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握佛珠的老人,一个肩背砍刀的少年。
一壶温水,两杯茶,一根檀香,两部iphoneX。
少年按膝端坐,似在请教佛法;烟雾升腾之处恰好在老人双眼之间,有若真佛。
当画面出现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恰好冒出来。
“修行成佛八十一难,公子只需放下屠刀。”佛珠在老人的手指间摩梭,老人声音醇厚,双眼浑浊。
“方丈少看朋友圈鸡汤。”少年低头行礼,端茶轻嘬;”而且我今天来,不是问这个的。我叫唐寅你听说过么?”
“《春山伴侣》,《桐阴清梦》;吴门四家,公子为首。”
“我历史读的不好,也不会画画。我父亲叫唐本厚,您总该记起来了。”
老人手上的动作停了,迟疑片刻问道:“他现在好么?”
“您等会可以亲自问问他。”
“他也来了!这……不知令尊现在何处?”
“您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阿弥陀佛,出家之前,有过些交情。”
“那您知道我妈妈是谁么?”
老人摇头。
“她是个摄影师,在国内外拿过很多奖的那种。这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您看看,多么桀骜不驯的表情。事实上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世界各国游荡了一圈,就像很多年轻人向往的那样。“
“很漂亮。“老人很认真地给出评价,如果你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你根本看不出他的神游与漠不关心。那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性的相片。
“在她年轻的那个时候,周游世界可并不是现在这么烂俗的事。而身为一个女孩子,那更是难以置信的。再给您看看她的摄影作品,黑暗的,鲜血的,火焰的,舞蹈的。您知道,是非常叛经离道的。“
“从佛家的角度上来说,她不过是追求自己内心的真佛,公子应当为此骄傲。”
“我当然骄傲,我的母亲是一个真正的为自我而不顾一切的人。她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少年说的时候,眼睛笔直地看着对面的老人。
老人松弛的眼皮,袅袅的烟,又或许是苍老本身带来的迟钝,老人并没有接住少年眼里的锐利。
“是的,你的母亲是位了不起的人。”
“但是她爱上了一个大她15岁的俗气的商人。您能想象么,一个刀锋一样锐利耀眼的女子,爱上了那种笑里堆满油的狡诈的商人。”
“您看,这是她的日记本,您看这一页,这是她遇见这个男人的第一天写下的,这之后几乎每一页日记里都有这个男人。“
少年给老人展示了一本略有摩挲痕迹,但绝对精心保养的笔记本。那一页只有这样一句话:“这个男人身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气质。“
“我认为你偷窥你母亲的日记,是不大妥当的。”
“这世界上还有更多不妥当的事。您就说这份爱情,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不妥当么?她那么漂亮,那么高傲,这个男人眼里却没有一丝她的影子,这就是那个狗屁气质。”
“阿弥陀佛。”
“但这个商人,我‘敬爱’的父亲还是娶了她。两人相恋,结婚,生下了我。您看这一页:‘他对我很好,无可挑剔的好。但我时常感到害怕。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一切确凿无疑了,我有时候会怀疑我们的感情。我问他,‘你爱我么?’他说,’爱’。这时候,我的内心才会稍微安定。‘您再看这一页:‘我为你生下了个男孩,我自然像爱生命一样爱我们孩子,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是我和你的孩子。你表现得很高兴,但略有夸张,像是表演。你真的很高兴么?这一次,我不问你了。”
少年开始加快翻本子的速度,仿佛整个空气和时间的流动也加快起来。
那本子里不时出现这样的句子“你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巨大的痛苦,我能感受得到。这种痛苦无比强烈地吸引我。可你从未向我分享,除了在我们做爱,你用皮鞭抽打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在向我分享你的痛苦;可这远远不够。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抱着我痛哭。”
“今天,我穿上了新买的衣服,你直夸我好看;可你的眼睛,分明看向了别处。”
少年合起了本子,迷惑地望着老人。
“方丈,像您看到的。一个已婚的妇女,他的丈夫对她百般的好。从不提要求,从不吵架,却总是给这个妇人逃避和痛苦的感触。这是为什么呢?方丈,这就是我今天想问您的问题。这样不太对吧,像对待客人一样满脸堆笑,无微不至地对待一个女人,怎么想,也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吧。”
“阿弥陀佛。”
“您就只靠着这一句话普渡众生么?这香火钱也太好拿了。”少年把刀从背后卸下来,放在桌子上发出铿锵的声音。“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老人的手又抓着佛珠动了起来,只是这次捻的速度未免有些快。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想你父亲也有难言之隐。”
“是啊,我们来看看我伟大的父亲。他真可以算上全世界最尽责的父亲了。虽然有很多应酬啊,偶尔夜不归宿也是难免的;又有许多的苦恼,时常找大师长谈也是难免的。是啊,这就是父亲跟您之间产生的交情吧。不不不,不对啊,大师当初还不是大师吧,大师是个伟大的人民教师呢。商人会和老师聊些什么呢?”
