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作者: 30sToMars | 来源:发表于2018-01-23 16:36 被阅读0次

    1

    那是一个点,一个同眼睛一般大小的点,它在那里飘浮着,在无尽的幽暗中飘浮着,它的周围,一无所有,那是未被定义的东西,甚至是无法定义的,如同梦中死去的梦。然而,所有可被描述的都是将死去的,在被固定的姿态中死去,而那描述就是牢笼,因而,有形便是禁锢,它的身躯便是硬壳,囚禁它内心的硬壳。这个点,仍在蠢蠢欲动着,它里面蕴含着巨大的不安,这是它寻求有效定义的冲动,那不安时时刻刻在试着奔突,它要给自己内心的动荡一个安顿,即便形成的是全新的混乱和无序。

    在那一刻,它炸裂开了,它终归发现了,使它的内心冲破硬壳的缝隙。它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动荡,这炸裂,使得它得到释放,得以去找寻它所一心觅寻索求的。它的内心变成了一团气态的东西,成了可被定义可被理解的状态,它需要被重新定义,因而才化作了这一团气,但或许可以说,这便是它内心本来的样子。那一团翻腾汹涌的气里,全是微元,接近无限而又不可估量的微元,它们不断向四下里奔腾而去,与此同时,微元相互结合,混揉一起,形成了新的东西,它想要去定义的东西。它知道,那内心的东西能够去定义时,它便知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所在,定义便意味着,它的不安和动荡,自此获得了意义。

    微元相互结合,所形成的新的东西,尽管未被命名,却已经出现了形体,它是活的了,是生命,是有形的东西,而这有形,是不固定的,它知道,这不是终点,这形不是禁锢,它反抗所有牢笼。这是起点,那些拥有了形体的新的东西,仍在相互碰撞,相互结合,它们紧紧相拥,继而聚生着,形成了更新的更具有反抗动力的东西,它们拥有了新的重量。它们燃烧着,它们奔腾着,它们仍在尽力衍生更新的生命,以及衍生那生命所需要的所有元素。

    那些气体在极短的时间内,极短,刹那的千千万万分之一,它剧烈地吞噬着空间,巨大的空间,那空间已经无法想象,已经令人感到绝望。事实上,这空间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空间由它内心而生出,如同时间一样。它知道,这是它内心的广度,但并不仅限于此,它的内心仍在寻求着,深邃的可能,仍在四下里奔突着,而这便生成了空间。它的内心,已经初具形态,在这不断地扩大中。

    空间在衍生着,而时间是空间的附属,实际上,可能并不存在,那是错觉,它的内心在向外生长,以空间为尺度,时间不过是这生长的趋势,不过是事与物及其遵循的规律,在变与不变之间所依赖的价值考量。空间在光中生长,而又以光记录着这生长,光是不灭的,除非它刺穿了这空间,逃去那不可定义的地方;时间,是它内心创造的东西,同样在光中,此刻与彼刻,同在。

    渐渐地,它慢了下来,它知道,它的内心足以去定义,却已经变得混乱而无序,它要重新梳理,使其纳入轨道,这便是规律,或者说内心生长的趋势,它以空间的生长为标尺。它慢了下来,那些气体在旋转着,燃烧着,它们渐渐聚集在了一块,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球体,燃烧着的球体,发出不同颜色的光的球体。那些球体燃烧着,向外散发着光,那光追随生长而去。

    它的内心,便是宇宙,这是它心里的一个声音,那声音试图给万物命名,使它感到踏实,因为这样一来,它心里的所有,便是具体的了,不再混沌不清,不再游离而荒蛮,那命名,便是它所寻求的定义。它需要给自己内心的所有一一定义,它明白,它确切知道自己的生长,要有一个意义。

    这段时间,他责管菜园,每日除草施肥,浇水松土,晚上便睡在草棚里,以防范蛇鼠獾兔。平日闲来无事,他便在山上,或者坐在石头上,在那里入了定,便冥思起来。每每此时,他便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同那宇宙相连接了,以至于沉溺其中,乐此不疲。这是他认识自己的方式,认识这世界的方式,在别人看来,可能就像闭门造车,或者捕风捉影,但对他而言,正因远离事与物的中心,并怀着绝对旁观的心态,如此方能窥见那本真面目。

