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盖住黄沙的天空,翻滚着浓如焦墨的云,吐纳着时间一切黑色的物质,连同世间所有的影子都加入这一场宏大的新陈代谢之中。云的信子探视着战场腹地,地面抖起尘土。我在地面上奔跑,周遭景物迅速流逝,颤动成幻影,交织出几缕轻飘飘的梦。
对面迎来大队人马,有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还有的正好相反。我把头盔的三层遮光珐琅彩琉璃瓦推开,终于看清他们的形象,细致之处毫毛的摇曳也清晰可见。
此刻,我是头盔,指挥着一具躯体,陷入深水漩涡一般的战斗。凝聚的精神安之若素,发散的力量向四围辐射。战场突然旋转起来 ,像是马车的轮毂。刀与剑摩擦之处,迸溅出火花;刀与肉摩擦之处,喷射出血液。听见呼呼的风声,其实是空气流动过古战场时,顺便抚摸你的耳廓。
我从人马的队伍中开辟出一条路,路旁的树迅速生长起来,通体乌黑,却时不时放出蓝荧荧的光。枝干上挂着许多胳膊和腿,粗细还算均匀。这时候,一只手垂下来,伸过来,想让我看看他布拉马普特拉河一般的生命线,树龄不长,叶子还能比根多活几年。
如圆盘的战场中心竖起长长的笔杆,软毫把黑云轻轻地撇到一旁,给太阳让出辐射光芒的空隙。霎时,阳光如同泉水凿开石壁般喷涌而出,笔杆的影子投在战场上,整个古战场变成一个表盘。我胯下凭空冒出一匹骏马,达达的马蹄声不停回荡,听来好像时钟滴答。
黄沙如毯,铺向深处。远方晃动着一个身影,逐渐变大,逐渐能看清身形,我逐渐意识到他向我飞奔而来。他身后背着一把吉他,铁青色,上面雕刻着龙的纹饰,栩栩如生机勃勃。
这时,我才留意到自己胯下的骏马早已不知奔向何处了,而乐手已然降临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他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跳跃,灵巧如同舞者轻轻的足尖。他的情绪饱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诠释着艺术,一种来自远古的冲动向我呼唤。
动作已经结束,琴声才迟迟传来。
音符如同一阵骤雨,无情地劈砍我的身体,撕咬我的灵魂。沙土中的世界打开画卷,瑰丽的幻觉操纵人的感官。铁青的龙腾飞于空,盘旋出一阵不止的旋风,把我连根拔起。
此刻,我是飞鸟的双眼,望向一片边界模糊的大地。条条龙飞掠地表,如同测绘出地界经纬,我眼中的古战场变成巨大的棋盘。棋局变换,不息的战争。坚船利炮,人事代谢,飞龙吐出火焰,往来两端只剩一片灰烬。
黑云用闪电鞭打着地面,仇恨嘶嘶作响。可在灰烬之中,有火花复燃,一如植物的蔓延之势,不久火光接天,聚集起无数人民,用一切激情舞动肢体,继而,人群逐渐吞没火焰。
我凝神,我灵魂重回身体,我望见乐手的狞笑。夜幕中垂下弯月,细线栓接所以悬挂在空中。乐手的身体开始膨胀,皮肤上窜出毛发,脸型变得像是犬科动物。我眼看着他对着月亮流下一串泪珠,被跑来的小女孩拣去做了项链。狼人乐手发出嚎叫,顿时,古战场的所有听觉感受器体会到震耳的寂静。
狼人乐手的背部对着我,他的背部镶嵌着一枚红色按钮,我的脑海中重复浮现的只有一个信念:我要按下按钮!
我向他冲过去,时而甩起双腿,时而四蹄敲响地面,时而充满快乐,时而热泪盈眶,我蹲下捡起一串项链,我抚平裙边的褶皱,我对着海水中浮动的月亮大喊,感受风拂过身上的毛发。
脖子上的项链收紧,空气收紧,整个战场也收紧,宇宙也在收紧后闪一下光,观察者没有注意到这一奇观。可我信念凝成的双腿一直没有停下,按钮!这红点在我眼前闪烁。我伸出手,用尽最后的气力,按下去。与此同时,我的后背也被世上某一根手指按了下去。
时间冻成冰块,时间融化。
时间挣脱羁绊,时间狂奔。
时间驶过我,如同蒸汽火车呜呜地碾过它的铁轨。一路上,我仰面是天空中浓云的不规则变幻,时而感受到时间过处风化的城堡。古战场默默忍受着人们的足迹和吵闹,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埋在同一片黄土之中。古战场默默颤动不止,我不得不忍受铁轨搭上我的鼻尖。泪水过后,总能有一片绿洲冒出,尘土过后,总会有一件事情被遗忘。
此刻,我是一顶头盖骨。看着奔涌而出的马蹄,踏上蒙受尘土的旧迹,不知谁来洗涤你,擦拭我,为战场上空漂浮着的梦境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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