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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3月,我离开了盐运货站,准备到一家针织工厂上班。
在我调动工作的间隙,我去了重庆老家。回程的绿皮火车,承载着我的离情别绪:沙坪坝,小龙坎、汉渝路、重庆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那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解放碑、朝天门、长江大桥、嘉陵江畔,那是我长大后魂牵梦绕的地方……我以我为重庆人而骄傲,以重庆为根而自豪。
列车有节奏的轰鸣,不时带着高昂的气笛向前飞驰,一排排高耸的树木和电线杆如白驹过隙般飞快的朝后倒去,窗外一会儿是波浪起伏的即将成熟的麦田,一会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金光灿灿的油菜花地,一会儿是竹林清翠的春色,一会儿是白练蜿蜒的江水,真让人接应不暇,心旷神怡。
车至简阳,上来一位姑娘,大约有二十三、四岁。她坐在我对面的空位上,脸茫然地向着车窗外的站台。我沉浸在自我的心境中,对她并没有十分留意。
一声汽笛, 列车🚄启动、加速。我伏在窗边的茶几上,贪婪的欣赏着美丽的田园风光,大嚼着大自然赐予我的丰盛的“圣餐”美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幕开始降临,而且越来越凝固浓重,正当我抱着惋惜的心情在心中叹息的时候,夜的旷野里忽然显现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她长得很丰腴,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流露出隐约可见的哀痛。
呀,这莫非是我的幻觉不成,我惊讶起来;然而这并非一个幻梦“女神”,此时列车正在穿越隧道,那美丽的姑娘原是车窗的折影,坐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不就是她的“真身”么。我忍不住偷偷的瞟了她一眼。我感觉她也与我一样。不过,我们都没有闲聊的欲望。——说真格的,美丽的女子,我何曾没有见过,可像她那样,我倒也从未曾见过。瞧她一身城市姑娘的打扮,椭圆形的圆脸蛋儿却晒得黑里透红;硕大的丹凤眼,似乎很有光彩,而一脸的惆怅却又使它们显得黯然无光;容貌长得水灵灵,却又那么呆板无状;体格丰满健康,却有那么软绵绵的……
车厢里一个可笑又可乐的场面,引起我们相对一笑,于是,便从绿皮火车的视角闲聊起来。话匣子一打开,我却冷不防被她的活泼大方吓了一跳。
她以为我是铁路上的,说好像在铁路新村看到过我;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铁路新村”在什么地方。然而她毫不在意,与我就如同早就相识一般。
“你去哪儿?”我问。
“成都呢。”
“是走亲戚吧?”
“不,我回家。”
“你是知青?”
“是的,插队在简阳。”
交谈中,我得知,我俩竟然是1975届同期毕业的高中生,她只比我大不到一岁,命运让我留在了城市,而她却到了乡下,一呆就整整四年!她的父亲就在铁路上工作,而且还是“先进工作者”,却也没有被特别关照,不能“破例”把女儿弄回城里。
“四年了,我好想好想回家啊。那会儿刚下乡时,你不知道,我哭得有多伤心。”
她竟然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孩儿,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心扉,以至于我倒惶惑不安起来。
“我是家里的老四,我还有个弟弟,我必须下乡插队。我倒不是怕农村艰苦,知青点自有很多自我安慰的趣事儿;其实农村也挺好的,空气新鲜,视野开阔,有小河,有小鸟……得到锻炼自不必说,就说吃这方面,红薯、面粉甚至盐下饭久了也习惯了,况且还有新鲜蔬菜,不知不觉,身体也变得结实了。我只是遗憾,在学校我的各科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要是不下乡,哪该有多好啊。”
说着,我看见她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不是早就恢复了高考吗?你可以……”我说。
不等我说完,她打断了我:“是啊,本来打算考大学来着,可是我妈妈得了重病,我常常要请假回去照顾我妈妈;下乡一年间还有政策补贴,就是能够吃到米饭,以后就得自己挣工分,很累,没有时间复习功课。后来……”
她有些哽咽,停顿一下,她继续说:
“我妈妈还是走了,我才二十几岁呀,这个打击简直太大了。我感觉自己垮了,没有心思再想考大学的事。有时回城见到以前的班主任老师,都得躲着走呢。这两年知青点的好些同学都走了,而我呢,究竟是因为我无能,还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好爸爸呢?我真不明白,不就是这一点点愿望,都难以实现,我只想快些遇到招工回城的机会,不然我真要觉得‘命不好’了。”
…………
我妻子也是“知青”,下乡在资中球溪河镇,离开农村三十年后,我曾陪她回过一次知青点,她想去见见以前帮助过她的村民邻居们、老队长和小伙伴。她住过的小房子居然还在呢。
她讲过,下乡一年国家给知青盖房子、发米(农民没有),以后就要靠自己挣工分吃饭,最想大喇叭里通知开知青会,不扣工分,当休息,激动得很。
她就是在1978年考入四川省银行学校(现已归入四川省财经大学)后离开农村的。
【见面链接:陪夫人重返当年“ 知 青 ”时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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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估计成都快到了。听了她侃侃不绝的叙述,我对她那充满于心的悲哀产生了酸楚的同感,而她却擦干了眼泪。
飞速行进的列车仿佛减缓速度,漆黑的夜幕中,闪烁的灯火渐渐增多起来,成都马上就要到了。她沉默下来,望着“星光”闪烁的窗外,表情异常平静。列车终于停下来,人们乱哄哄的拥挤着下了车。
带着比行李还重的沉闷的心绪,我在月台上呆呆的望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人流中,而我,竟然没有与她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
无独有偶,仿佛我跟“知青姐姐”有缘似的,半年后,我在川南沐川的大山里,又遇了另一位“知青姐姐”(后见《知青姐姐(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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