和罕见的滴水金珀;另有各色香料装在一只只掐金丝琉璃盏中,虽封着盖,可那馥郁香味依旧从盖缝中恣意钻出,在空中融汇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香网:龙涎、沉香、合欢、甘松、郁金……
萧允一行踏入宜寿宫时,十七公主蘋罗举着一枝通体红色剔透的珊瑚,对着太后撒娇。见萧允踏进宫门,足下轻盈,飞鸟一样地掠来,扯住萧允的衣袖嗔道,
“王上哥哥,快替我与母后说些好话。这儿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且赏蘋罗几样喜欢的又有何妨。”
这十七公主年岁尚小,今年尚未及笄。小小身量不曾长足,扯着萧允的衣袖,仰着脑袋,一脸急切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孩子向大人讨要玩具的模样。
萧允拍拍她的脑袋,声音柔和下来:“蘋罗小丫,不许胡闹。这是大食国的年贡,如何处置分派,均有礼制。”
蘋罗闻言,将一张樱桃小嘴撅到了天上。
萧允牵了她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道,“不过小丫若是看上了哪些好玩意儿,等会儿悄悄递些眼色,允哥哥替你留着就是。”
蘋罗一下转成笑颜,兴奋地想举起手中的珊瑚枝,又被萧允一把按下,二人对视着相互眨了眨眼睛。
母慈子孝,兄悌弟恭,这大约是亲缘庞大复杂的皇室最乐意见到的景象吧。
慕蔹看着身前这兄妹二人,冷了这月余的心不免略略化开些。
太后似是心情大好,见萧允携二妃前来,招招手道:“允儿来得正好。蘋罗这孩子最听你的话。你来了,她便安生,方才吵得哀家头疼。”
众嫔妃见王上亲临,纷纷下拜行礼。
蘋罗笑嘻嘻穿过各色绫罗绸缎,走上前,半蹲在太后榻前,撒娇地抱住一条腿。
太后抚着蘋罗额发,抬头看向萧允身后:“淑贵妃今日这妆点得倒是别致,这桃红衬着贵妃一双凤目,愈发显得顾盼飞彩。”
淑贵妃笑盈盈一拜:“锦媛怎敢在太后面前自矜颜色。不过是想着既要面见太后,总得将自己个儿收拾得精神些才是。”
这后半句,是说给丽妃听的。
萧允轻甩了袖袍,自寻了太后身边的空榻之处坐下,将那两只眼睛锁在丽妃身上。
另一侧塌边立着九王爷萧尧。
身上加诸了好几道目光,饶是一再暗示自己沉住气,慕蔹仍是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到了嗓子眼。
“丽妃久病初愈,怎还站着。”太后像是才瞧见似的,转头向萧允佯斥道:“王上也是,也不提醒哀家。”
“这宜寿宫里,母后未曾发话,儿子又怎敢造次。”
萧允看着丽妃纤纤弱弱地裹在烟绿色的一袭长裙里,袖口裙边用茜色并海棠二色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山茶花样。虽不似淑贵妃那般光彩耀眼,轻描淡抹如写意山水,看久了竟挪不开眼睛。
“再者,既是儿子的妃,也是母后的媳。母后纵是要让一直立着,儿子也不会多说半句。”
太后伸出保养极好的一只手,葱白一样的纤细玉指一点萧允的脑袋,“我儿真是越来越会说话。好了,都别站着了,看座吧。”
几个人同时松出一口气。
玉儿忙不迭扶着慕蔹坐下来。
“蔹妃姐姐。”才挨着椅边儿,莺语声脆,蘋罗从太后榻边飞来。
芳嫔摇着一柄素绢团扇,笑盈盈起身让开。
慕蔹伸手刮了下蘋罗的鼻尖,道,“十七公主飞来飞去这般热闹,却闹得你芳嫔姐姐没个安生。”
蘋罗吐了吐舌头,道:“芳嫔姐姐脾气最好了。会让着我的。”
慕蔹抬头,颇为无奈地对芳嫔一笑,又低头道:“是,横竖是我们的十七公主要坐。论她是谁,都得让起来。”
蘋罗转了转眼珠子,靠近了丽妃耳边,悄悄道:“淑贵妃娘娘就不会让。所以,我最不喜欢她了。”
慕蔹眼皮一跳。
“贵妃娘娘身份高贵,你若真闹了她,你王上哥哥可是会罚你的。”
蘋罗老大不信,翻着眼皮道:“才不会。王上哥哥最疼蘋罗了。”顿了顿,瞅着慕蔹又道:“王上哥哥喜欢蔹妃姐姐,不喜欢贵妃。”
慕蔹眼皮又是一阵跳。
“十七公主,这话,你且与我说说便罢了。可不能对外人讲。”
“蘋罗知道,贵妃娘娘跋扈,不能叫她知道了来为难蔹姐姐。”到底是自小生养在宫中的女子,虽稚气,却已经深谙这尔虞我诈的计量。
慕蔹不由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心中怜爱之情渐起。
“蘋罗方才在哀家跟前儿闹了许久。”太后眼瞅着蘋罗与那丽妃凑在一处咬耳,忽地开口向萧允发问,“依王上,这大食国进贡的年贡该如何处置?”