    望见这些,他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念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如此类吧。他看了看山下的莲心湖,那里倒映着这整片山,在那如镜的湖水里,一定也映着他的身影,他想,那个身影,是否也同他一处思索,一处去留,一处生死?他不知道,那个身影,该是有他自己的全部宇宙。

    2

    他走在街头。他穿着僧衣,手里拿着几只玉佛,红绳系着的玉佛。他总是觉得难堪,每每向迎面走来的人扑去的时候,他便发现,他们像望见了骗子,不管他好说的是歹说的是,他们都只当是骗术,他们总是匆匆摆手,扭头便转身走了。他站在那里,感到崩溃。他明白,他们怀疑一切,却唯独相信自己,然而,相信自己,却未能使得他们,从自身的牢笼中逃脱。

    望着手中的玉佛,他知道,自己或许就是骗子。他心里的东西,仍在那里,但他的身体,已经叛逃,他离开了大明光寺,这是否得不偿失,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已不能确信,自己是否仍心住佛光。他像街上其他和尚一样,以售卖纪念品的方式化缘,但他们是为了功德,而他是为了生活。这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骗子。

    他慢慢走着。他们都走得太快,太匆忙,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得见他们晃荡的影子,在光中,游走遁形。那不过是一个个迷乱的影子,他想,他自己在别人眼里,同样也是,他搅乱了他们的影子。

    这一天下来,他仅仅卖出去了两只玉佛,所得不过四百。然而,这半个月来,他手里的五十只玉佛,便也只出了十多只,刨除本钱并各项花销,不过入账两千三出头。至于后半个月,他不敢想,可能根本到不了这个数。他们全当他是骗子,一天能出去两只,他已经嗓子躁出了火。

    他已经打算去送快递了。他知道,她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了,现在已经在家,没法去快餐店了,全靠着他卖玉佛,怕是撑不过去,好歹坐月子前后四五个月,她是没法出外的,那孩子生了出来,各项日用又是填不满的窟窿。他想到她,心里便慌了,起初,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他是在帮她,她苦苦求他,他没法袖手旁观,他答应带她逃走,但现在,他迷惑了,他发现,这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反倒更像是叛逃的罪人,而帮助她,不过他给自己找寻的借口。

    从现在的情况看,他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那只会更糟,他甚至已经望见了,那终究让人焦头烂额的状况。刚开始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是解救她于水火之中,把她从那地狱般的境况里拉出来,可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觉得,他错了,她也错了,因为,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要的。

    确实这样,那年他带着那女人,踏进深圳的时候,没有料想到,两年半后,她便回了那大郭庄,并将她那快两岁的儿子,卖到了王霍镇。他没料到,也始终不知道这事,他不知道她的儿子,究竟去了哪里,他感到难以置信。眼下,他只知道,原本想着,同她一块去,从她那只会打婆娘的男人手里逃出来,让她去她想去的大城市,让她能给她儿子更好的教育,远离那山村里的一切,他这么做,全是为了使她脱解,可他错了,他开始明白。

    她是她男人花两万块钱买来的。她老家在四川,四川的小村庄里,一个四处是山山上满是竹子的地方,长年跟竹子打交道。她娘早年病死了,她爹身体不好,一直吃着药,她上面一个哥哥,结了婚,便去了上海,两口子卖菜,嫂子年初怀孕了。起初,她想去深圳打工,却愁着人生地不熟,怕去了既无着落也找不到活干,人家劝他去上海她哥那里去,她不要,他们两口子,挤在狭小出租房里,两人尚且活动不开,整天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她去了,只能添麻烦。

    她舅舅知道她要出外打工,便同意带她往深圳去,他早年到过那里,在工地干活半年,深圳那片儿,他熟,他捶着胸脯说,他打包票,铁定能给她找个好活来。她随她舅舅去了。却不想,竟被带到了这大墉镇,到这梅岭村来,她慌了,这跟他当时讲的不一样,她知道了她舅舅的本来面目,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是这番拨打。她想逃,可身份证已被他舅舅扣了,身上也无任何钱物,她想逃也逃不了了。她舅舅同她讲,事过之后,她要是想逃,谁还能看管得住她,还能愁没机会?她想想也只得如此了。

