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张编号为558947的百元人民币，说来惭愧，唯一能跟其他新生百元纸币作出区分的就只有这个不起眼的编号了，尽管从来不会被人类记住，他们只看重我的面值。
我待在一个黑暗的橱柜里，感到筋疲力尽，因为我已经失去所有价值了。同处一个柜子的其他兄弟们，有的嘲笑我是张废纸，有的安慰我以后还有出头天，但前者居多。我曾经为自己的面值最大感到骄傲，也以为自己比其他老弱病残的兄弟高贵。我以为自己是人类手中的宝贝，能为他们换来许多等价物……我整天只能靠幻想度日。
比起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我希望被人类干净利落地烧掉升天。但有时候我又感谢人类的不杀之恩，期盼未来能重见天日。我深知作为一张纸币的责任，不求找个好的归宿安享晚年，而是在货币市场上奔波，在不同的人类手中流动，哪怕最后完全被电子货币所替代，也在所不惜。
刚出生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卑贱，从柜员机的嘴里被吐出来，被一个中年男子放置到裤袋中。这个男人是我接触的第一个人类，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双鬓微白，从穿着上看像个工人，身上有股烟味。他回到家中，对正在收拾行李的年轻男孩说道：“儿子，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有钱，这几百块放包里藏好。”
男孩听了，头也不回地回答：“不用啦爸，现在都用手机支付的咯，而且带太多现金不安全。”男人伸出去的手里抓着我和其他几张百元纸币，等不到男孩接手，只能把我们轻放在桌上。
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的我们，硬塞到男孩手里，并且说道：“我的傻儿子，你忘了搭车要付现金吗？别以为现金用不上，你以为我是用支付宝去市场买菜啊？告诉你，钱包里可是一定要备些零钱呢！拿着吧，有备无患。”
男孩似乎觉得有道理，便把手里的钱展开来，只抽出三张放进包里，我就在其中，剩下的被塞回到妇女手里。
之后，男孩坐上大巴车，把我一位兄弟给交上去了，留下我和另一位陪他到达学校。之后，我就一直待在他的包里，心里不断抱怨着：这个傻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把我交出去啊，在包里可真是呆腻了，真想出去透透气，来人啊，救命啊！
终于在一天晚上，男孩的同学来找他借钱。“嘿哥们，给我100块，手头没现金用了，待会转给你。”
“自己不会去银行取钱吗？我自己还要用呢！”男孩不情愿地说道。我在一旁听了没忍住吐槽：你明明就不会用到，还不如借给需要的人呢！幸好同学没有善罢甘休，在软磨硬泡之下，男孩终于把我交到对方手中。我高兴极了！
隔天，那同学把我揣在衣兜里就出门了，还没让我高兴多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怀疑自身价值的事情。他来到一家小吃店，只点了三盘菜，总价才不过20块钱，结账时竟然就把我交出去了，换回一些丑陋的零钱。有没有搞错！华丽的百元大钞可不能这样大材小用啊，这不公平，太贬低我了吧！落在你手里算我倒霉！收走我的女人手里散发着一股令我作呕的恶心味道，难道不能洗干净手再碰我吗！
就这样，我在一个肮脏的钱柜里待到日落，然后被收摊的老板带回了家。正当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一阵哭闹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从刚才响亮的对话中判断出，原来是老板的儿子放学后跑去网吧玩游戏，回家晚了被发现，老板气不过，抄起棍子就打。孩子大哭大闹苦苦求饶，最后还得在老板娘的求情下老板才停手。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气得发抖：这算什么家长啊？一言不合就家暴，有没有素质啊！我替那孩子感到痛心，虽然帮不上忙，但我突然决定给这个老板一点惩罚。
隔天晚上，老板回家途中，一阵冷风吹过，令他打了几个喷嚏。他急忙把手伸进狭窄的裤带里，想要摸出一包手帕纸。好机会！我看准时机，紧贴在包装纸上，随着手帕纸一出，我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地上，一点都不觉得痛。这时候我才发现，身边躺着一张十元纸币，我问他怎么跟着我出来了，他回答：老子也看他不爽啊！
由于光线很暗，老板没发现我们已经掉在路边了，少许过路人也没发现，我们就躺了一晚上直到天亮。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我们。
这次是一个小女孩，一大早就跟随妈妈上街买菜。她兴奋地转过身跟妈妈说：“妈妈，妈妈，我捡到钱啦！”像在炫耀自己走了好运一样。有些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妈妈注意到了，急忙一手捂住小女孩的嘴，一手牵着她迅速向前走。
