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黑暗里,季梧骑着没有眼睛的白马,朝大雾弥漫的湖心走去。湖水如同温润的羊水,以母腹的姿态将她温柔环抱,梦里因此并没有惊惧——几乎在暖流涌动的同时,她摸了摸身下,二十七岁的年纪,人生又回返婴儿状态,她开始无法控制自己失禁。
为了不惊醒猫,季梧轻手轻脚地下床,浴室里很快充满蒸腾的水汽。脱衣服时她慢慢地抚摸骨骼,觉察镜子里的人又陌生许多,像旧照片上褪去了五官的脸。想起以前念书时,人群里她是不显眼的那个,一直到毕业,还有人指着收回的纪念册单页问“许季梧是谁”。
所幸平凡,所以没有不甘。
外面,天空是淡薄的水墨色,雨夹雪下了一整夜,云气在山脊上涌动,村落如同一尾大鱼,缓缓游弋在山林与云海之间。
想起有一回听何先生提及,他曾打算在此地做度假区,但项目拖延经年,言语间颇有些可惜。他是高端酒店的合伙人,生意上的事季梧不懂,但她偏爱此地的静。
譬如风夜,漫山遍野的松林就成了一管洞箫。饭时,远处便升起袅袅炊烟——她爱这烟火人间的气味。早些时候她曾骑自行车去山谷的定居地,那里生活着一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山道落满松针,踏上去厚实如棉被,当地人做饭、炊茶引火用的便是它。
她拾了几枚清香的松果,后来一直放在窗前。
尽管季梧想再骑自行车去一趟山里,看看用松针生火的村落,然而已经不能。自行车在院子的草丛里放得锈了,轮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化,瘪瘪地贴在地上。春天,轮毂边开满了莹蓝色的婆婆纳,温柔明净,像这个世界初生时的眼睛。
离开城市来到这里是在某年夏天,朋友发来电子邮件,告诉她有了房子的消息,说地方虽偏僻,好在屋舍洁净,是当地人用灰泥和圆木搭建的小屋。墙体厚实达半米,足以抵御寒冷漫长的雪季。
季梧用不多的积蓄买下这里。虽是山居,却不觉得寂寞,不怕人的小鸟时常在院子里的地面啄食玩耍,雨后潮湿的地面上也会留下不知名菌类的痕迹。
何先生偶尔会来看她,坐飞机飞越半个国度,换几次交通工具来到这边境乡下,脸上却不见疲倦。他身上有老派人的儒雅,举止有礼,言辞合宜。季梧用自己采摘的植物泡茶,配糯米和红豆做的点心。院子里种有一棵桂花树,曾被大雪摧折,只剩下底部羸弱的一些枝条。都以为它活不了了,来年秋天竟也开满了清香的金色碎花。季梧是在一个微凉的早晨闻到花香而惊醒的,她用信纸将桂花收集再晒干。何先生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喝的就是她新制的桂花茶。
想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玻璃罐里残留的一点金,打开还能闻见那时的香气。
有时,何先生会从远方打来电话。
“最近可好?”