    便是这样,她嫁到了这刘楼官庄,嫁到了这梅岭,嫁给了他张东。她不怨,怪只怪她自个儿,谁让她自己听信了别人,她想逃,她仍想去深圳,她知道,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都没得指望。她的身份证,在张东娘那里,那个死老婆子,东西藏得比老鼠还精,她始终没见到,那身份证到底藏哪儿了。她不管,反正她不要窝在这山沟里,一辈子困在这里,跟立时死了没分别,她要走,要逃走,去那深圳也好,去别处地儿也好,就是不能困在这了。

    她逃过太多次。至于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每次无一例外,都被抓了回来。在那些晚上,他喝醉酒之后,张老婆子也睡了,她便整理好东西,悄悄逃了。她钻进了玉米地,她跑到了山上,但是没过多久,就听到狗叫起起落落连成片,就见到村里灯光摇晃四处打照,他们拿着手电筒,赶过来了。铁定是谁发现了她,又往张东那报了信,张东他娘便喊村里男人,抓她回去。

    她在玉米地里跑着,那叶子划得她身上,起了一条条长长血丝,她的鞋子也沾满了泥,跑起路来重得要死,她慌了;她在山林里跑着时,林子里漆黑一片,望不见路,也没有路,她就这样往前跑着,不管是去哪里,只要不被抓到。他们每次都抓了她回去,每次都抓住了她。这让她感到绝望,像坠落到枯井里,且又摔断了腿。

    每每逃走被抓回去,她男人对她便是一顿毒打,解下腰上皮带,上来就是一阵抽打,总要皮开肉绽,他才罢手。他见她被抓回来,便将她关进屋里,从里面反锁了,他剥掉她身上的衣服,拿起皮带狠狠抽去,她一声不发,任他打,不管他怎么问怎么打,她就是不开口,直到他打累了,直到她没知没觉了。

    他们讲,她生了孩子便不会再跑了,心里挂碍着,跑了也会再回来,张东她娘也是这么个看法,因此,对她的看管更紧的同时,更多心思也放到了生孩子的事上。至于她自己,经过这连番出逃受挫并那一顿顿毒打,她心里已没了气性,也不想再折腾了,更是让张东到镇上药铺,给她拿调养身体和暖宫的药来。张东虽然不乐意此事,却也有需必应,毕竟,他也希望她肚子里,能怀上他家骨血。这下张东娘乐了,她知道,她这媳妇儿,算是服帖了,打心眼里服帖了,不逃了。

    她不要逃了,反正已经没得指望了,但看到张东,看到他家这副样子,她不想认了,穷死,她不要。她就想,也同张东说了多次,他们两人,去深圳打工,往后生了孩子,让他在深圳读书,在这里,在那村里的学校,他们哪里比得上外面大城市,她就想自己孩子上好学,往后不再像他爹像他娘一样,一辈子劳苦命,出去只能给人打工,累死累活,没个人样。张东哪里同意,他只觉得,那样更看不住她了,她想跑就更便利了,分分秒秒不看着,就没了人影。带她去深圳,他才不傻。她只要老老实实在家,给他生孩子就行了,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然而,就这么过了四五年,仍不见她肚子动静,瘪瘪的,一点要鼓起来的样子也没有。他们娘俩便全没了耐心,整日里,非打即骂,她自己更是哑巴吃黄连,无论什么事情,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都不声语。她已经不再说话,在这家里,他们一开始骂她,渐渐地,便也觉得自讨没趣了,由她去了。这样反倒清净些,她清净,他们娘俩也清净。

    3

    他坐在大殿里,几十年如一日般,像其他人一样,却从未感到厌倦,尽管,偶时会想象,那山下的诸般图景。他想过下山去,但从未真正离走,那山下,他至远到过大墉镇上,再远便没有了,而这,是他所能踏足的全部,但他知道,他的心里,自成一个宇宙。他明白,这座青莲山,这大明光寺,便是他终生所住的地方,他得其所安,即便再无出得此山半步,他也安于其中。

    此刻,他冥思着,像往常一样,他也便觉得,脑袋似生出了诸多触角,同那宇宙相连接了。连接起来时,他看到这宇宙中,正处在大爆炸之后的那一刻,空间急剧生长,却只存在燃烧的气体和尘埃。那游离的气体和尘埃,发出各样的光,它们旋转着,它们聚集起来,形成了那些众多星辰。斗转星移,在这一处,形成了他置身其中的这星球,而这星球上的所有,便也由一开始就存在了,以这样的形式,以那样的形式。

