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我要嫁给他。”
“可他亲手杀了你父亲!”
“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非他不可?”
“吾心所向。”
【二】
于世人而言,洪鸣不过是洪家养的一条狗,只管听从主人吩咐。
昔日,堂主洪涛将他收为义子,传授一身武艺。
年少时,他就下定决心,定要护洪家周全。
前些日,义父说要出门一趟,让他务必保护好爱女洪蕊,还不准他跟去。
怎料再见,天人两隔。
义父出殡那日,堂中皆缟素。
洪蕊一身素服走在前列,众人紧随其后。
时值黑云压境,狂风大作,尘埃四起。
转瞬大雾弥漫,不辨东西。
这前途的晦暗不明,似乎预示着洪蕊的未来。
像洪蕊这样手握大权却无力自保的孤女,恐怕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陷入怎样的绝境。
果然,那夜有人偷溜进她闺房。
他本就偷偷守在隔壁房间,听到一声尖叫。
继而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等他破门而入,发现她缩在床边,衣衫凌乱。
地上躺了个男人,捂着下体哼哼唧唧,是府里管事。
从听见动静到进来,时间极短,管事还来不及做什么。
他朝床榻走去,路过管事时,拔出腰间长剑,将其一剑封喉。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来到她面前,想伸手安抚,又怕吓着她,到底收回手,转身取来外衫,双手奉上:“没事了。”
面对她时,饶是他有再厉害的口舌,也总是木讷呆笨。
此番情形,纵然心里波涛万千,面上浮现的也不过丁点。
这是义父从小教诲,刀尖舔血的江湖中人,最忌讳被人看穿心思。
他将自己心事藏得很好,无人知晓。
就连义父,都以为他只是把洪蕊当自家妹妹。
除了午夜梦回之际,他没有一刻泄露过自己的心意。
见来人是洪鸣,洪蕊终于忍不住,环抱着他的腰,委屈大哭。
他手里的外衫,连同多年谨慎的理智,一同掉在地上。
突然扑到怀里的柔软,揪得他的心上下翻腾。
一面痛恨管事心怀不轨让她受了委屈,一面又不由贪恋起她发间的清香……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想这些,真不是个东西。
可人的情感,要是能为人所控该多好,这样他就能控制自己不要惦记洪蕊。
“有我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洪蕊颤抖的肩膀逐渐平复下来。
很快,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他不得不推开她,将外衫捡起来,重新递给她。
“义父从前说过,清风堂迟早要交给你。”
她读懂了他眼里的劝慰,默默接过外衫披上,低头整理散发,用发带挽起。
再次抬头望向他时,眼神中再无当初的天真无邪。
她下了床,莲步轻移,行至那管事尸首旁,拔出剑,鲜血四溅,喷了她一脸。她恍若不知,提着剑,走到门口,环视前来看热闹的众人。
“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人呐,经历变故,终归要成长的。
经此一役,希望她能明白,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被人欺负。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他们此生注定再无可能。
他强忍着内心苦楚,几步来到她面前,毫不犹豫行了大礼:“参见堂主!”
从今以后,他会用生命去守护她。
不仅是报答堂主的救命之恩,还为了……为了……
年少穷困潦倒之际,那碗热粥,以及端来热粥的那双手。
那双手的主人,有双好看的眸子,可敌得过世间所有珍贵之物。
她还是个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却已经有了菩萨般悲悯之色,让护卫拦下欺负他的孩童,端来碗刚熬好的热粥,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也是她,去求义父收留他。
通过义父的考验,他得以留在清风堂。
那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光景。
【三】
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江湖。
清风堂变天,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她的一举一动,备受瞩目。
她听从他的建议,沿用义父在时的人员安排。
若有人想偷奸耍滑或倚老卖老,自有他出面收拾。
然而初出茅庐,又无义父的雷霆手段,举步维艰可想而知。
寻找同盟,似乎是不错的办法。
她竟然想到联姻。
联姻之人,竟是她的杀父仇人,褚道周!
哪里是同盟,分明是不忘旧情。
他第一个不答应。
可她竟然用堂主之名下了令!
到底义父溺爱,才叫她养成这般。
沉溺情爱,不顾大局。
大婚前夜。
残月待圆。
晚风止。
微凉。
夜深人静时,他不顾规矩,偷溜进她房间,想陈情利害,再次劝说。
屋内烛火昏黄,她身穿大红嫁衣,端坐梳妆台前。
见他进来,并不惊讶。
似乎早就料到,他定会来。
“鸣哥哥,替我描眉可好?”
他从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
可这回,他望着镜中人,巍然不动。
她从小有侍女服侍,大概不知道。
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描眉,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他却不能无耻诓骗。
“堂主,待我说完正事,就叫小翠来服侍。”
“你为何不肯替我描眉?”
“非是不肯……堂主大概不知,只有你丈夫,才可替你描眉。”
她闻言,反倒笑着将眉黛螺递过来,望着镜中欲言又止的他,语气坚定:“可我就想让你为我描眉。”
她柔弱无骨的手,递眉黛螺时,不可避免碰到他掌心。
明明寒凉的手,却叫他掌心滚烫,不知所措。
他沉默片刻,到底上前,小心翼翼为她描眉。
这动作,他曾幻想过无数次。
“联盟有很多种方式,你不必这样……”
“我要嫁给他。”
“可他杀了你父亲!”