“托赖,还好。”
她很想告诉他一些关于自己生活上的事,然而没有新事。山里的生活无非是四季更迭,草木变换,不值得每次都说。然而从老式木窗看出去,幽绿的景深中,季梧仿佛能看见何先生微微低着头,于世界某处的酒店、机场,抑或雨夜飞驰的黑色轿车上。她握着电话,可以听到世界那头的背景音与何先生低沉的呼吸声,这声音令她觉得亲近,有时几乎要忘记他们分开的原因,以为她和他在时间的河流两岸相望,不需要多的言语。
独居的岁月里,季梧始终维持简朴的生活,室内仅有一张矮桌、两块软垫。有猫以后,季梧让给它一块垫子。
猫是但泽从集市上捡来的,她像接纳一切那样接纳了它,并且没有取名,尊重它自由地来去。
贰
名叫但泽的快递员每周过来一次,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五菱宏光。先经过山谷的定居点,再爬到半山腰季梧的小房子前。他替她带来远方的药品和信件,从小镇采购新鲜的蔬菜、米和面。有时,但泽会从车子里拿出一袋蘑菇,是他路过树林时顺手采摘的。
男孩但泽在山下的谷地长大,脸庞有着野苹果般红锈的色泽。据说他从十六岁起就在无垠的荒野地成为一名快递员,定居点之间的距离遥远,有时需要走上一整天。但泽并不着急,唱着歌晃晃悠悠地坐在驾驶室里,像世界上最快乐的王子。每次他来,季梧总能听见清亮的歌声,常常只有旋律而没有歌词。歌声从松林飞到草甸时,季梧就返回屋内,煮好香浓的奶茶等待。
在漫长的冬天,但泽来的时间并不确定。有时大雪封山,季梧便在连绵的白色里侧耳倾听,四下没有人声或是鸟兽声。入夜,寒冷的天空上闪烁着大颗的星星,但泽告诉她,那些星星是天穹凝固的水滴。她想象头顶上方的水滴清凉如珍珠,很少有人会整夜耐心地等待它们滴落,寂寞的亿万年或下一刻,这些天空的财宝便无声消散在黑暗的宇宙中。
有一年冬天,她的存粮濒临告罄,只靠每日一小把粗青稞粉度日。所幸猫粮还有许多,有时猫走来她的脚边,她能感受到它柔软的皮毛轻轻划过皮肤。猫并不亲近人,一人一猫被大雪封锁在屋子里,彼此很少打扰,好在互不厌弃。
但泽在数日后上山,惊讶于她的强韧。他所知道的上一个在极度严寒里活下来的人,还是老族长的妻子德雅。德雅年轻时在山里遇上寒流,温度急剧下降。那是个连骨头都冻得吱呀作响的夜晚,女孩躲避在一处低矮的山洞,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停息,一轮满月从洞口升起,德雅甚至能触摸到那皎洁的月光。
“然后呢?”
“冻到快失去知觉的德雅抱住了月亮,并且睡了过去。天亮以后,她发现周围雪地上都是狼的脚印。”
“真是幸运。”
“对德雅来说,最高兴的不是发现自己还活着,而是抱住月亮的那一刻。所以当她醒来发现真相,竟然痛哭起来。”
曾有白色的狼一直守护在女孩身边,直到天明才离去。她有幸见过德雅,那位老人从不说谎,话语同心地一样纯净。夜里,季梧凝视着脑海里那毛色皎洁如月光的生灵,它蹲坐在她的面前,大雪在它周身缓缓坠落,世界寒冷而带有微微的酸楚。
季梧喜欢这个故事。
去年秋天手机坏掉以后,季梧不得不依靠写信和外界通信。何先生每个月底会寄来一封,雪白的信纸上总有极淡的檀香味,是他袖口的香水压过信纸留下的痕迹。但泽替她念信,季梧每次听完,都会低头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然后放在膝上,一如对着何先生的面容。
春天来临时,但泽从山下带来新鲜的食物和用品。雪正融化汇聚成溪流,在遗留着残雪的岸边,雪如同水晶一样流过。季梧默默坐在开春的檐下,风从远方送来泥土潮湿的气息。
猫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伸了伸懒腰,趴在离季梧不远不近的地方。
但泽将劈的柴一捆捆抱进小屋,堆放在炉子旁边。季梧坚持付他工钱,她在这方面有着固执的坚持,不愿白白领受他的好意。
叁
醒后数日,季梧徘徊在空虚里,逐渐想起为什么自己会身在此地。有时望着天花板上的某处水渍,霉点斑驳如迷失的文字;有时帘子上飞来一只蛾,柔软的翅膀上画着一张脸,如同阿修罗。
医院墙上的玻璃窗,在百无聊赖的病床生涯中也变为透明书页,天光云影、行人的脸都倒映其间,她的世界只得一扇窗,足够了。窗下是条街,对面是一幢老旧的骑楼,贴着漆色剥落的红绿商号。清晨五点有清洁工从下面经过,她便知道自己又赚了一天。