    起初,这星球,在燃烧着。它的表面,长久沸腾着,更加上火焰四射,烟雾弥漫,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红色的火球。它的内部汹涌着巨大的热,无时无刻不在喷涌着,它要找寻所有安顿那内心的方式,火山集中喷发,频繁发生的地震,熔岩不断涌出汇流成河的裂谷,等等。它知道,那个方向,同那宇宙的方向重合,是万事万物的走向和归宿。

    终究它还是冷却了下来。慢慢地,它熄灭了,那地表变得坚硬起来,是冷却后的物质,那空中聚集的水汽,也在不断积着,到底形成了一团黑云,在电闪雷鸣中,碎成雨滴,砸落下来。那雨水降落到地面上,它们觅寻着自己的道路,觅寻着自己的形态,它们汇成了河流,并慢慢汇成了江海,它们冲刷着地面,击碎了那些坚硬的东西,将其细碎处裹挟而去,形成了泥沙,形成了积于河岸两旁的滩涂,进而化成了这地面上的尘土。

    正是在那些电闪雷鸣中,迸发出了生命的元素,它们随着雨水,进入了江河,进入了深海,在那比蓝更蓝的海里,它们酝酿着,它们碰撞着,它们缠结着,它们试图创造,全新的生命形式。对此,它们并无自己的意志,或者,确切地说,这意志,便是那宇宙强加于它们之上,宇宙在不断扩张着,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这是宇宙的意志,所有的变化都置于其下,它们被裹挟其中,不得自决。

    直到那一个令人惊奇的时间,这星球上,在那比蓝更蓝的深海里,开始出现了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尽管十分简单,却意义非凡。那是一个小球一样的生命,极其微小,却是超越性的。在这星球上,这是一,这就是那个一,他想,他确定是这样,那些先哲们,与神共居此间,已经窥知或探悉这全部的秘密。

    万物是突然迸发出来的。那时候,一些奇异的生灵,降落到了这个五彩斑斓的星球上,除了森林,便是冰原,便是海,他们刚好路过这里,他们窥见了这星球上的生命密码,他们解开了那密码,便打开了全新世界的大门。然后,他们走了,他们已经获取了,那神异的生命密码,不同于他处的生命密码,他们不需要驻足此处,那密码,足以使他们,复制这样一个星球。而万物,便自此时,便就这样,从那大门中,奔涌出来。

    他看到的便是这样,尽管他明白,这并非完全与事实重合,而他所看到的,甚至,并不是自己置身其中的时空。他研习佛法,便是为了获取一种宇宙观念,便是为了从中窥见,他所见宇宙之运行的全部玄机,而那是加密的,在那之前,他首先,要从他的信仰中找见密码。

    那时的气温偏高,水体转眼便蒸发,水汽循环极具效率,催促了物质的流动,因而得以满足,所有的野蛮生长。他望见了,所有的植物,缤纷斑斓地覆盖着那地表,妖娆艳丽而夺目,它们全都疯狂生长,如此疯狂,以至于,几乎肉眼可见。那些大树高耸入云,那些草木叶茂枝繁根系发达,所有的花,都广而厚,所有的果实,都大而饱满,所有的种子,都落地而生根发芽,转眼即遍地开花。

    体型骇人的动物,便在这丛林中,自在生长,而又因为食物充裕且繁多,它们变得越来越身广体胖,它们恣意而生,它们野蛮而无所畏惧,它们散发着摧枯拉朽的生机与力量。那是生物最好的时代,所有的生命,都居于自然法则之中,相互制约,相互依存,相互理解,那法则十分简明而有力度,任谁也不曾背反。

    一颗巨大的陨石降落了下来。十分巨大的一颗陨石,向这里飞来,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飞向这里,是经谁手所制造,还是随机的误差而致。总之,那陨石冲来,将这星球砸出了灭顶之灾,几乎要将其砸裂一般,火山喷发熔岩,大地震动开来,森林经大火吞噬,尘埃激起而散布云气之中,挡住了这半边星球上,几乎全部光线。

    这里重新陷入了死寂。如同深海一般的死寂。所有的幸存下来的生物,在昏暗中,挣扎着,困苦着,它们只求能在这场灾难中,生存下来,它们只希望,灾难的阴影能一挥而去,那尘埃密布的云层,能够消散,它们需要光,需要光明挥洒中的盎然生机。而那生机终归要到来,或者说,重返大地,尽管已经失去了往日光华,但仍不愧对造化之神奇。

