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一遍一遍吹,把少女吹成了老妪。
我一遍一遍想,把十月想成了村庄。
一个人的村庄,
挨着时令种下所有将要温饱的季节,
将一场新雨混上昨夜的风月星辰,
星河在土壤里流淌,风儿冒出草尖,
荷锄的手掌被月色盛满。
点豆,点瓜,点出一颗细嫩的灵魂,
嗅满一箩筐的春,等待萌发成形。
一个人的村庄,
稻草人把冒烟的草帽摘去,
抓来风丝扎紧松散的裤腰,
他清清喉咙,为一群麻雀,
讲诉每个稻苗的故事。
他说田埂左数的第三棵稻子像我,
他说他右手边的稻子喝饱了阳光,
他说他背后的稻子常跟蝗虫恋爱。
他说他怕秋收后,稻谷兄一个个离他远去,
满是黑褐色不友好的土敌,把他围攻。
所以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
他向我告别,把身体分成上千根稻草,
跟着一群麻雀去远行。
他赠我的一根稻草,我只好种满了村庄。
一个人的村庄,
无脚的诗人路过,说要去远方流浪,
跳跃的笔尖在我篱前种了一排紫罗兰。
我用新酿的牛皮纸浆把他干涸的身体喂饱,
他说他丢失了他心爱的姑娘与马匹,
他在我的葡萄藤下种下一首小诗,
在我的白天鹅旁撒下一首小诗,
在我的草房子前搭起一首小诗,
他说他的马匹会寻着诗的方向寻到他。
他说他会再回来,等我的村庄长满诗。
将行时,我用月色熬了一壶星子酒,
同他饮了一彻夜,满了他的一身酒囊,
换做他这一生吟不完的诗,极尽平仄。
一个人的村庄,
我与稻草人聊着一只麻雀的长相,
与荷塘的鱼儿撞断一支新生的藕,
我喝麦芒上的新露,攫取十五的月色。
我把身体埋在贫瘠的土壤,血液流出来长成嫩绿的春天;
我把肉体跟炽热的夏天剥开来,应允灵魂去纳凉;
我用金灿灿的麦穗把道路铺平,连成秋天的颜色;
我用初冬的雪把生长的发丝染白,与冬天一起融化;
一个人的村庄,
我倒下就成了一块农田,
我站立就成了一片林地,
万物生长,不会有休歇,
没有事物老去,或衰亡。
(二)
只是,
我们一次一次往远方走,
我们一遍一遍往城里走,
当发现心中的村庄不存在时,
故乡的村庄也在慢慢消失。
我是在晴日里回到那个村庄的,
我是就一个人回到那个村庄的,
而村庄却不是我一个人的村庄,
而村庄却不是我臆想过的村庄,
村庄里有走不出泥泞的羊肠小道,
小道边有阴翳窝满麻雀的树林子,
树林子外有塞满油绿色庄稼的田,
田埂上有爬满藤的篱,
篱上有刚冒青的丝瓜,
丝瓜上有三四星的瓢虫,
瓢虫眼里有飞不完的草垛子。
而我眼里的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四季,
仿佛老不下去,仿佛又是一年。
村庄里有疯长于草尖上的春露,
村庄里有藤椅睡满星斗的夏夜,
村庄里有风后黄了秋色的落红,
村庄里有冬日里秃秃的枯枝桠。
村庄里有一群人的生老病死,
村庄里有一群人的春夏秋冬,
有的人在春天出发,
有的人在秋天回来,
有的人去了湿热的南方,
有的人开往寒冻的北方。
林火替了炊烟,雨水沤坏了柴。
发丝黑亮的人们都要往外走,
破布料背包里的乡愁,一背就是好多年。
只有村庄里的瓦一片一片老,
只有村庄里的土墙一块一块坍坯,
只有村庄里的老房子一点一点矮去,
只有村庄里新堆的坟,笑着迟归的人。
再回来时,已是乡路泥泞,老树散枝,
再居住时,已是砖瓦皲裂,老屋坍坯,
再赡养时,已是邻里丧死,人事积尘。
生于斯长于斯、亦必葬于斯的村庄,
一辈子就只有一辈子。
有些人走出去用了一辈子,
有些人走回来用了一辈子。
(三)
一群人,走出去的一群人,
一群人,走出村庄的一群人,
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未走出去的人,才真正属于村庄。
他们春耕秋收冬藏,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歌着时令忙着四季,
他们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
土地养着他们,他们也养着土地。
桑葚要红,豆荚要绿,麦子要黄,
它们等待着他们,
它们等待着镰刀锄头,
它们等待着拿着镰刀锄头的他们。
他们不是我,不是你,
他们属于上个时代,他们属于上一辈,
他们是最后一代土生土长的农民,
不愿走出去,不能走出去,不敢走出去。
他们中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外公外婆,
他们是未被城市化浸染,最朴实的乡巴佬。
只是他们快要被村庄里的老房子赶出,
快要被村庄里的土壤最后收容。
他们离城市很远,离村庄很近;
他们离我们很远,离儿孙很近;
他们爱土地一辈子,更爱我们一辈子,
而我们却只能怀想他们,在整个下半辈子。
而今他们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回去,
等着我们搀着他们的手,慢慢走。
(四)
一个人,怀想一个村庄。
一个人,走不回一个村庄。
一个村庄,赶老几辈人。
一个村庄,容不下一个人。
网友评论
有些人走出去用了一辈子,
有些人走回来用了一辈子。
我一遍一遍想,把十月想成了村庄。这句子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