“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非他不可?”
“吾心所向。”
她是那样残忍,一边叫他描眉,一边说着心悦他人。
哪有什么误会。
当日义父临去前,分明说故人之子前来寻仇。
该说的已经说了,眉也描好。
他心知劝说失败,准备离开。
她不肯,递来金钗,让他为她戴上。
金钗放到他手上,感觉倒比随身佩剑还沉。
若不知情的人看到,只当是一个普通丈夫,在为自己的妻子梳妆。
这分明,是他无数个梦里,求之不得的场景。
穿戴完毕,她仍不许他离开。
“陪我坐坐吧,好多年不曾和你一起看日出了。”
他本该拒绝的。
若是被人碰见,少不得要说闲话。
可她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
她是他少年时,一场不愿醒来的绮丽美梦。
如今,哪怕只有几个时辰,能伴她左右,足矣。
他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相互陪伴,静静等待,天色渐明。
第一缕阳光,映在她平静而柔和的脸上,霎时万物黯然失色。
仆人们进来之前,他早已自侧窗离去。
临别时,她拉住他的衣袖……
他不知何故,耐着性子安抚:
“乖,我还要过来的。”
是的,他要作为兄长,背洪蕊上花轿。
从前算命先生说什么,自己命中有美眷,定能如愿以偿。
现在方知,不过扯淡。
不仅事与愿违,还要亲手将心上人,送给别人。
【四】
褚道周一身喜服,身形高大,眉目飞扬。
只可惜眼神深沉,分明藏着很多事。
平心而论,若抛开立场不谈,褚道周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褚道周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当初既答应会娶洪蕊为妻,自当信守承诺。
可偏偏,同洪蕊有世仇。
褚府内外,守卫森严。
前来观礼的宾客,都得先搜身才可放行。
众人起初以为,洪蕊是想假借成亲之名,行刺褚道周。
就连他,也曾这么以为。
可二人礼成,送入洞房。
一切顺利,并无波澜。
那夜,他躲在褚府隔壁院中,藏在那颗高大茂密的柳树中,遥望新房烛火摇曳,久久不愿离去。
婚后,洪蕊同众多沉溺于爱情的女子一般,终日缠着褚道周诗情画意,恩爱非常。
没多久,听说她有了身孕,但被妾室冲撞,小产了。
褚道周刚回来,闻知此事,将妾室活活杖毙。
众人皆道是,褚道周冲冠一怒为红颜。
呵,外人不知内情,洪鸣却是知道的。
褚洪二人刚成婚时,褚道周把洪蕊院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名曰保护实则监视。
比起当时的情深似海,自然是如今的权势地位,更值得褚道周费心思。
就连褚道周同意迎娶洪蕊,也是看中了她的嫁妆之一,清风堂。
起初他以为,只有洪蕊自己傻,被情爱蒙骗双眼,甘愿作茧自缚。
好在洪蕊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在大婚那日,将清风堂印信托付于他。
褚道周一日未得清风堂,自然一日不敢冷落洪蕊。
这也是当日,他给洪蕊留的一条退路。
好在,她还肯听他的。
洪蕊养病期间,他不便探望,请堂中女眷前去。
女眷回来时,说大小姐脸色看起来无碍,还转交给他一封信。
看完信后,他望着窗外。
当年他们共同摘下的小树苗,如今已能独自面对风雨。
【五】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
江湖上突然传出消息。
褚道周一病不起,遍访名医无数,皆无定论。
洪蕊贴身侍奉,寸步不离。
然而明月堂不可一日无主,洪蕊作为堂主夫人,自然站了出来。
此时,褚道周已卧病在床,无法行走。
不久后,一封盖着清风堂和明月堂印信的通告,遍布江湖。
通告上所言,清风堂、明月堂即日起合并为一处。
再次见到洪蕊时,她刚从褚道周房里出来。
此时他已能光明正大出入褚府。
“如今大功告成,你为何不杀了他?”
府中上下,早已换成自己人,他并不担心被外人听去。
“比起让他死个痛快,你不觉得,让他眼睁睁看着拥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失去,更折磨人么?”
如今的洪蕊已扮作妇人模样,面容消瘦,眸中清明不再,只剩算计。
也不知她怎么想到的,以身入局。换取褚道周信任后,将毒下在日常饭食,和她用的唇脂中。两种物质单独验,无毒,可合在一起,便是剧毒。
他早早准备好解药,亲眼瞧着她服下后,这才满意。
临走前,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口:“那晚,也在你的算计中,对吧?”
他早该想到的。
素来性格内敛的她,怎会如此大胆,在大婚前夜,说那些话。
洪蕊无言以对。
他不怪她。
一介孤女,能利用的,只有自己的美貌和软弱。
男人天生具有保护欲。
他是如此,褚道周也是如此。
她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
义父走后,这世道的黑暗艰辛,已经足够摧毁她从前的认知。
可他明知自己是被利用,仍心甘情愿守护清风堂。
从前,那是义父用尽毕生心血创办的清风堂。
以后,那是为洪蕊提供坚实后盾的清风堂。
他,洪鸣,至死都是清风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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