    当这大地重获生机时,他们抵达了这星球,他们见到了这里所有的奇异而野蛮的生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被称作神。他们来自未来,他们来自未来的太空,那时这座星球,已经沦为废墟,他们逃离在外。而这时,他们想要回来。他们已经窥知了时空的真相,他们知道,未来过去和现在,同时存在着,就像一条蛇的蛇头蛇身与蛇尾。

    他们来到了星球的这个节点,他们开始大行试验,他们选定了一块地方,作为生物试验园,他们要改造那些可能成为他们祖先的猿人,他们尝试了很多次,但都不尽如人意。那些直立行走的猿人,虽然看着是那么一回事,却毫无头脑,进化潜能有限,且粗暴易怒,难以沟通。他们把那些猿人放出了生物园,一批批地赶了出去,他们失望了,他们放弃了它们,任其自生自灭。

    终归他们制造出了智人,成熟的智人,那些不成熟的,自然同样被他们赶出了生物园,那万物居于其中生而繁的生物园。这智人,便是他们的先祖,他们确定是这样,那基因密码,已经指明了那条路,与他们并无多少差异。除非,他们进入的,并非他们先祖生存其中的时空。当然他们也曾考虑,或者说,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便是使先祖基因改换,剥离那些懒惰贪婪及其他缺陷与丑恶,但却始终未能成功,他们知道,若是成了,那世间必然极乐之境地。但也无人能确定,或许他们已经成功,却是在那别处时空。

    此时,前几批人,被赶出去的人,抵达各自寻到的土地上,他们落脚该处,开始全力对抗自然,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那些天外来的人们,被称作神的未来人们,他们总算制造出了,能够进化出他们的成熟的智能人,便也是他们的先祖,他们知道,要把这些先祖们,送到生物园外面,开始攻城掠地,开始繁衍生息了。就这样,他们轰开了这星球上最大的火山,就像打开一只炉灶一样,那火山喷发,熔岩四处喷涌,而浓烟滚滚直上,以至于灰土和尘埃,满布云间,遮天蔽日,遮掩住了大半个星球。那些散落各处的,前几次被赶走出去的,死去了大半。

    这样一来,他们满意的,可以作为他们先祖的,成熟的智人,便开始走出去。他们去往了各处各地,同那一批批幸存者,争夺,互相杀戮,他们杀死了那些人,占有了土地,他们据此而生存的土地。生命的存续,都带着罪恶的印记,以至于所有文明的土地上,都洒落着滚烫的血液,文明都深藏着罪孽。

    4

    她男人经常打她。因为她始终没能给他们家生个孩子。她那肚子不争气,像个塞满棉花的皮囊。她就是个光塞粮食不下蛋的。她男人在外面骂她,从不留情面,逮着什么骂什么。回到了家里,更是腿脚不分,一丝一毫不顺心了,拂了面子,上来就打,手脚并用地打,也不看哪里能打哪里不能打。

    她经常到四平山上采药,那些中草药,采来了扔到屋顶上,晒干了捆到一块,便拿去镇上药铺,卖了些钱回来。再就是一年两回,指靠着地里出的卖钱了,除此以外,没别的生钱门路,她男人好吃懒做,整日同人打牌赌钱,赢了要喝酒,输了更要喝酒,归家便是趁着酒意怀着怒气,对她打骂一通出气,没有一天让人安生着。

    她每次去了药铺,便都会拿些四物汤之类的药,那医生给她开了好些药,却仍未甚见收效,但除此,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便也只得一天天地喝那苦药渣水。长此下来,院子外的土路上石子路上,随地可见药渣子,全是她半夜倒去的。每次她熬药,他也便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番打骂,骂她败家娘们,败了他家血脉,败了钱财,远远都可闻见那哭喊,连那锅碗瓢盆摔打的声响。他们家的事,反正是闹得人尽皆知。

    在四平山上采药时,她经常见到果去师父,那个半只耳朵被老鼠咬豁了的和尚。更因为头上光光的,没有头发遮拦,那豁了口的耳朵,看上去就显眼起来,她见到他时,心里总想笑。她们碰面了,会说些话,大都是山上哪地儿狼涎草多,哪地儿鹦鹉草茂,哪地儿啥也没有。果去师父因着寺里常需备着些药材,便总要去四下山里采些草药。一来二去,两人慢慢熟络起来,虽然也不过是能说两句话儿的。