蓝条纹病号服每天发两套,有时她身上的汗浸透床垫,便在发放时向工人多要一套。一些工人会给,一些不给且哂笑。午后护士进来做床边治疗,临着窗她的病号服被敞开,从锁骨至耻骨暴露无余,耦合剂涂抹过的区域冰凉,之后她用纸巾静静擦拭。人活到这种地步,羞耻感已经成为最不必要的赘余。
边境没有合适的医疗环境,第二次手术时她不得不去邻近的成都,独自在医院办妥一切住院事宜。何先生来探望过她,当夜又匆匆赶回沿海工作。他们之间真正的交谈,似乎只有进手术室前。他说:“医生资质优良,这次一切可以放心。”
她点点头,双手交握在腹部,闭上眼睛。从前她有过许多幻想,但在那一刻,她觉得,或许应当彻底放他走。
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曾向往成为何先生这样的人,儒雅而聪慧,做任何事情都拥有不屈不挠的魄力。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此疲倦了呢?几年前决定来边境时,在机场他久久地抱着她,现在她才明白,他脸上那认真又愧疚的神色,想来他在那时就已经预见到他们的结局。
麻醉师将巨大的针剂从脊椎缝隙里推入,随着背部剧痛的蔓延,下肢逐渐变得麻木。她想象站在森林里,成为一棵松树。半麻醉最大的副作用是能让大脑始终保持清醒,她不得不聆听医生之间的对话,以及身体被打开后的情况。
能下床以后,季梧坚持每天扶着栏杆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散步。有时,偌大的长廊里只有她一个人,宽松的病号服在躯体上显得空空荡荡,季梧的心里却充斥着快要溢出来的东西。
她想了许多事,像反刍的牛一样把小半生掰开揉碎,细细吞咽。那些日子总是有大风,风浩浩荡荡地从走廊一头的窗子吹向另一头。风进来的时候带着尘世的气味,外面街头摊档的食物味、浓郁到化不开的栀子花香、附近寺庙的焚香味。风离开的时候只携带消毒水在蓝色油毡地上静静挥发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何先生,他已改变了她的一生。
分离如此稀松平常,时间的砂轮会不断打磨人的形状。季梧感觉自己身上的棱角并没有消失,它不会随容貌的变化而变化。在人生的清单上删除“何先生”这一项时,她觉得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不再是个依附爱的小女孩,他尽可以是个体面的好人,但爱不是施舍,唯独爱不应该施舍。
它应当如凝固在天穹的水滴,诞生时无法阻拦,消逝时也无须盛大的葬礼。
肆
许多年前,当世界还混沌的时候,最初的生命从水里诞生,随着环境改变,部分鱼类被迫上岸,自此成为陆生哺乳动物。
许多年后,人类胎儿仍然保留鱼的姿态,仿佛灵魂里还记录着对海洋的念念不忘。何先生说,进化是残忍的事,却也是终极的浪漫。
这些话在那时的许季梧听来,真如同洪钟大吕。其时正当夏季,黏腻的海风吹得整个教室的人都昏昏欲睡。她在台下望着他,心里对他只是怜惜,心想这样一个才子,怎么会折堕在这所破落的小镇中学。这个地方天天落雨,一刻钟后又暴晴。清早,船在码头卸货后,码头白花花的全是鱼,连风都是腥味的,让人打不起精神。又想他怎么可以把一件校友衫穿得那么好看。她不听课,一本生物书画得七七八八,十几岁,正是做白日梦都可以被原谅的年纪。
后来她考上了省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学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专业,等着毕业就去做姑父安排好的工作,人生的轨迹似乎可以这样一直向前。然而她又遇见他,这回她在市民中心的麦记打暑期工,穿粉色衬衫替小朋友布置生日墙。人群中一眼看见他,他笑着问:“何老师别来无恙。”那时她对他并不抱有期待。
但是他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记起来了,你是不是那个爱在生物书上画画的小许?你画画很有天分。”
他已不再当老师,自己出来做一点事,季梧便叫他何先生。何先生几次创业屡战屡败,永远只吃麦记最便宜的套餐,要黑咖啡而不加糖。下班后何先生脱掉西装跑外卖,挂八号风球的市民中心,许季梧默默站在落地玻璃旁看外面。世界的雨像海倾泻而下,广场上有人穿着黑色胶衣爬起又跌倒。何先生走进来,脸上湿漉漉的,提了餐抹一把脸又走进狂风骤雨里。他努力保持生活的那份体面,让季梧心里又开始疼惜。而那段时光,即使是那样难挨的日子,终归也过去了。
“是怎么过去的?”