萧允心中明镜雪亮,面上不动声色,
“既是邦国的年贡,自然是要依制先入国库。”
座下蘋罗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珠。
“不过——”
蘋罗听见这二字,眼珠子又一下亮起来。
“不过眼下国库充盈,这些奇珍搁进去束之高阁也是可惜,拿来封赏一二也无不可。”
太后点头:“哀家也是这个意思。若真的尽入了国库,蘋罗这丫头,非得把这整座紫銮宫翻转了倒上一倒不可。”
“母后…”蘋罗红着脸。
“账册何在?”萧允伸手问。
立即有主事的太监跪进来,传上了清点齐整的账目。
萧允大略翻了翻,心中有了计较。
太后将身子整个倚靠在榻上,轻轻阖上了双目,姿态绵软。
萧允将那账册握在手中,道: “这明月珠是难遇的稀罕物,且留下三颗交与太后。”
又走至宫门边,见那琉璃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煞是明艳动人,回转身道:“这异国的香料馥郁浓烈,若是这般大剌剌投入香鼎焚煮,非得将人熏晕了不可。且交由制香坊调和成香丸再分至各宫。唔——要制前,先送去太医院查验。这香料多可入药,别冲撞了病愈之人。”
蘋罗听到这句,对着慕蔹眨了眨眼睛。慕蔹也是心神摇簇,只是面上隐忍不发,仍是一派镇定模样。
那主事太监在册簿上一一记下。
凤榻上的太后面覆薄纱,仿佛已经睡去一般。
萧允又将那各色珠宝玉器逐一分配。末了,执起一串玫瑰沁蓝的碧玺手串,端至眼前细细看了半晌。
“一尖已剥胭脂红。这碧玺手串色泽瑰丽又不失雅致,倒是和今日淑贵妃这身打扮般配。”
凤榻上佯寐的人,撑开细细的一道眼帘。
萧允言毕,将手串递至贵妃手中。
这原色沁蓝的碧玺价值不菲,众人皆是一阵眼红。
萧允只做未见,耳边听得蘋罗闷声一哼,遂道:“容朕想想,可曾落了谁…唔,十七公主生辰将近。蘋罗,王兄且借花献佛,将那株红珊瑚送于你,可好?”
那红珊瑚取自深海,色泽鲜红,质地莹润,造型亦是玲珑可爱。蘋罗一早看中,生怕被人夺了去,此刻,终于收归囊中,简直喜出望外,兴冲冲地行礼:“多谢王上哥哥。这礼物蘋罗喜欢!”
萧拍拍她的脑袋,继续道:“十七小丫的及笈生辰,怎能只送这一件儿。王兄方才瞧见箱中那滴水金珀,通透无暇,中间冻着些花瓣、枝叶之类,很是罕见,也且送了你作大礼罢。”
言毕招手示意,便有那小太监用玉牒托了数枚金珀入内,呈于十七公主面前。
蘋罗受宠若惊,伸手一一去拿那玉牒上的金珀来看,果真见那通体剔透的宝石中间封些着花茎、枝叶,不由阵阵惊叹。
“王上哥哥,真要将这稀世的宝石送给十七吗?”
