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子里,有一块日渐消瘦的肥皂和一瓶寂寞空虚的洗发水告诉我夏天已经来了。在把空调和热水器同时打开的时候,刚插上电吹风,总闸那儿啪的一声,屋子里的光就灭了。随便从沙发上捡起了一件衣服擦干头发上的水,我准备出门,因为我需要一根保险丝。在现在,它是我现代生活的维系者,身份高贵。
清晨九点,这样说似乎有点不合逻辑,但是在这个小区却很符合气氛。打拳的大爷和跳舞的大妈交相辉映,买菜的大妈和起床年轻人擦肩而过。空气摩擦出倦怠的声音,哗哗哗,像傍晚的海浪。草丛当沙滩,可以再睡上一觉。
去五金店的路要经过小早的家,从招叔的摊上带了豆浆油条,到了小早家门给她打电话。
小早,我是一一啊!我在你家门外,你爸妈在家不,不在吗,那快来开门。
红漆的木门吱地一声打开,小早像一只小猫一样从门后探出脑袋,看见我把豆浆油条拎在手上提上了胸口这么高的位置,吐了吐舌头说,早餐留下,你滚。我把豆浆从右手递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把她的小脑袋往门内按进去,自己也侧身进去。
小早自己跑去洗漱了,我打开了他爸那台老式的放唱机,那个和这间小屋一样陈旧的声音悠悠地唱歌。
给我一个吻 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 留个爱标记/给我一个吻 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 让我想念你/纵然瞪着你的眼睛 你不答应/我也要向你请求 决不灰心/纵然闭着你的嘴唇 你没回音/我也要向你请求 决不伤心
我躺上了放在阳台的摇椅,偷喝了一口豆浆。招叔家的豆浆很好喝,有一次晚上睡不着,我去了早起的招叔那儿。招叔在那儿把晚上泡的豆子捞出来,准备上磨盆。我去给招叔捞豆子,招叔就用湿的秸秆在那儿擦着那个比我印象中小很多的磨石。那双大手上老茧和磨石是一个颜色。手抚摸着磨石,就像这两件东西本来就是一体。
磨了几十年豆,这双手摸着这磨石,比摸着你花婶都带劲。早上听见这吱吱声,都能够精神一天啊。招叔对我说。
我顺手捡起地上的那把男科医院发的塑料扇子,遮到脸上。用手温柔地摸着摇椅,想摸出初恋的感觉。九点半左右的光照温度渐渐上来了,但空气仍是温水煮青蛙,黑色的墙和马路都悄悄地吸着热,准备完成一个叫做热岛效应的伟大事业。风在这条被高楼围住的小街永远是纤瘦无力的,病不了人也解不来汗,懒懒地摇一摇树叶,就精疲力尽地挂在了树梢,和林妹妹一样我见犹怜。
在我思想准备再游历一下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时,手因为太急切地想摸出初恋的感觉,扎进去一根倒刺。我不带任何形容词地自然反应,腰一用力头和膝盖迅速靠近,差点儿撞到了一起。男科扇子因为用力过猛,一条弧线跳跃飞向楼下。扇面上那对裸露过的的男女,待会肯定会受到被人践踏的惩罚。
小早在阳台与屋子间的那道门口捧着我的手仔细地触着,去感觉到那根倒刺的具体的位置。然后用她的大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夹着拔出来,还伴随着她自己嘴里的一声嗞声,好像刚刚是从她自己身上指出来一根倒刺。
傻逼。
我把手抽了出来,按在了一脸痛苦的小早脸上。进屋子里,拿起桌上书坐上沙发。小早喝着豆浆吃着油条,走到我身后,俯着身用湿漉漉的头发在我头上荡来荡去,油条和洗发水拌成复杂的味道,我把头埋在书里,然后心里又想,这特么的又是什么味道。
你今天不用跟着的的小师傅去外面跑新闻吗?
我抬起了头,顺手扯住了她的头发用手指缠了一个圈。用力往下一拉,然后小早噗地一声,豆浆吐在我头上。
我实习完了,真正的暑假开始了。
小早拿来一块干毛巾给我擦头,边擦边说
那你明天一定要带我去看韩寒的后会无期。
还看韩寒啊,多俗啊。
哪里俗了?