    同那些进山寺的女人不一样,果去师父见着她,便觉得,这女人与自己,总像有着不尽的话要讲,而她总是眼里冲他笑着,使得他心里乱麻麻的,像爬进了一窝蚂蚁。他知道,她眼里太多悲苦,像是阴云密布一样,幽暗潮湿而深邃,始终湿漉漉的。那漆黑如泥潭的眼里,每每卧着警惕,对人深藏戒备,而又小心翼翼不敢锋利刺人眼,恍如受到惊吓的鸟儿,他看到,那心里住着这么一只鸟儿。看着她的身影,他总觉得,她人,如同一处老宅子,红墙黛瓦,挂着老藤,门半掩着,阵雨急急过后,屋里氤氲着水汽,里面开着灯,灯光昏黄,人影缓缓晃动,仿佛里面时间停止了。单是那眼中的悲苦,便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绪,使得他魂牵梦绕的,总想去探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般苦恨入眼,就像他人看到湖底闪着银灿灿的明光,便心心念念地想着下去兴许能捞出日月来。

    那天上午,她被蛇咬了。她先去了乱石岗,忍着禽鸟幼畜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挖了两根狼涎草的金黄根块,便去了山林里。刚进了松树林子没几步,便惊觉脚腕针锥一样痛,她慌得大叫了起来,她四下看了看,一只黑黄条纹的蛇蹿开了。她紧张扔了手里的蛇皮袋子和镢头,一下子坐到地上,赶忙拉起裤腿管看了去。她的腿抖着,那脚脖子上,两个冒血的大牙印子,赫然醒目。她听说,这草头蛇极毒,咬人一口,若是两个牙印子,人还能活,若是四个牙印子,必死。她心里踏实了些许,却也没多少,那大石块还搁在心头,治蛇咬,得花钱。

    她开始觉得头晕起来,心里也闷得慌了,干呕的劲也泛了,嘴里苦得慌,胃里像打结了一样。眼前越来越花了,四处都在晃,那山在晃,树在她身边打转,那白石头像在空中飞了起来。她倒在地上,腿已经麻了,没了知觉。

    他听到了惊叫声,在林中不远处,他不知道那是她,只听得那声音迷乱异常,不辨音色。听闻这一声惊叫,便觉是谁人遭遇险恶,他扔下手里的东西,丢下背上的竹筐,匆忙奔了去。到得身旁,方才望见是她,其时,已经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躺在草堆里。他走上前去,看到她裤管子向上拉了一截,那两枚蛇牙印子,冒着血,像钉子扎出来的。他跑开了,几分钟后,手里拿着些鬼雾草,跪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子,划破那蛇咬到的地方,让血接着流出来,再将那鬼雾草砸掉枝叶,他拉着她的裤子,把裤脚管撕开,撕出一个布条,在她腿上紧紧扎住了。她腿上都是伤。他愣住了。他嚼碎鬼雾草,涂到她伤口上。

    听得旁人经过,他便呼喊起来,那人寻声而来,见到她被蛇咬了,便知道是因着什么事而招呼他。他让那人把她送去卫生所,再行医治。那人是半山李的李三川,李东林李百万的堂叔,却认得她,常常见她拿着蛇皮口袋,上山来挖草药。那人背着她,送去了村里卫生所。她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盐水吊瓶已经换了两趟,她觉得浑身冰凉,但已并无其他不适。

    回到家后,她又遭了一番毒打,尽管她男人知道,她跟那和尚,跟那半山李的,并无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就是心里不自在,非要打她一番才能舒坦。她不说话,任凭他拳脚相加,任凭他破口大骂,她已经习惯,更知道,要是反口还击,那拳脚便急急密密上身来。她死活不吭声,不理睬他那副吃人嘴脸。

