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文/牧野笑

我的表哥，曾经是一个狂热的写作爱好者。说是表哥，其实没那么亲近，按宗法算起来，几乎要出五服。他的年纪也要整整大我三十岁，但是因为常年劳作，如今看起来，俨然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子。这是他现在的模样，年轻时可要精神许多。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总是高高瘦瘦，穿着干净笔挺的中山装，戴一副茶色的眼镜，像极啤酒瓶的厚底子。

彼时他大约四十多岁，在车间是技术部的小头头，并且久已不事文字，手掌上都是厚厚的老茧，又因长年夹着烟头，手指熏得黑黄。因住处比邻，他常来我家，或是做点杂务，或是同我父亲喝两杯。有的时候我写作业，他就饶有兴致站在旁边看，木头人似的，能站立许久。

父亲跟他同岁，辈分上却是他的表叔，而平日相处，实在跟亲兄弟一般。他俩酒酣，总爱把我叫到身边，父亲拍着我左边的脑袋：狗娃子，你可要跟你叔学，他以前在我们班里，写作文，回回老师都给念。我表哥就赶紧搭腔，摸着我右边的脑袋，脸先对着我爸嘟囔：哥，差辈了。然后又晃晃悠悠转向我：大兄弟，可不敢跟我学，写什么狗屁文章，早点学技术，学手艺，将来挣大钱。常常地，两个醉汉一人一口酒气，一人撑着我一边脑袋，云里雾里，我也就跟着醉了。

其实我从没跟父亲说过，在班上，我的作文，老师也回回拿去念，他累了，就让我念。另外一个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刻意雕琢文字，只是下笔就成了那般模样。也从来没想过要依靠几篇文章成名成家，单纯地，只是觉得这笔底锦绣，是很美的艺术。老人们曾讲，每个人生下来，上天都会赐给一点礼物，有的是美貌，有的是聪明。所以我想，我和表哥得到的恩赐，大概是同一种东西。

我很好奇，表哥写的文章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酒醒以后，他总是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严肃而刻板，没有一星半点文化人的气息，活脱脱像是机器上的螺钉。他最爱打发我的一句话是，别听你爸瞎说。

可我爱听这种瞎说，就又去缠父亲。他倒是不避讳，不隐瞒，而且饶有兴致。他说，你表哥年轻时候……我说，现在就很年轻啊……那就是更年轻的时候，你这孩子不要打岔。他可不是这样，成天一副浪荡公子的派头。他现在穿中山，以前可不，穿长袍。他爷爷也穿长袍，但是整齐、精神，他可不，腰带也不系，像是披着床单。他有个酒葫芦，成天挂在脖子上，没事就嘬两口。我们去上学，他也不，总是窝在窑洞里，据说是写小说。

后来呢？

后来，我们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只见窑洞里没黑没白地点着煤灯，谁也不让进。

他爸也不让进？

他爸靠近了扔砖头。

他妈也不让进？

他妈靠近了扔枕头。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就出来了。

像个野人？

像个疯子。披着他的被单，头也不回地跑了。再后来，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回来以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做起了技术员。

就这样？

就这样。

这让我很是无味，听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故事，简直就是极其平淡的一件事情而已。我怀疑是不是父亲口拙，把原本精彩的地方硬生生抹白了。表哥在窑洞里的日子，他出走以后的遭遇，不该最有可能发生故事么？

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沮丧，也不再对我说话，而是转头向别处，念叨着，可是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他以前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