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北京的秋天是属于史铁生的。
前夜清晨下了一场雨,猛然想起初中的一次期中语文考试做阅读理解,有一篇叫《秋天的怀念》,那是我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北海的菊花,仿膳的豌豆黄,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读着读着,居然忘记好好组织问题答案,只觉得心里很难过。后来高中买了很多他的书,在备战高考的时光里,这种苦难哲学给我无尽慰藉。再后来,大学时读中文系有幸能细读他的著作集,绕了很大一圈,终于决定下决心写与他有关的毕业论文。
所以,以下文字是四年前的论文选段了,他2010年去世,我2011年开写,虽然晚了一步,但有些东西,总会永恒的,就像四年后的今天,秋雨梧桐落叶时,还是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依然对他有“秋天的怀念”。
蒋勋曾说:“似乎最贴近记忆底层的感觉,常是嗅觉”。也许,使一个人真正走向艺术的,不是教训,不是苦难,而是生命深处挥之不去的气味。
史铁生作品中散发的气味,仿佛在高楼窗户上眺望热闹的街市,点亮万家灯火中的一盏。“1951年1月4日,是一片空白。”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里,他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去看。“复杂的世界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徐徐飘来,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空气中都是阳光和植物的气味,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流动。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人一出生,便有了自己的专属气味,那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在初次嗅到自己的气味之时,此后的岁月对他来讲,也许只是一个远方的传说。
我一直坚信,他的作品是以生命独特的气味感动人的:奶奶庭院里草茉莉和各种颜色的小喇叭的气味,母亲的气味,故园的气味,甚至死亡的气味。包围着,充满着,她们没有消失,而是转化成一种看不到摸不着的存在,随他去天涯海角。史铁生说过,“无论生命中的什么气味,一闻到极端便无以诉说,于是从繁杂的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一隅,做着必要的凡俗之事。”他将这纷繁杂陈的气味牢牢记下,试图在这些充盈着气味的记忆中突破困境,找到生命的出路。多少个夜晚,他“静静的不知去哪,犹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于是明白,“任何气味,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气味整体袭来的力量,远大于言说,可进入言不可及之域。那气味,是不是像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说的那样,“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清风追逐着另一阵清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气味,更是直通向生命记忆的一个私密而芬芳的出口。《务虚笔记》与其说是与虚无的对话,不如说是与回忆的倾谈。想到普鲁斯特笔下的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与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好像没有了这些值得记忆的片刻,生命便如一湾死水,了无生趣。如此看来,是记忆构成了生命,尤其是充满气味的记忆。史铁生也深信,“生命的本质只在于记起。生命苏醒时,是记忆的开始。现实经历的并不成为生命,只有当现实放开一段时间之后,在头脑中沉淀,重构,成为印象,才是生命。”那好比热烈过后冷冷地荒凉的气味,有着岩石粗粝的触感,通过气味,便会识得大片已经结穗的稻米,悟出人生嘈杂喧哗,值得度过。
相比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人是被‘抛’到这个世上来的”,我更愿相信生命是一种赠予,是一种出现。“在我们身上,存在着一个深刻的‘我’,一个以‘我’的名义存在的‘我’,一个深刻的‘我’在主导者我们的生活。”只要虔诚地追求生命,就能找到丰富的现实生活。斯宾诺莎亦指出:“人类生命的本质在于他的欲望,欲望是使自己保持生命力的动力,而人之所以有生命的欲望,正是因为他热爱在他身上涌动的生命,并尽最大的努力去生活。”生命的意义并不神秘,它就是从生存转向有意义的生活。史铁生,总是用欲望去唤起内心的平凡,他的作品中隐藏着一种强大的自我解释系统,他不放过从任何场景中提炼出生存感悟的机会,由清醒的自解通向更深处的探索,心香飘扬,飘到令人仰止的高度,终成一种超越生存的呼唤。
气味是印证自我的参照,也是遗忘的证据。因它在现实中要消失,却能永远存留在记忆里。它弥漫于史铁生的文章中,那是冬天深夜的凛冽空气,月光之下的夜雾,冒着白气儿的馄饨摊,一缕一缕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好像叙述着所有经历过的喜悦与忧伤。
我的中文系导师后来在给我的邮件里写道:“这让我想起去他家看时的情景,从他家出来,街灯初上,我从美术馆前打的士回北大,坐进车里,眼泪止不住地流。生命原本不公平但又那么地公平,让人唏嘘再三。今细读你论文,再次为他流泪,也为我们。世上因为有这样的人,我们更应该珍爱生命,不虚度,不枉费,勇往直前。”
所以,纵然气味穿堂而过,只要拥有记忆,便存在着某种永恒,从而更应恣意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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