写书的拍电影都俗,把故事和人具象化,就没有我们想象生存的空间。
你怎么总有道理。
因为我讲道理。
小早把毛巾捂到我脸上,空出的一只手拧住我的耳朵。
去不去。
去。
邓丽君在放唱机上又说,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我反身起来,用手勾住小早的头。
去你大爷。
就像是早上踢飞了被子身上触到的第一缕阳光,就像是触到妈妈在木盆里用洗衣粉变出的五彩泡泡,就像是触到深夜里偷偷划过夜空的流星,就像是触到火山为地球流出炙热的眼泪。我就吻了下去。
我去买保险丝。
丢下一脸通红的小早,我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走在大街上,开始有了人群。我很享受的一种状态是,在走路的时候走心。就是人在哪里,心不在那里。心在这座城市每一个我存在过的地方飘啊荡啊,像鸟儿啊断线的风筝啊放飞的气球啊。很神奇的是我能在人群里准确地找到我要走的路,躲开行走的人和穿流的车。在动感的促销音乐前扭一扭,在性感的美女身上多停留几眼。由此我很确信,人有两个灵魂。
五金店的小茜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不管别人怎么定义青梅竹马,但她从小到大没离开我的视野超过一个月,我就认为她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的小学中学时代都是在同一学校,大学她在我学校旁边,常常因为我们学校的甘梅薯条好吃而来找我付帐,然后去看索然无味的篮球。
走进小店,一条街中间的一间小格子。各式的铁管塑料管堆了一小间屋子。柜台和后面的架子上都是钉子啊锤子啊插座啊还有中间的小茜。
小茜伏在柜台上看她手机里的欧巴,下巴搁在那儿口水快顺着嘴唇淌了出来。我就想这是大话西游里猪巴戒把脑袋搁在砧板上。
老板,这个猪头怎么卖。
小茜猛的一抬头,嘴上有一个吸气的动作。那些口水就在某种物理原理的运作下回去了。看见了是我,小茜翻了一个比郑合惠子还可爱的白眼。顺手抄起桌上的记帐本就扔了过来。
你才猪头,你一一就一整个猪头。一百个猪头。
哦,我家保险丝烧了,给我来一根保险丝。
保险丝烧坏了,你脑怎么没也烧了呢?
一个你喜欢的人在你面前再怎么无理取闹都是可爱的哈,我一定中毒不浅。还好我们已经熟到她穿烂了我好几条牛仔裤,要不然我还又以为春天没走清风醉人。
你怎么没跟你小师傅去跑新闻呢?
哦,我实习结束了,今天开始过暑假。
啊,太好了,明天陪我去看后会无期吧!
还看韩寒,多俗啊!
你不是喜欢吗?流氓见流氓,两眼露淫光。
哦,我明天陪小早去。
又是小草,小草。现在你的世界天涯海角啊都是小草野火烧了生,春风吹了生。
哦,后天带你去吧!不过别让她知道。
小茜从身后的架子上找到保险丝,给我剪了三十厘米,缠了缠成了一坨递给我。我伸手过去,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剪指甲,坐好。
哦。
小茜把她那个小盒子拿出来了,那个盒子是她陪我去捐血的时候人家送的,里面有剪指甲的修指甲的抜胡子的掏耳朵的等等。小茜就拿走了对我说以后剪指甲干嘛的就找她,她可以帮我修的很漂亮。
小茜帮我剪指甲的时候,我就看门前路过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位露大长大白大腿的大美女,还进来买保险丝。恰好在我的期望中有一位雌性人类经过,这就好比我拿好刀叉准备进餐的时候,端上一盆烤焦的牛排。我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把自己给呛了。小茜刚好一刀剪下去,又是不带任何形容词的,我把手猛地缩了回来,甩啊甩啊甩啊加点五毛钱特效就是黯然销魂掌。
小茜头也不抬拿出摩指甲的把我手拔过去打摩,嘴里嘟囔着。
全城最美最漂亮最对你好的就在你面前还看什么野花野草。
我脸一红手缩了回来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着指甲上那些不平滑的棱角。
剩下的我自己解决,后天等我来找你。
一出门,撞到了小茜爸爸身上。喊了一句伯父你好跑的更快了。
死崽又来祸害我家小茜,又顺了我家什么东西跑这么快啊。
哦,上次小茜偷偷用三轮给我运了好几块大理石去辅地板睡觉我会给你讲。
当然我没有说出来。
很快我跑回屋子,换上保险丝。隐隐有啪的一声,我觉得是光扇了空气一巴掌。然后空调啊冰箱啊都嗡嗡嗡地开始运作了。这一次用了这几十厘米的保险丝缠了好几圈。不知道有没有原理证明这样它们就不容易烧坏。反正我要去开音乐看书,在书房里。
从小能让我安静的地方就是这里,我要好好说说它。一间七八平的房间,地上是二十一世纪初流行的那种巨丑的花纹拼图的小格子地板砖。一件红漆的立地柜,一扇靠南的窗户,一张爷爷以前睡觉的铺有麻将席子的木床,一台哥哥高职时留下来的收音机,还有爸妈结婚时嫁妆之一的小电扇(说实话它太吵了),还有一台我以前躲在这里打小霸王用的黑白电视机。
我就是在这些老不死的陪伴下,贴着地板砖吹着破风扇倚着木床的床脚度过了一个个暑假的下午。看完了从1999年到2006年所有的《读者》,和其它一些符合年龄应该看的书。看书的时候听交通广播,那些主持人声音都很好听,还有那些打电话去解题栏目的人永远是傻逼。还有啊,大叔的男性疾病永远好不了永远要好几个疔程永远要谢谢王大夫。
中午吃过了面条,阿豪吐着舌头像一条狗一样来敲我家的门。他弓着背垂着手弯着脚蠕动进来,倒在了我拖干净可以玩滑行的地板上,一脸高潮惬意表情。我踢了他一脚,表达了我对于他把满身臭汗的裸上体贴在我心爱地板上的憎恨之情。他死皮赖脸,在地上游泳到冰箱旁,站起来打开它拿了一块冰西瓜。
一一,你知道吗,玄子今晚会去奥体,我有票,你要去吗?
