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的太阳斜映在三角形的蓝色玻璃幕墙上,又折射到我的眼睛里。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随着一群骑车的女工,吱呀吱呀涌进那个铁门里的国营药材站……这样的景象,曾是我童年一段时间里反复出现的记忆。每当我回忆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大多与那里有关。
母亲曾是国营药材站的职工。那时候,时间刚刚拐过跨世纪的2000年,九十年代还仿佛昨夜之梦。父亲通过“活动关系”,将在家待业的母亲介绍进药材站工作。那年我三岁,母亲三十一岁;我面对幼儿园充满陌生惶恐,母亲走进体制,努力适应新的角色。
2003年,三线小城的国营药材站一片破旧,空气里四处弥漫着陈腐潮湿。站内多是女工,女工们大多有个在单位体系内工作的亲戚。偶尔见几个男工,要么腔调古怪,要么严肃恐怖。药材站的工作单调而重复:库房值班、卸货、点货、发货。寒暑假和周末,女工们会把孩子带进药材站,一面工作,一面照看——我因此对母亲的工作有了最初记忆。印象最深的是,每当一车新货进站,女工们像男人般蜂拥而上,爬进货车后仓,几十斤的大纸箱在空中抛出弧线,紧接着摞上拖板车,源源不断地送进仓库……卸完货,母亲的腿上往往是淤青连片。
更多的时候,女工们闲坐在仓库旁架起的隔间里。她们的桌子在一条狭长的走道排开,母亲坐在靠里的位置。穿过走道,绿茶和菊花茶的清苦味混杂着各类琐事:仓库一尺长的耗子、食堂掉在地上的馒头、超市打折的贡桔……走道尽头,是属于女处长的办公室。我常见到的是:女工惴惴不安地被传唤进去,而后响起尖锐的责骂和挖苦,而后满脸尴尬沮丧地走出来,顶着复杂的视线走回自己的桌子,把头埋下去。记忆里,唯独母亲极少挨骂。
母亲与人为善,但内心敏感,性格倔强,自尊极强。对于从十六岁就个体经商的她来说,国营体制的环境并不融洽。刚入职时,仓库主任打压排挤、处处为难;同事们勾心斗角、闲话扯皮、溜须拍马……房贷与生活开支并不容她抱怨,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一干就是三年。三年后,医药站“竞争上岗”,裁员半数,母亲全票通过。
上岗成功后不久,母亲还是辞职了。她回忆说:那天大雨,仓库里潮湿阴寒,三辆依维柯堵在门口等待卸货。她手插口袋,在仓库屋檐下来回踱步,迟迟不前。然后,她就穿过那条长长的走道,经过自己的桌子,径直走进处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她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收拾起玻璃杯、茶叶、以及没织完的毛衣,跨上自行车,驶出了那扇绣驳的铁门。
很多年后,我问起她关于辞职那天的情形。她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也不确定明天有没有钱花;但我知道,医药站微薄的工资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必须跳出那个近乎停滞的圈子。为了养家,也为了我自己。辞职后,母亲重操旧业,租设店面,办了一张全新的工商经营执照,生意越做越广,生活也逐渐充裕。果然,她还是更适合经商。
去年,她开车路过那个国营医药站,正巧看见当年的老同事们,在雨里局促不安地等车。母亲离职后,医药站被集团收购,搬迁至开发区,工资依旧微薄。职工们每日清晨在老厂房前等待班车,傍晚再下班回城。其实我知道,当年母亲辞职时,女工们看待下海经商的同事,依旧是抱有“职工”的优越感,即便那已经是2006年。同样是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只不过她们当年选择了稳定安逸,直到今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