“熬过去的,像流水一样一滴一滴,像时针和分针走路的脚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她没有告诉年轻的但泽那些关于人世的龃龉和不堪。毕业后她没有离开城市,而是选择同何先生一起工作。十年里,她曾踩着不舒服的高跟鞋应酬喝到胃出血,也曾凌晨在陌生城市的仓库点货差点被流浪汉拖走;十年里,她借遍所有亲朋好友的钱,卖掉阿嬷留给她的房子,也曾出差回来后赶去何先生家为他煲汤,拎着食材坐往返两个小时的车。后来,她自然也收到了他的玫瑰——
人类进化出了爱,也以爱之名,行最残忍又浪漫的事。
伍
眼睛不再能够看清的时候,季梧反而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清明。
起初搬来山里时她并不习惯,想念智能马桶、二十四小时网络、空调和恒温的水龙头。午夜做梦,以为自己还在那座灯红酒绿的城市,看见一屋子真丝衣服上爬满了衣蛾,珍稀皮的包包久久不用已有了霉点,名表之类的首饰胡乱放在橱柜里、桌上。门没有锁,她喉咙干渴喊不出声。这时,她看见地面有红彤彤的东西流过来,是火蚂蚁——她于是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事后她觉得好笑,整个人已像废墟般坍塌了,竟还惦记着衣裳、首饰,苦索身外之物。
何先生在电话那头问她为何要离开,他似乎饮了酒,语气有些低落:“我待你有哪里不好吗?”
她想了想才回答:“只是城里人太多,气候又太闷热了,我暂时需要一个独处的地方。”
他便笑——她曾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即使是在电话里也能令人感受到斯文笑意。思及此,她心里有微微的酸楚。她努力仰着头,说她梦见火蚂蚁流遍整个房子,说雪狼和德雅,说不知为何,在此地她唯独没有梦见过他。
似乎某处有非常微妙的弦崩断的声音,她知道他会难过,正因为知道,所以尽量不动声色。
那一滴泪还未落下,她的声音已平静到听不出起伏。
忘了是在哪一程开始觉得疲倦的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她走了十年的时间,从看宫崎骏动画的小女生走成一个脸上不再有眼泪滑过的女子,忽然不愿再走。
最后那封信寄出后,他的回信她便不再打开,逐渐积攒了一堆白色信封,讣告一般叠在她窗台的角落。风雨打湿了,猫又在上面留下便溺痕迹。
生活还是要继续。
视力衰退得厉害,她只好放弃做饭。面上不再化妆,也不再注意衣服的材质和颜色的搭配,唯一的烦恼是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某日,但泽用剪刀替她将头发剪得短短的,又教她制作糌粑,用手指将酥油和青稞粉揉捏成团,季梧开始像孩子一样学习用手指“看”身边的事物。
寒意消融殆尽,可以出门散步时她总是摔跤,荒野地正被坚韧驳杂的根茎覆盖。她跌进初夏,额角沾满了花粉的颜色,阳光澄金,照得人的身心都散发着愉快。
她躺在山坡的草甸上,但泽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感觉你冷冰冰的让人害怕,还以为你不会笑。”
季梧摇头,微微一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淌进耳朵,里面凉凉的,像微缩的海。她于是转过身将手臂支在额头上,不愿意他看见。
想起刚遇见何先生时,她戴着水晶框的大眼镜,梳齐刘海,躲在课桌里吃苹果,咔嚓咔嚓。黑板前的他手持粉笔,年轻且写满自尊的脸变得绯红。那片红令她莫名快乐。那样的快乐,因为肤浅,所以再难得。
但泽问为什么不再读信。
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不明白的人才可以一直生活得幸福快乐。”
“哎呀,更加不明白了。”
于是两个人在草甸上大笑。
“以后呢?”