“朕是金玉之言,岂会反悔。”萧允重新在榻上坐下,“只是这金珀数量不多,可不能全送了你。你且挑喜欢的三枚,其余的可是要交由珍司局去保管起来。”
众人咋舌: 三枚金珀,几乎能买下大半个城池。
“是。”蘋罗公主兴高采烈地将那金珀一块块挑拣着看,大约并不晓得宝石金贵至此。
“王上待十七公主可真是好。”才得了碧玺手串的淑贵妃扬声笑道:“王上赠与本宫的碧玺虽是奇珍,可若与这罕见的金珀比起来,竟也是俗物了。”
十七公主是太后和王上心尖儿上的人物,奈何总是对自己不冷不淡,怎样都笼络不上。淑贵妃忖度着二圣心思,忙不迭热络道。
“蔹姐姐,这个给你。”
淑贵妃的一张笑颜还未及盛放完整,蘋罗忽然拿起一枚金珀塞到身边丽妃怀中。
方才看到萧允将那样贵重好看的碧玺手串给了淑贵妃,蘋罗心中已是不悦——明明王上哥哥喜欢丽妃姐姐,却只是叮嘱香丸配比的话,再没有额外赏赐。偏生那个讨厌淑贵妃又假惺惺地来和自己说那些话。反正这金珀就算给出去一枚,还有两枚,又有珊瑚树,横竖也是不亏本的。蘋罗扬着一颗脑袋: “王上哥哥,蘋罗挑好了。就拿三枚,一枚给蔹妃姐姐。”
“十七公主…”慕蔹万万没想到身边小小人儿来此一招: “十七公主,这金珀是王上许你的生辰贺礼,臣妾收不得。”
说话间,便要将那金珀递回公主手上,被蘋罗一把又推回来,“既是王上哥哥许了我的,怎样处置便是我做主。是不是,王上哥哥?” 蘋罗用眼角扫着淑贵妃问道。
萧允呵呵笑道: “那是自然。”
淑贵妃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
“蔹妃姐姐,你且安心收着。就当做是你病了这些时日,蘋罗不能前来探视,给姐姐赔礼。”
“蘋罗今日怎的如此乖巧懂事。”太后终于悠悠起身,由嬷嬷扶着在榻上坐起来,萧允便伸手替枕上腰靠。
“王上,哀家倒是看着那金珀里一点粉色,远远看去,像是花瓣模样。赠与丽妃,也是合适。”
蘋罗拍着手,乐呵呵,“母后英明,蘋罗正是见这金珀里冻着一片小小花瓣,粉白淡雅,与蔹妃姐姐宫中夏日满池的盛荷颇有几分相似,故此相赠。”
太后捻着紫檀念珠,笑而不语。
慕蔹捧着金珀,。
淑贵妃突然插话,“到底是蘋罗公主心眼儿好,惦记着丽妃妹妹病中不曾探视。臣妾这个做姐姐的,真是惭愧了。”
“先前儿倒也罢了,可妹妹险些儿落水之后,竟也没法子递个关心。”
淑贵妃抽出帕子,掩住了半幅面孔,露在外面的一双飞凤目却娇滴滴地莹转在萧允身上,“王上,您可该替臣妾在丽妃跟前儿说些好话。臣妾可是遵了您的旨意,不能前往毓徵宫探视…”
蘋罗最受不了淑贵妃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她虽年岁不足,心眼儿却机敏。见淑贵妃这一番话,语气半酸半辣,暗地里扯上了九王爷萧尧,又将她自个儿择得干净。不免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开口回击,太后忽然悠悠开口问:
“听贵妃这一说,哀家倒想起一件事——尧儿,听说那日丽妃落水,是你救的?”
九王爷萧尧从萧允携二妃入宜寿宫后,便没有开口说过话,一直垂手立于凤榻边。
此刻,听到太后发问,才转过身,面向凤榻道: “母后问的是。那日事发突然,儿臣只瞧见湖边有人跌落。不及多思,救起了才知道是丽妃娘娘。”
事发当日,丽妃确是只着了寻常便服,也并未多带侍女随从,立在那海棠花树下,不走近了瞧真是分辨不出的。宫中侍卫、侍女皆可为证。
“说的倒是。”太后不急不慢道: “可这青天白日,怎好好的就跌进湖里了呢?可把哀家唬出一身冷汗。”
“母后,蔹妃姐姐好好的看花,怎会无缘无故跌进了湖里,还不是…”
蘋罗正想说出小郑子的名儿来,却被身后的玉儿悄悄捅了一指。
