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的目光

被寄养老人的目光：呆滞，迷茫，麻木，无奈，苟且，凄凉，无助，挣脱，翘首以盼，等等。

工作人员的目光：机械，麻木，例行公事，等等。

探视人员的目光：关爱，同情，怜悯，迷乱，逃离，居高临下，触景伤情，置之度外，例行公事，等等。

这是我昨天上午的观察所得。

昨天上午，我老爹带领他的三个儿子和儿媳、一个女儿和女婿、一个亲戚，去县城以南大约五公里的一个养老院，看望我的表哥和表嫂。

前几天，94岁的老爹在手机那头说，快过八月十五了，这是你表哥和表嫂住进养老院的第一个八月十五。我们这些在养老院外面的人，去看望看望他们吧。听说，住养老院的人，过年过节前面，最希望亲朋好友去看望他们了。一来安慰安慰他们，二来也给他们俩一个面子。听完之后，我立即表示赞同，连忙张罗起来。

表哥今年77岁了，6年前，在侥幸心理驱使下，前往高压电线铁塔下钓鱼，不幸触碰了110万伏的高压线，被击打后烧残了右腿右脚和右胳膊右手，花掉30多万块钱后，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必须终生卧床。

表嫂今年74岁，今年初的某天晚上，因突发脑出血住院刚刚脱离危险期没几天的她，走出家门给表哥买烟抽，穿越马路时，不幸被一辆逆行电动自行车撞得仰面朝天，雪上加霜的她，又进了医院的抢救室。三个月过后，命保住了，但是脑神经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张冠李戴，拿东忘西，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表哥表嫂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都是年过半百左右的人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有自己的儿孙。接踵而至的两场灾难，掏空了他们的积蓄，拖垮了他们的身心，打乱了他们本来还算平静的生活状态。

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是发出这个感慨的人，没有经历过父母久病的折磨和拖累，或者说，没有站在儿女的角度，去看待困难，去克服困难。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弊相权取其轻。无奈之下，表哥表嫂的儿女们，把表哥表嫂送进了养老院。

相比之下，那家私人办的养老院，离县城最近，收费最低。

一听说要进养老院，表哥表嫂强烈拒绝。无奈之下，他们的儿女们只有声东击西，把他们骗进了养老院。合同签了，钱付了，人进了房门，管辖权就归了养老院。不吃饭？吓唬谁呀？先把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响消掉再说。想擅自跑出院门？那要先去新配一把大门铁锁的钥匙再挪动脚步。

好在手机信号是锁不住的。然而所有接到求助电话的亲朋好友，都没有资格剥夺或取代表哥表嫂儿女的赡养权和监护权。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渐渐地，接听表哥表嫂求助电话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对外求助无效之后，内卷随之开始。表哥表嫂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要吵架，进而发展到互相骂架，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只图能解恨，只图能排解积聚到心头的郁闷。久而久之，他们的吵，他们的骂，成为那家养老院里的一道风景线和茶余饭后的笑谈，给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寄养生活，刮起了一阵又一阵涟漪或波澜。

日积月累，光荫荏苒。表哥表嫂的性情棱角，渐渐地，被磨掉了尖，被磨掉了棱。就在这个时候，老爹带领大家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表哥表嫂就像终于盼来了救星一样，拉住我老爹的手，呜呜地哭个不停，哭了一会又笑了，激动得手舞足蹈，兴奋得得意忘形，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九十多岁的长辈面前，竟然撒娇得像个顽皮的孩子！

有人来探视的喜悦之情，递次辐射，弥漫开来，几乎所有寄养老人都兴奋不已，不约而同地围拢在我们周围，争先恐后，问长问短，打听纵向传言，打听横向消息，使得我们应接不暇。尤其是得知我老爹年龄已是94岁高龄之后，那种惊喜的感觉，那些惊讶的眼神，即使拉来一火车的华丽词藻也无法形容！那些60多岁、70多岁、80多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们，有的默然离开，有的抬起手背，擦拭着脸颊的泪水。

此情，此景，重度感染了我老爹。只见我老爹弯下身子，动情地跟他们说起了宽慰的话语……

返回途中，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了老爹喜形于色的表情。我敢断言，第二天清晨的起床时间，他会悄悄地提前十分钟左右。因为他又一次知道了自觉坚持呵护身心健康、自觉坚持锻练身体的意义。果不其然，今天上午我去问他，清早几点起床的？他答，四点二十。我说，提前十分钟啊！他感慨万分地说，你娘活着的时候，经常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有，还隔着手呢。谁对自己身体好，谁的身体才会对自己好啊！

过了一会，老爹问，哎，你可注意到了，养老院里的人，看人看东西的样子吗？我答，我注意到了，一辈子也忘不了。老爹点了点头，好像在搜索着合适的词语，过了好大会，他才说，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