    经蛇咬了之后,小半个月,她未能再上山,一来身上伤痛,二来行走不便,那脚脖子,起初肿得像大腿一样粗。那十多天里,她整日卧床,趴在那褥子上,没法翻身,背上屁股上,都烂了,结了痂,两条腿,也青一条紫一条,里面淤着血。她男人,照旧打牌喝酒,回来便是一顿骂;她婆婆做饭,想起她来,便会端去床头,想不起来就算了,她要是喊,定然招致婆婆痛骂,骂她好吃懒做,皮骨懒出毛病来了。每次,到了受不了的时候,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后来,她上山,便可常常见到那年轻师父,碰见了,两人就也坐到一处,聊会话,歇歇脚。事实上,他知道,他自己确切怀着期待,每每正耿师父让他挖草药去,他便心里欢喜起来,尽管更多的是不安,他不敢看师父的眼,只得转身奔着竹筐子而去。他心里忐忑着,像那关进笼子里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安生着。

    每次,两人碰见,便会歇下来,在山林里,石头上,静静坐着,聊些不痛不痒的事,清清淡淡。或者,他给她讲讲佛典中的故事,他只会讲这个了,他望着树梢山下,要是看着她,他就舌头打结了,怕是话也说不成个了。他从未跟女人一处待着,这么久的时间,从未。这像是他们俩的默契,他们都要这样一个空间,逃离什么吧,她想逃出那人的暴虐,他想逃出封闭的乏味的生活。他说不清楚,他觉得还有更深层面的原故,在这里面。但他并不奢望更多,仅仅像这样,就足够了,已经能让他内心,变得更波澜,进而激起那壮阔的图景,使他内心丰富起来,他感受到这世间的动与静,这世间的明与暗,这世间的光与影,那些更真切的东西。这让他明白,眼里的所有,都一下子活了过来,而不再是空洞的,不再是虚妄的,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对他而言,因为那身体里,什么东西开始狂乱跳动着,感受着,这他骗不了自己。

    因为常常碰见她,他心里总是迷乱着,他思虑了很多,更默念了许多经文,却无济于事,一丝一毫也未平息他内心的狂乱。正灼师叔在山下有女人,他知道,甚至还有一儿一女,他也知道,正灼师父常常下山做法事,一两天才回来,便是去看了那女人并他的儿女,寺里都知道这事,尽管无人明里戳破。这原本就算不上什么,师弟果在也跟山那边草场庄子里的女人好上了,跟着正灼师叔去做法事的时候,相好了那女人。

    这半年后,一天傍晚,她跟他说,她怀了孩子。是她男人的。她男人不信,不信她那棉花肚子能生出孩子来,只觉她是被打怕了,编瞎话讨饶躲那一顿顿打,如此一来,他仍是每天打她,喝醉了打,输钱了打,不顺心时更是打,没完没了。她怕,怕孩子会没了,被他打没了。这对她来说,比打死她还要命,她不要。她想逃,但要说逃,她却不知怎样逃,逃去哪里。她逃怕了。

    她想逃,她跟他说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她男人,越远越好,无人能找见她,便再好不过。他不知道怎样讲,他明白,她是对的,该是离她男人越远越好,但他不明白,她对他说这些,可他又能做什么,他想了想,觉得她是没有信心,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得偿所愿逃走,她希望从他这里,得些支持吧。

    但她要他跟她一块走,她求他,她跪下来求了他,这让他十分惊慌,以至于束手无措。她说,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她怕自己逃不掉,回去又遭毒打,这一次,那腹中孩子能不能保得住,难说。她希望他能带她一块走,她的意思是,这样一来,她也好安心一些,她逃走了,他再回来也无妨碍什么。他觉得是,便答应了她,却不想,自己就此走上了另一条道,竟没能回头返身来。直到他们起身去了深圳,他方才明白,并不是她的原故,而是他自己选择了逃离。

    起初,他们去了大山北,皇藏峪的还北边,在尖头山下落了脚,尖头山下的那大郭庄里。庄子上的人,见他们两个,身着僧衣,手持念珠,便与他们安置了一处居所。那是村里空闲了十多年的老宅子,只三间坐西朝东的堂屋,连着一方不大小院子,院墙低矮,一处墙角坍塌,已近废弃了的,那户人家早已搬至县城。他们清扫了干净,请了小菩萨像置于堂屋案上,请了那黄底金字的经幡挂于梁下,并放进去床椅桌柜等物件,着实像样子起来,甚至村里那首富郭伟星,送给他一部手机,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另外,其他村民们还送了米面油盐,捐了两头小猪仔,一只带羔子的小母羊,并在院子墙角处,盖了棚子,以圈养猪羊。他们便住下了。

