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粽子
端午节,外婆总是要做粽子的,做碱粽子。
白生生的圆润的糯米在案板上平铺了一层,外婆的手从左到右地在糯米的表面上平滑着摩挲过去,有的米粒顺势打了个滚,有的米粒和周围的米粒便挤在了一处,更多的米粒只是轻轻地测了一下身子。外婆附下头,眼光也是从左到右地从糯米表面侧望过去,在窗外的日光辉映下,糯米表层包裹米粒的细粉呈现出毛绒绒的质感。
外婆仔细地捡去泛黄的、扁瘪的糯米,然后把案板上的糯米轻轻赶到一个面盆里。糯米哗哗地掉入面盆,因为重力的原因,有几粒甚至溅了出来,划出几道白色的弧线,轻快地落到了地面,再最后蹦上一蹦,滚落在我的脚边。
外婆择了米,往面盆里加清水,认真淘洗。掬水起涟漪,白色的有着细小泡沫的洗米水在粒粒圆胖的糯米和外婆粗糙的手上漾来漾去,像潮水不断冲上海滩,然后退去。
洗净后,外婆把白花花的糯米泡起来。水池边,还挂着洗干净的绿绿的肥大的粽子叶,水顺着叶脉汇聚到叶尖滴落下来,圆圆的水珠落到池子里,轻轻的轻轻的,“嗒”的一声。就像一把被偷来的,封存着年月的神秘盒子的钥匙,悄悄地慢慢地旋入锁芯,“嗒”,合着心跳,开启了谁的记忆。
我外婆是个旧时代的典型女人,随着解放散了裹过的脚,但脚趾却留下了永久的畸形。
她说她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我的外公才停妻再娶,留下她带着年幼的我的母亲自生自灭。所以她爱着爱读书的我,并且迈着她畸形的小脚,不知跑了多少路,求了多少人,居然在泸州图书馆给尚在小学二年级的我办了一张借阅证。这样,7岁的我,成为市图书馆年龄最小的借阅者。
借了书回家,外婆说:你念一段给我听听呢。我就读给她听。
那日,读了《镜花缘》:“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种种疾病,由此而生。~~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为不美!”
外婆听了,脱下布鞋,给我看了她的小脚。大脚趾被裹脚布缠裹而向另外四趾偏过去,留下大脚趾下方的那颗关节因为突兀而不成比例的大。另外四趾则向大脚趾挤过来,骨节变形,五趾纠缠。外婆一生都穿一双黑色的布鞋,外出回到家总是要先脱下布鞋,用手捏一捏经不住劳累的脚。
但外婆的手巧。
没进过学堂的她不懂尺寸比例,就拿旧报纸在我身上比划,剪出前襟后背,拿线粗粗地缝合,让我穿上身,检查后让我脱下来,用剪刀修改,然后把布料印在已经剪裁成型的旧报纸上,剪成一块一块的,然后细细地一针一针做成了我的衣服。针脚整齐而细密,不细看就跟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模一样。
那年山口百惠主演的《血疑》让我着了迷,外婆选了蓝色的布料,用她最淳朴的方式,给我做出了一件电视里女主角穿的连衣裙!这件“幸子”装,我穿了整整初中三年,被周围的同学争相模仿。
纤细的银针摩擦着外婆的手指,从粉嫩灵巧到苍老迟缓。外婆遵循着旧时的女红,也遵循着世代相传的习俗。
端午节,外婆就要为全家人包碱粽子。
泡好的糯米撒入碱粉,外婆用双手调匀。外婆手里的掌纹和指纹,感知着糯米和粽子叶的纹理和质地。蚕茧般饱满的米粒在外婆一圈圈椭圆的指纹里滚动,像风从麦田滚过,又像水滴落入土地一般自然。粽子叶的经络在外婆的掌纹里理顺,外婆选出两片粽叶,上面的粽叶压住下面粽叶的一半,错开折叠成锥形,还原成糯稻成穗时的圆锥花序。在这个圆锥里放进裹上碱粉的糯米,粽叶的另一端卷起来,用撕成细条的棕榈叶一道一道地缠绕。
每一颗粽子包得有棱有角,头部是规则的三角形。
吃过晚饭,包好的粽子放在大蒸笼里,下面的煤炭烧的旺旺的。外婆坐在灶台前,圆圆的大蒲扇时不时地扇过。蒸锅里的水开始翻腾,气泡摩挲着粽子的表面,渗透进粽叶包裹着的一粒一粒糯米里。
粽子的味道慢慢飘了出来,像投进天窗的小尘埃,在五月初的新月光束里一圈一圈地在小小的家中回旋。我在满屋端午的清棕香味里睡着,醒来。
端午起床,用外婆早已煮好的艾蒿水洗了眼睛,坐到桌前,眼前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粽子。解开一只粽子,原来白色并不透明的一粒粒糯米因为高温的熏煮而缠绵在一起,变得晶莹而剔透,因着加了碱的缘故,粽子变成了淡黄的玉色。剪开缠裹的线,粽子叶以螺旋状剥开,粽子浑然天成,不沾叶,些许糯米粘黏的汁液像银丝一般从黄绿色的粽子叶上剥离开来,粽子便滚落在洗净的碗里。
我最喜欢锥形粽子的那个尖尖。用筷子夹断,我看到一颗温润的玉,状如泪滴,随着风随着水随着时光,从我枕边的一滴眼泪,变成了挂在我心上的一面湖水。
外婆的粽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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