“还不是因为蔹妃姐姐久病未愈,身体虚弱。那日湖边儿风又大…”蘋罗卷着舌头,转过话锋。
“嗯,还是蘋罗聪明。”太后眯着眼道,目光却精冷,“不过,王上。你该警醒些,得围着那湖边多筑些围栏。若再有下次,可就没有尧儿替你捞人了。”
话意深深。
萧允萧尧并慕蔹三人,不免同时背上一凉。
淑贵妃几番碰钉,又唯恐在众人面前扯出那小郑子的事儿,言多必失,便紧闭了嘴不再多言。
一众妃嫔们,亦是对目相觑。
这诺大的宜寿宫方才还是笑语欢声,顷刻间就晴天里闪了霹雳,一下冷到了极点。
敲过二更,夜色愈发浓郁。毓徵宫收束起白日里的鲜妍丽色,换装成温婉安静的模样,静静矗立在宫城的东南隅。
慕蔹半倚在镂雕着并蒂芙蓉的美人榻上,执一枝精致的鎏金簪,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烛火。
烛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窜得老长,在墙壁上投下更长的影子,被簪子拨动没个安生,摇曳的影子在墙上腾挪起舞。
盯得久了,人有些发晕。
慕蔹丢下金簪,懒懒卧于榻上。
玉儿端了一盏杏仁豆乳,见丽妃昏昏欲睡,上前道: “娘娘可是乏了?先用了这豆乳再睡吧,白日从宜寿宫回来,您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慕蔹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里边儿。
玉儿不依不饶,走上前将榻上人翻起来,“娘娘。您这一天不吃东西,也不好好休息,若再折腾出病来,玉儿可不管了。”
慕蔹瞪一眼:“不管就不管,多稀罕似的…”
玉儿笑岔,“娘娘不稀罕,玉儿可稀罕。”又转身端过杏仁豆乳盏,“娘娘就看在玉儿亲手磨这豆乳汁的份上,好歹喝上一口。”
慕蔹无法,只得接过玉盏,轻轻呷了一口: 杏仁、豆乳都研磨得极细,入口绵密,丝丝滑滑像上好的绸缎子拂过舌尖,不觉再呷一口,又呷一口。
玉儿开心地看着喝完了整一盏,放好玉盏,欲扶起丽妃道:“娘娘既乏了,就早些安歇罢。”
慕蔹并不起身,把玩着白日里得的滴水金珀,神情恹恹。
“这蘋罗公主素与娘娘亲厚,这罕见的宝玉,说送便送了。只是如此一来,春兰苑那边儿,可就下不来脸面了。”
慕蔹将金珀摊在掌心,那一点粉白色的花瓣安安静静地躺在宝石中心。星辰变换、纤尘荏苒,多少世事随风消散,终杳杳无踪,只有它在这小小一方囹圄里封存了那时芳华。
可这永生,索要的却是永世的自由。
慕蔹合起手掌,只觉无数悲喜从心底涌起。
“蘋罗终究小孩子心性。玉儿,你真以为是公主送的这金珀么?”
玉儿闻言一惊,略一思索,顿时醒转过来,“…是王上。”
天恩缈缈,圣心难测。
人心这东西若是有意多生出几道弯儿来,并非难事。
“玉儿,我乏了…”慕蔹懒懒站起来,将手搭在侍女肩上,“明日你且将我收着的那些古玩字画去寻些好的出来,再配上四盒我素日里用的茉莉粉,给十七公主一并儿送去”
“是。”玉儿扶着慕蔹往床榻去,“奴婢瞧十七公主很喜欢那茉莉粉,上回来宫里玩耍就拿着不放。”
“嗯。横竖那金珀价值连城,再送什么名贵的金银首饰也是比不上的,倒不如送她些喜欢的。”
“那字画,你留意些,且拣那意境清雅的。别让人在那上头挑出刺儿来。”
“玉儿明白。娘娘放心吧。”
雍和殿门外,萧允负手,凭栏远眺。
黛黑色天空下,连绵的碧瓦朱甍、贝阙珠宫被尽数褪色,只剩绵延叠嶂的深黑色屋脊勾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伫立在檐角的只只兽头被夜色披上黑色,忽然就变得分外狰狞,仿佛下一秒就会跃下啖人!