“人就像地上的尘埃,风停了就该散开。”
男孩但泽没再说话,幽深的眼瞳如乌鸦的颜色。他望着天空,空阔的蓝就倾倒在乌鸦的羽毛上。
他轻轻握着季梧的手:“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的风停息,我想我会记得你。”
人们经常如此说:我会记得你,再会。可现实是彼此再没有交集。她想说我不需要任何人记得,请把我忘记。但终究没有开口。人世间无用的话语已经足够多,她珍重地回握住男孩的手,有风正经过初夏的原野。
陆
他们开车去山上,寻找德雅年轻时避风的地方。赭红色群岭之间弥漫着一丝一丝薄纱般的绿意,越往上爬,绿意越稀薄,空气凛冽如同刀割。到车子无法前进的地方,他们便下来步行。季梧的登山鞋被岩石划开好几道口子,盛夏的高原她仍旧穿着薄羽绒服。他们走一段休息一段,好半天似乎还停留在原地,但没有人为此着急。不走路时,他们可以唱歌,或是望着天空发呆。
但泽唱的歌只有七句,七个句子首尾连贯,旋律简单,季梧很快学会了发音。但泽说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常常唱这首歌给他听。这时的季梧亦非常像个婴儿,毛发稀疏,裹着很暖的羽绒服,行走时摇摇晃晃,吃柔软的流质食物。
何先生不再来信。
但有没有信,她已不再期待,也不再有失落感。神爱世人而何先生爱所有人,甚至爱马路边的失智老人,爱提着行李箱初次走在都市的乡下女子。他对她有过太多的失约,忘记她独守着生日蛋糕在餐厅等到打烊,忘记她正在车上痛到呕出胆水。
“你怎么可以这样?!”某次他们为此吵架,何先生仿佛不认识她。
她自然愧疚,只觉得自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于是有几年她的爱比他还要宽泛,在无数慈善会捐赠、扶老爱幼,甚至将公司没有住处的实习生带回别墅。直到某日发觉,他也是个人而非神。
她想她一定是眼花了,才会在医院门口看到那个早已离职的实习生。她走过去了才发现她的腹部已初具轮廓,走过去才看到他正蹲下身为她系鞋带。日光刺眼,有那么一秒,她恍惚看到十年前的他们,那时她望着他像望着整个世界的纯真美好。
回到家她并没有落泪,只觉痛到五脏俱焚,大颗大颗的汗如泉涌。从那日起,她才发觉自己的爱不过是一场幻梦,也是她第一次从加急B超单上看到她正在走向腐烂的躯壳内部。
最残忍而浪漫的事不是进化,而是勇敢地生,或者死。
最后一封信里,她只写给他:多谢,珍重。
触摸到岩石洞顶的时刻,季梧有些小小的意外。德雅曾经的藏身之处竟然如此狭窄,需要弓着腰才能进入的小小洞窟干燥而洁净。但泽说可以放心进去,这是没有野兽居住的标志。又走了几步,他们到了洞底,季梧静坐在粗粝的沙石上,想感受德雅和白狼经历过的风雪夜。
但全然的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柒
高原的夏季如同眨眼一瞬。
寒潮过后,被冷雨洗过的树林显出明晰的颜色,野苹果从枝头随风而落。遮阳的苇帘还挂在檐下,经受了高原浓烈日晒的帘面上残留着草木淡淡的清香。季梧将帘子卷起,阳光透进房间,空气里犹如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她已完全失明,坐在阳光里吃饭,但泽不知从哪里买到她小时候在南边吃过的甘梅姜丝,因此格外珍重地进食。尽管身下垫了坐垫,尾椎还是疼痛不已,洗澡时摸着日渐萎缩的身体,季梧仿佛感知到皮下脂肪流失的速度。
何先生曾说她的手臂形状优美,现在在纯净的日光下,她的手臂犹如枯骨——松弛的皮贴在骨头上,褐色瘀斑如燃烧后残破的信纸边缘。
她收拾箱子里的物件,里面有许久不曾穿过的衣物,逐渐变得烂软的日记本,还有几件心爱的首饰和书籍。物品随身长久,会逐渐带有一个人的痕迹。院子里燃起小小的篝火,她在火中看见自己随风化灰的那部分。
秋风从草甸上刮过时,季梧极目远眺。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呢?群山无声。桂花树的枝条已经高到翻出泥墙,她听到茂盛枝叶摇动的响声——寒冬将至,又一年要过去了。