回到家的小女孩依旧兴奋，到了晚上便向她的爸爸和哥哥炫耀，然后跟着妈妈去超市用这笔意外之财买东西。这件事是小女孩在早上提议的，从她们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一般，家长不怎么“照顾”小女孩，所以小女孩希望借这点钱去满足自己的愿望。果然小孩子还是离不开玩具的，她满心欢喜地挑选了两套积木和几只布偶，满怀期待地在柜台前排队。
“嘀——嘀——”验钞机发出了两声响亮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您的百元纸币好像有点问题。”收银员面无表情地说道。
“麻烦您再试几次吧，麻烦了！”妈妈面露难色地恳求道。
小女孩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抬起头看着妈妈。可是无论收银员再试多少次，验钞机始终发出令人绝望的声音。“不好意思，请您使用其他纸币，或者用微信、支付宝扫一扫……”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尴尬到不能呼吸，虽然尴尬的是我，但是在场的焦点是这位内心极度挣扎的母亲。我看着她的脸变得阴沉，然后从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些字：“不好意思，我这就把东西放回去……”然后我被她用力地抓回背包里，身形完全扭曲。
众目睽睽之下，妈妈拉着小女孩的手跑回商城内，过了一会儿，两人空着手走出大门。令我诧异的是，小女孩全程没有大哭大闹，反而很配合，好像很懂事一样。妈妈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看了看小女孩，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以及听见了啜泣声。
妈妈蹲下身子，一脸愧疚地对小女孩说：“乖，别哭了，妈妈下次再给你买好不好，咱先回家……”
“别骗我了，怎么这次不行啊？”
“你也看到啦，那张钱不能用嘛……唉先不说了，答应妈妈，回到家别说起这件事，妈妈保证下次陪你再来买，好不好？”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母女俩回到家后，谎称在路上遇到熟人没去成。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暇去同情小女孩的遭遇，而是对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产生了怀疑：我怎么可能是一张假币呢？！一定不是的！人类会相信我的吧，管它什么验钞机通不通过。但……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不能通过呢？我不可能是假的啊，我所经历的事情都是真的，一定是那台机跟我过不去，故意陷害我的，一定是这样的……
正当我努力说服自己时，妈妈拉开橱柜，把我放了进去，这时候被爸爸看见了。妈妈说：“今天捡到的那张一百块是假币，我把它放这里面，别不小心拿出去用掉。还有，我今晚好像做错了事，感觉很不好……”
爸爸听了妈妈的讲述，安慰道：“亲爱的，你没有做错，如果你当时用自己的钱把那些东西买回来，那才是蠢事，小孩子嘛，过几天就会把这件事忘了的，别难过了。”妈妈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我在橱柜里听得一清二楚，整个橱柜里的纸币都听见了，那一刻起，我对人类仅存的一丝信任感彻底瓦解了，正如他们再也不信任我一样。我心如死灰，因为我的余生就要在这股黑暗里度过了。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我正在发呆时，突然听到了小孩说话的声音。“哥，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万一被爸妈发现了……”这是小女孩的声音。
“别担心，出了事我来承担，赶快找找吧，找到了我就带你出去玩。”于是我听到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突然，一阵强光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看着我。“哥，快过来看，我找到了！找到了！”小女孩跟初次见面时那样兴奋地说着，同时伸手把我捏了出去。“妈妈果然把它偷偷藏起来了！”哥哥两眼放光地问道：“你确定是这一张吗？”
“错不了，因为我记住它的编号是558947啊！”小女孩得意地笑着。
作者之言：此短篇浓缩了日常生活中跟钱有关的可能的情况：取钱、借钱、花钱、掉钱、捡钱、偷钱以及假钱。这些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以及关于三个家庭的不同故事。作为主角的人民币，其实跟人生有相似之处，钱和人的价值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如何去实现自我价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