这夜幕下看似平静的紫銮宫,实则暗潮涌动。
“王上,起风了。”杨墉守着萧允站了有一柱香,腿脚早已酸麻,“您还是进殿里歇着吧。”
“毓徵宫有什么话?”萧允朝向东南方,定定注目,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仿佛依旧能看见毓徵宫门前那两串红色宫灯——她以前最喜欢站在那里,等着深夜批阅完奏折的自己归来。春秋寒暑,日日如一。
“丽妃娘娘自白日里从宜寿宫回了寝殿,便再没有出宫门。这毓徵宫照旧是安安静静。”杨墉躬身道,“只是——”
萧允回头,盯他一眼。
“只是这春兰苑一早便遣了人来,说贵妃娘娘亲自下厨,预备了一桌佳酿,候着王上。”
“是么。”萧允神色淡淡。
“可不是,淑贵妃有心,已经着人请了三回了。”
“今日闹这一出,她就是没心这会儿也该长点心了。”萧允冷冷哼道。
“是。贵妃娘娘心气儿高,又与丽妃娘娘不和睦。若非如此,您也就不必特意下那一道旨意了。”
萧允拍了拍总管太监佝偻的肩背,道: “就知道瞒不了你这双毒辣眼睛。”
杨墉呵呵笑道: “老奴跟了王上这些年月,就是愚笨,这日日沾着天家贵气,多少也长些眼力。”
萧允用手指比着他,老太监不觉将身子更低了些,呵呵笑。
“王上终究还是想着丽妃娘娘,嘴上不说,可您还不是借了十七公主的手,将那稀世的金珀赐了毓徵宫。”
“朕关了她这些日子,总得补偿她,也所幸有蘋罗这丫头在。”
“今日事,有十七公主的功劳,也是王上兄妹二人心有灵犀。老奴想着,丽妃娘娘聪慧,又与王上情深意厚,定能体会王上这一番良苦用心。”
“但愿如此。”萧允一双炯目看着极远处天地交接处隐约一道黝黑深边,口中吐出几个字:
“近日着人多留意些宜寿宫。”
两骑碧玉骢打着响鼻,停驻在西华门外。
马上一人着靛蓝绣飞鹰锦袍,左右腰间各悬一枚玉佩,一饰云纹,一饰藻纹。身形健硕,确是九王爷无疑。
身后宫门“咿呀”阖起。
“王爷,该回府了。”小霖子在一旁催促。
碧玉骢交颈踟蹰,九王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尧久久注视身后高大巍峨的宫门——禁门深深,门上一道道深深的刻痕,是经久年月留下的痕迹。纵然曾经刀斧加身,浴火淬炼,到如今,一切都已风卷无痕。火和血早已干涸结痂,剥落碾做尘土,只留下纵横交错的刻痕,在猎猎风声里风干成无声的标记。
一道城门重千钧,将所有念想狠狠斩断。
当时,自己究竟为何放手?
既已放手,如今这般自怨自艾又有何意?
萧尧紧紧握住缰绳,掩饰在浓重夜色中的神色,几番变化,最终放弃挣扎——
她从来心思清明,既断了前尘往事,便再不会回头。
萧尧闭目仰头。春末的夜晚,空气里凉意未散,稀薄一层覆于面上,却一直凉到了心底。
一别两宽。
蔹儿,你我又能否各生欢喜?
马蹄得得,终于消失在大道的尽头。
这一夜,与过往的每一夜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于她,于他,于他,却是那命运之手搅动风云的开端。
多少年后,当慕蔹再次想起今夜,仍是心惊: 原来日后这所有的山长水阔,世事变换,竟都是从这看似平静的一夜而起。
而彼时,自己陷于混沌,却对一切茫然无知…
写在最后:
这篇《莲影》写得极快,几乎没有构思故事情节的走向,就直接落笔。“慕蔹”是高中时自己写在散文里的一个名字,那篇文的名字也叫《莲影》,在那篇《莲影》里,当时自己这样写:“慕蔹,慕蔹。如果梦回唐朝,你一定是粉饰太平里寂寞的王妃。一生注定华美而凄凉。羸弱的灵魂在风里翻飞不息。就算终生独守一座冰冷的宫殿,你也依旧可以心如止水,看日出日落,看莲盛莲衰,看华清池里醉生梦死的沉浮。
红色的宫灯晃着令人昏醉的迷红照亮宫殿的台阶,侍女撑着双目,静候殿外。风也熄了,雨也倦了,烛也烬了,等待着的人和事终究还是不会来。
而一夜全部的守候都会在破晓的曙光下灰飞烟灭。当所有浮世游离的梦都被打破后,猛然抬头。才发现,世事疾风里。残存的只有那一地一去不复返的枯荷。”
那篇《莲影》,被我反复誊抄,因为实在是喜欢:那个时候,写作于我而言,是最纯粹的情感释放。
所以,这许多年过去,终于决定为她写一个故事出来。
慕蔹,萧允,萧尧…这些人物应该有怎样的容貌,有怎样的性格,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仿佛早早就已经在心里排兵演练过无数回,以至于落笔之“神速”连我自己都诧异。
少年听雨高楼上,红烛昏罗帐。
这故事里,有我曾经的风花雪月…
有我不灭的青春记忆…
2017.7.20 21:57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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