和但泽爬过的赭红色山,山顶伫立着一座庙宇的废墟。残存的暗淡壁画上,身着璎珞天衣的神明向下伸出手掌。但泽说,那是保护的含义。
她忘了自己当时许的是什么愿望,又或者没有愿望。只记得黑暗里她额头抵着墙壁,想象壁画终于剥落殆尽,那些璎珞,那充满慈悲的手掌,死去的绘制人、过去的僧侣连同整座庙宇,一切事物都会在时间之海里逐渐化为乌有。这一刻,她的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原来我们不够相爱。”
“很多人一生如此,这并非什么大事。”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在奔赴和离开时,她的内心都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
捌
阳台的角落,雨后会生长出青苔和无名菌类,大多是从幽深山谷里随风而来,像不期而来的客人。季梧没有处理,大风时常凛冽,不多时这些弱小的生物就会发皱,扫地时便沿着墙角脱落。
于是只剩下一些斑驳的痕迹在阳台上滋生、叠加、蔓延,如同藤壶依附在巨大轮船的船底。房子逐渐显得破旧,她并不修葺,在时空的河流中,水面以下,所有消逝的事物会以新的面孔再度卷来。
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蹲在浴室门口。猫并不黏人,甚少对着人叫唤,保持固定的距离,吃食物时也带有警觉,而且不喜欢被人抚摸。季梧喜欢这种疏离,如果有一天告别,也不至于让猫太过伤心。
“在想什么?”季梧蹲下身。
猫转过头,窗外又是薄且湿冷的雨夹雪。
但泽上山来看她,天气并不好,他身上有潮湿的味道。季梧坐下来煮茶,他们在深秋的午后喝了一壶又一壶热茶。煮水的小炉子火光逐渐衰微,星星点点的红掩盖在炭尸的雪白之下。
但泽说不知为什么,就算此刻看着你,也觉得你随时会离开。
季梧微笑。
但泽又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来,一个人太不方便,希望这次能一起下山度过冬季。
他们认识已许久,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很早以前她或许会因此流泪,但现在不会。现在她的心里只有平静。也许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连遗憾也很好。
她说,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乡,在南方以南,海水在月亮下会有魅蓝的光泽,巨大的渔轮在远处海上航行,看上去如同玩具。起风时,海洋开始呼吸,碎落的月光就如同低飞在浪花上的萤火虫。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样的景色,觉得很美,我们的认识就算值得。
她说困了,请他回去。他只好走进寒夜。开车下山的路上,但泽只觉得心里寂寞非常。天空逐渐发紫,有雾从山谷不断地郁积过来。他走进浓雾,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传闻里那匹白色的狼。只是不知为何,它身侧出现的女孩不是德雅,而是季梧。
她如骑马一般高高端坐在狼背上,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在浓雾里驾驶太久出现幻觉了。回到住处后,他闻见坐皱的衣服上满是一夜的寒霜气。
他倒头便睡,在梦里他看见一座荒野上的小屋。小屋没有坐标,也没有门扉,梦里他似乎绕了很远的路。终于进到屋子以后,只见窗台上摆着一颗干瘪的松果。除此之外,房子空空荡荡的,似乎什么痕迹都不曾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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