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那个人,不认识我了
作者:老五姑娘
01
我两岁不到,就失去了生母。
父亲拉扯着我长大,在我四岁时重组了家庭,并给我添了一个弟弟。
80年代初期,我的老家还是一片穷乡僻壤。四面环水,交通闭塞,果树棉花看天收。能供一家人吃饱饭还能顺利供两个孩子读书的家庭并不多。
可是,不管情况多困难,父亲从未想过丢掉我这个包袱。他从不听人家什么“女孩读书无用”的言论,借了一屁股债,把我供到高中。
他不善表达,但总是尽他的能力把能给我的都给我。无论境遇有多糟糕,他也总教我坚强面对。
但我这人挺狼心狗肺的。
我嫌弃他,嫌他没本事供我读大学;嫌他见识短浅封建守旧;嫌他烟酒不离手。偶尔聊天,几乎都是分分钟内意见相左,我大声呵斥,他愤怒还击,总是不欢而散。
再后来回家,便只是吃饭,不再聊天了。他时不时给我夹菜。走亲访友时,他总是在人面前炫耀他的女儿有多厉害。
十年前,他与继母离婚。离婚后的他变得沉默寡言,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每年回去,我都会发现他比前一年更显得枯瘦矮小。
春节前后的农村很闲。他有时候会在村口转来转去找人聊天,有时会逗着邻居家的狗玩。晚上睡觉的时候,电视整夜开着。
起初,我还责备他整夜开电视浪费电,后来弟弟提醒我:我们不在家时,爸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楚。我和弟弟都在异乡打工,每年仅有一两周陪他的时间。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是过得有多凄凉呢?
于是,我不再因开电视这事找他的麻烦,任他沉浸在“房间很热闹”假象里。
自那以后,每次离家,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我都暗下决心:下次回家一定好好听他说话。
可是,没有一次成功。
我在所有人面前都能做到懂事乖巧,唯独在他面前戒不了飞扬跋扈。
我被他宠坏了。
02
半个月前,父亲的朋友打来电话,说父亲不大对劲,有时讲话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还不认识人。
我和弟弟觉得事情不妙,立即马不停蹄的往老家赶。
到家那是圣诞节,进门的时候,我跟弟弟并肩站在他面前。
他问我:平呢?
我指指弟弟说:这不是回来了嘛!
他又问:燕子呢?
我说:我就是啊!
他又问,那平呢?
他的三个问句犹如钝刀子割肉,硬生生的在我心上划了三道口子。我忍着泪往屋里走,一旁的弟弟早已泣不成声。
我们马上收拾衣物带他去医院检查。走得慌乱,没人注意他只穿了一双单鞋。等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往县城去的渡船上了。
当天的温度不到0度,我们被江心的雾气挟裹着瑟瑟发抖。我问他冷不冷,他一脸得意:不冷,我女儿买的鞋子,可暖和了。
我有点汗颜。
我虽为自己的不懂事而懊恼,却始终控制不住对他的不客气。因此,我常买点衣服鞋袜送给他作为补偿,也算是缓解一下我心里的内疚。
都是些廉价的地摊货,没想到他却视若珍宝。
他边说边笑,突然就咳嗽不止,手捂着肋骨。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疼。
他还记得他7号摔了一跤。他说从摔跤的那天起,就一直疼到现在。
我的心也很疼。若不是他朋友通知,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有什么变化,即使两周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也没发现他的异样……
拍片结果显示他脑部有损伤,肋骨骨折。医生还诊断他有酒精性脑病。
肋骨断了半个月,他是硬撑着挺下来的,生怕让我们知道了会给我们添麻烦。
也不知道他瞒着我们扛过了多少苦难,才会觉得这次也能凭着铁打的意志扛过去。
03
从医院回来,我们落脚在县城的姨父家。
那夜我和弟弟第一次认认真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不插嘴,也不打断他,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极了临终遗言。
当时烤着火,我却冷得瑟瑟发抖。我深知,那寒冷不是来自于低温天气的袭击,而是源于我内心深深的恐惧。
我生平第一次,那么害怕失去他。
晚饭时,姨父家的小侄子围着桌子蹦蹦跳跳,他端着碗就要去追着喂饭,嘴里叫着:平,来吃饭!
和我在同一个城市打工的表姐知道消息后,打电话来问他检查的情况,他三两句打发了表姐的询问,反问表姐:燕子呢,她还住在那个地方吗?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电视广告,里面有句话说:他忘记了全世界,也没忘记爱你。
我此刻深深地体会到了,我的父亲,那个我站在他面前他却依然在找我的父亲,永远视我和弟弟为心头肉。他哪怕忘记了我长什么样子,都还保留着牵挂的习惯。
医生说,大脑衰退得严重,必须戒酒,否则恶化下去的结果就是很快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一直希望他戒掉烟酒之类的不良习惯,每次回家都会不断地“教育”他。有时候他会戒一段时间,更多时候是把我的话当成的耳边风。
这一次,我不再气势汹汹地去强迫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我很需要他,需要他留着健康的体魄帮我多带几年孩子。
他孩子似的跟我拉了勾,脸笑得皱成一团:戒酒!不能让我姑娘累着!
我愧疚,其实我早知可以这样哄他,却屡次口出恶言伤害他。
我总以为时间还长,以为再过阵子,我就有更多的能力给他温暖。可是在我变得孝敬体贴之前,他已经以我始料未及的速度老去了。
04
元旦,回了老家的堂兄弟姐妹们聚会,我们带他一起去。
弟弟唱了一首《父亲》,听到“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让你再变老啦,我愿用我的一切 换你岁月长留”时,我泪水决堤。
转身去看父亲,他已歪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
他向来不在意仪式,也从来不计较我们爱不爱他。在他心里,我们的需要高过一切。
我14年结婚,按照风俗,逢年过节要回娘家送礼,我们老家叫“送节气”。
因为常年在异地,我很少老公去跟他送过“节气”。他也淡然,常说:你们忙,不用回来看我,我很好。
四年了,除了过年看望,元宵端午月半中秋我都没给他送过一次“节气”。
不知每次过节看到别人家的女儿都带着女婿回家,自己却一个人凄风苦雨冷锅冷灶,他心里是何等的失落。
他从不说。一句“只要你们好就行”总是挂在嘴边,成了他的口头禅。
这次,可能真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警示,提醒我要好好待他。
所幸,我回家这段时间,他头脑越发清醒,除了说及名字和偶尔说话需要我们提醒一下外,其它都还好。
酒开始戒了,伤也在慢慢好了。
我和弟弟仿佛也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人生没有多少容易的路可走,尽孝也是。刚开始偷懒,轻轻松松地走下坡路,来日就要加倍负重艰难爬坡。
如今我带着孩子全职在老家陪他,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不敢再指望来日方长。
我害怕,再美好的来日方长,都熬不过人生苦短。
爸爸,我爱你。
- END -
作者简介:老五姑娘,左手抱娃,右手码字,书写最具烟火气文字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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