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吴乔想了很久，只想到爸爸的脸，疲惫，艰辛，却充满慈爱。她在脑海里仔细地搜索，也找不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
有一次，她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晚上，蚊帐里去密不透风的闷热，她怎么也睡不着。爸爸妈妈都过来，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刚好晚上听新闻，她听说那天是情人节，就说：“爸爸，你亲一下妈妈好不好，今天是情人节。”
妈妈躲开了，很快地转身走出了房间。爸爸一直哄了她好久，她说头晕，抽抽搭搭在被子里哭到睡着。很多年以后她才惊觉自己的早熟和该死的浪漫，关于爱情最初的幻想，早就破灭了。
那时候她才那么大一点，应该是五六岁的样子。爸爸和妈妈要么相对无言，要么就是很大声的争吵。五邻四舍常来劝架，她就和哥哥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哥哥哭，她呆呆地看着。她想起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妈妈的眼泪，爸爸的嘶吼，邻居的拉扯。她不愿意，自己曾在那个画面里被同情，而无论自己还是别人却永不遗忘。
十多年后，还常有人问她，怎么不把你妈妈劝回来呢。劝？热心群众的热心永远用不完，反正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他不知会在别人心里掀起什么风浪。
吴乔是极敏感的一个人，她必须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怜悯的刀子才会少一些。
小时候她常听人说，妈妈净身出户了，只要她的哥哥。小时候她不懂得什么叫净身出户，却明白了什么是重男轻女。
“是爸爸没用，如果挣多些钱，你妈妈就不会走了。”爸爸常这样安慰她。
吴乔想不明白。她从别人的眼神和闲谈里知道，她是一个女孩，不被选择，不被需要的女孩子。即使她是贴心的女儿，再乖巧懂事，也无济于事。一开始就倾斜的天平，才不会因为她努力发光就变得不一样。
她想念哥哥。小时候他也不比她高出多少，妈妈每次给她煮土豆，给哥哥煮面条，说哥哥太瘦了要补补。可是哥哥不爱吃面，吴乔也不爱吃土豆，两个人先交换一筷子，后来差不多就这样换着吃完了整碗饭。
哥哥不爱带她一起玩，每当她跟在他后面跑，他就跑得很快，跑进男孩子堆里，大声说“女孩不要和男孩一起玩！”可是当她被欺负的时候，哥哥却会二话不说跟对方扭打起来。
回家。吴乔想，她能回到五岁那年吗？她后来听亲戚说起，有一次隔壁村的傻大个路过院子，别人骗哥哥说傻大个要把吴乔抱走，哥哥一转身就去拿出锄头要打人高马大的傻大个。
回家。吴乔想，她能回到刚出生的时候吗？妈妈说她难带，一天到晚得抱着，一放下来就哭。二十四小时不离手，妈妈落下了腰疼的月子病。她闭着眼睛想象，妈妈不送手地抱着胖乎乎的自己，她的小幸福，却是妈妈一次次的埋怨。
她想要妈妈抱抱她，哪怕抱一下子也好。在她经历那些伤痛绝望和屈辱的时候，她多希望能做回一个宝宝。电话的那头，妈妈只说，“不值得。为男人不值得，人间不值得。”
那件事以后，吴乔的妈妈给她转了两千块的营养费。还安慰了她几句，不外乎就是“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年轻不要紧”，“看清楚了就好，”“以后想要孩子容易得很”。
回家。 她本来以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个自己家，她和麒麟不会吵架，他们会有快乐的小孩每天回家时候给他们拥抱，她和麒麟会在甜蜜的日子里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老去。
麒麟一定会是一个儒雅的老绅士，而留了一辈子黑长直的她会把一头白发烫卷，还靠在他的怀里，跳着永不停歇的舞步。
“列车前方即将到站”。吴乔的思绪戛然而止。
睁开眼，窗外是熟悉的街景，远远的看到连绵不断的山丘，这是一个盆地中的县城，给她以莫大安全感的地方。当她后来走过平原，看腻了大海，只要见到这些翠绿稳重的山丘，心里的负担都能消失不见。
故乡，才是一个人灵魂的归属。谁也不会是她的归属，因为不会有人和她殊途同归，所有人都会奔赴的地方，只有死亡。所谓的灵魂伴侣，大概就是在这条路上结伴，无论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承诺陪伴对方绝不放手，绝不在死亡来临之前离开。或者死亡也不能将他们的灵魂分开。
“除非你是我，才可与我常在。”她想起陈奕迅的歌，归根结底，谁也不能永远陪伴，灵魂注定只能独行。
她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两三层高的小楼房，稀稀拉拉的白杨树，不宽的街道，积满灰尘的屋檐。熟悉的家乡话，没有恼人的卷舌音，她爱死了这一切。
趴在窗户上看窗外的时候，她在想，几年前去上大学，火车开进陌生城市的那一路，她是不是也一度热爱过异乡。
满心期待去迎接新的生活，却把生活过得一团糟。
当她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她不再去想前程去路，只想回家睡个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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