次奥,是弦子。
哦,差不多,反正是和潘玮柏唱快乐崇拜那个。
次奥,是不得不爱。
哦,反正是个明星啊,明星耶,走吧,一起去。
次奥,乡巴佬。
哦,不对,你不也是乡巴佬吗。上次去看郭敬明的时候,你还不和珍视明里的那群弱智女孩一样:郭敬明郭敬明(什么语调我忘了)
能不能不讲初中的事儿,九零后谁还没个非主流的过去。
对了,明天后会无期去看吗?
去啊,和小早,后天和小茜
哦,那你还说过去的非主流,韩寒,多俗啊。
次,奥,韩寒耶韩寒耶!
哦,那又怎样。
我岳父。
阿豪吃完了西瓜,接着很恶心地用西瓜抹了一把然,看着我露出一个猥琐的表情。
我美吗?
滚。
阿豪进了我的书房,打开收音机,拿了一本书躺到了麻将席子上。然后大脚趾(是这样叫吗)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上一下地摩擦着旁边的脚趾,它们一定是初恋,是阿豪的第二灵魂。
来给阿豪一个身份。男,十九,喝酒不抽烟,打球不打架,这辈子读的书除了课本就是我这里所有读者里幽默和漫画那两页。好兄弟,死党。哈哈,这样构想他应该还不错吧。
拿出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再翻一遍。一个名字忽略不记的人,因为两个人打赌得到一张百万巨钞。然后有了老婆有了钱。然后没有然后了,看一本书看烦了就像我现在这样。用足够厚的水浒传枕头,又是一个暑假的下午的午觉啊。不知道会不会做梦,比我更早睡的阿豪会在我之前醒来离开。
我梦见了有一把大火在楼下烧着,烧着。像蒸笼一样烤着我。阿早在楼下叫啊跳啊小茜默默流泪就像上帝告诉了她这次我一定会挂。只有阿豪一脸坏笑地从楼上下去,一看就知道火是向放的。别问我为什么看到了,我做梦啊这不奇怪吧。
火红的火烧到我眼前,红彤彤的柔软还有轻淡的灰尘味道。我又看见了大火烧光了一条街,烧死了阿豪烧死了小早烤死了小茜。我躲在被子里哭啊哭哭啊哭,一脚踢了被子。
次奥。
阿豪居然把被子盖到我身上。
已经六点多了。我去浴室里洗澡,站在淋头下。左手持皂,我想给它造个词叫一皂知夏。洗发水彻底用完了,因为我倒水进去摇一摇然后倒在头上。那些拌了洗发水的水流进我嘴里,全是洗发水的味道。一张嘴,小心翼翼吐了个泡泡,像鱼缸里的金鱼。
我在洗澡的时候要唱歌。今天唱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 你不要睡着啦
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
斑马斑马 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
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斑马斑马 你来自南方的红色啊
是否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
你隔壁的戏子如果不能留下
谁会和你睡到天亮
斑马斑马 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只会歌唱的傻瓜
斑马斑马 你睡吧睡吧
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斑马斑马 你会记得我吗
我是强说着愁的孩子啊
斑马斑马 你睡吧睡吧
我把你的青草带回故乡
斑马斑马 你会记得我吗
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啊
斑马斑马 你睡吧睡吧
我要卖掉我的房子
浪迹天涯
拿出吹风机想吹头发,啪的一声保险丝又烧坏了,屋子一下子黑了下去。,那个啪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打到我脸上。我拿出手机,走到镜子前面,打开闪光灯,照在我身上。我想着小早,想着小茜,想着阿豪,想着招叔摸磨石的手,想着初恋肩膀与头发之间的味道,想着弦子醉清风,想着韩寒后会无期,想着珍视明郭敬明,想着宋冬野是胖子大脑袋上有草原野马,想着没有仔细介绍的小师傅电驴的后座。
竟然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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