“不过是些人生上的……”
“10月4日 晴 醒来床畔已空,他又走了么?这样的关系终究令人不得满足,但又能如何呢?我不在乎声名,我不在乎钱物,我不在乎世人的偏见;我不过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有什么道德呢?可他不一样,他终究是要为人师表的,他比我大上许多,却至今未娶,我心疼不已。而我能给他的,不过是一晚的遗忘而已。遗忘这个世界的所有虚幻的痛苦,享受真实而清晰的存在的痛苦……”
“请不要再念了。”
“为什么呢?多么感人的情话。”
“我已经很久跟他没有联系了。”
“躲在这里装神弄鬼地骗钱当作赎罪么?”
“对不起。”
“两个月前,爸爸去世了。”
“什么!”
“喝酒喝死的,记得么,8月18日,这样的日子。”
“阿弥陀佛。”
“妈妈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本日记,藏得很好,保养得也很好。”
少年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
“很奇怪的,里面关于我的,只有很少很少的几句话,关于妈妈的,一句话都没有。”
“一句都没有。”
“都是一个叫做‘他’的人。您认识这个人么?您说,说这个人毁了我们一家,过分么?”
“你妈妈……”
“吃了过量的安眠药,现在还没睡醒。”
“方丈,您说人的爱是不是只能给一个人呢?”
“如果是,为什么还要勾搭上其他人呢?为什么要跟我妈妈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好好地聊你们的狗屁痛苦呢?”
“阿弥陀佛。”老人闭上双眼,留下两滴清亮的眼泪顺着皮肤往下滑。很奇怪,再老再丑的人,哭出来的眼泪都是一样的透明,先是晶莹而美丽的,最后变成丑陋的疤。
“好叫您知道,现在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没有任何牵挂,但心有不甘!”
少年握住大刀高高举起,“佛祖可有说过,那些屠刀都为何举起?”
“阿弥陀佛。”老人的眼睛依然紧闭,呼吸不免急促起来。
有些喜欢一开始就是错的,这种错误并不是一个人的错误,两个人的错误,是一种难以抵抗的错,但却也是现实的错。它会把更多的人席卷进去,造成湖面上连绵的涟漪。
当檀香燃尽,少年抱住了逐渐被血沾染的老人,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喜欢你的疤戒。”
“对不起。”老人说。
“你看到了,我并不打算原谅你。”
到之前为止,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其实是一个非常俗气并且残忍的故事。
但在故事之外,生活继续了它的脚步,或者说时间,会把残忍修补,最后风平浪静。
几天后,唐寅的妈妈醒了过来,但她的神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伤。她得了躁狂症,时而自残,时而痛哭,但更多的时候依然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和一个伟大的摄影师。
方丈也并没有死,唐寅的刀砍在老人的头盖骨上,甚至没有搅动到表层的脑浆。
唐寅在愤怒后趋于平静,平静地回到校园。老人没有报警,一切就此揭过。
事实上,很久之后,他原谅了老人,并和他成为了朋友。
我很想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下去,他如何同样爱上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为自己可怕的,父亲的阴影般的宿命呕吐。那是同校的男孩子,与他不同,品学兼优。
他偶然在卫生间看到这个男孩子抽烟的样子,比他还要娴熟许多。
他们一起去网吧,一起去酒吧,最后一起去了宾馆。
他们激烈地亲吻,然后唐寅去厕所疯狂地呕吐。唐寅知道,那不是因为酒,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我特别想描述这个细节。
唐寅从马桶上起来,嘴上满是污秽道,“等我刷个牙。“
那个男孩并没有等,他又亲了上来,连同唐寅残余的呕吐物一起咀嚼。
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许多次,某个一如往常的时刻,可能是天黑的门口,在两人告别的那一刻,唐寅的母亲看到了。
我不愿去想唐寅母子关系由此经历了怎样的破裂。因此我跳过了这一段,直接就跳到了那个男孩结婚的时候,当然新娘不是唐寅,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唐寅也在,他在新郎的另一边,他叫伴郎。
台下坐着许许多多的人,角落里有一个喝醉的妇女,她笑得眼泪肆意,仿佛要比所有人还要开心。在她边上坐着一个和尚,头顶上一道长长的疤。
正前方的第三排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微胖的少妇,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孩子。那是男孩的堂姐。她望着男孩眼里藏不住的幸福,脑海里回忆起很多年以前,那个男孩曾来她家做客。那时候他才上初二,因为长得俊俏,已经有过好几个女朋友。而她23,从来没有男生对她表白。那天在阁楼上,她脱光了他,并强行用手搓硬了他的下体,坐了上去。他那错愕茫然的眼神和现在的眼神交叉。不知道为什么,再没有给她带来之前会带来的快感。“对不起。“她嘴唇微微蠕动,无声地说了句。
但在所有同时发生的事情里,最棒的还是发生在唐寅身上的事情。
有个很好的女孩子突然跑上来抢过话筒道:
“我喜欢你唐寅。“
而唐寅接过话筒,也给了个很好的回答:
“对不起,我是个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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