    大概是因为,村民觉得,这地儿,总算沾了佛气,再不似那以往,便十分热心,纷纷捐钱捐物,便是不求功德,也图心安生,怠慢了佛,可不善。佛来此地,往后便护佑这一片天地,福报且不言,若心里悲苦久困,就也可寻得诉白处。

    至此,仍未见人疑惑,他们一男一女两出家人,竟然一同来此处,并居于一间屋子内。该是私下嚼过舌头,却无人拿出个实证,才没把这怪处捅出来。他们有无听闻这般传言,竟无人知,便是因为,谁人也不便面前说道,一来确切无实凭据,二来怕事为捕风捉影浇脏水,惹恼了佛前清净,反落得自身罪孽。

    未过多久,只见女人肚子,越来越大了,便是宽大僧衣,遮住了也还可看得出来。村里便由此言传,那女尼姑怀了孕,是那男和尚的,甚至有人跳出来讲,几年前便见过他们,那时两人抱着一个孩子,白白净净,甚是喜人,在邻村来着,这次不见那孩子,大概是生了孩子便卖了。人说那时是女人独自一人而来,抱着怀中孩子,已经一岁半,口中吚吚哑哑学着话了,她把那孩子卖了,说是卖给了山西头的周大家,现在得五岁了,能遍地跑了。

    待那女人肚子鼓起来时,再不久将行动不便,甚至已经无法遮遮掩掩住了,村里人人都讲,这两男女,怕是被寺里赶出来的,又无啥吃饭活计,便仍穿着僧衣,四处行走,四处招摇撞骗,明着是为出家人,暗里呢,专营生儿养女卖给那膝下福薄之人家。

    此后未过多时日,他们便走了,两人一块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想来是在那里久了,便会使得人人都怀疑起来,尤其肚子里生出了孩子之后,他们是一定要走的。他们去了深圳,凭着那几个月,在村子里得来的钱物,他们可买得车票,便是到了深圳,也可维持一阵子。这是她的意思,他不过凡事听她决断,他只负责遮掩,助她逃出生天。

    5

    他醒来,他要早于他人先醒来,他要去撞钟。他知道,在这一层的那头房间里,果远也起来了,他要去击鼓。他看了看窗外,仍暗着,这时才凌晨四点半。他起了身,摸黑穿上衣服,摸黑踩到鞋子,穿上了,便朝门外走去。撞钟总是要先醒来,长此以往,未免会让人觉得倦怠,但这撞钟的原故,便是为惊醒他人,若无这钟鼓鸣响,他们便难能醒来,误了点,便误了功德。无论如何,总要这钟声鼓声,总要人先醒来。

    门后摸到手电筒,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刚往楼道口走去没几步,他便听见那边门也响了,接着,便是一个黑影,从更黑的影子里,撕扯开,抽身出来。那是果远。他们两人向钟鼓楼各自走去,并无言语,他们手持电灯,打照着地面,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惊扰了那人那鸟那虫。

    到得塔楼下,他们各自登了上去,钟楼鼓楼上亮起了来,他们撞钟击鼓,四下里,便响起了钟鼓之声,震荡山林,直贯云霄,并向山下游走而去。他们看到,那寮房僧舍随即亮起了灯,他们听见人人起而洗漱的噪杂,他们停了下来。他往山那边看了看,天光开亮了,在山的那边再那边,日出山巅。

    日复一日,他居留在这山上,所踏足之处,不外乎四下几个山头,至于下山,至于去往大墉镇,甚或更远的地方,他从未想过,更不觉得,那有何意义。他知道,不管所事为何,于这世间,并无异同,他们不过是这能量和物质转化中的一环,而短暂地拥有着生命,其意义便是,在承受宇宙意志的压力,承受生命体进化的压力的同时,作为能量与物质的来去之载体,在变与不变中,调节着这世间的平衡,使之同这宇宙的意志方向相一致。这大抵即是这世间事与物的本真,正耿师父说,生死并非始终,轮回自有因果,缘起缘灭而见空,空非无,空中得见本真。当然,如若可能,他希望自己,能看得见这宇宙的本真,但师父说,他还未开窍,未得游刃三界,见不得到那本真的法门,便不可得其门而入。

    那时人人都掌握着宇宙的本真。他知道,他已望得见这些,昨天中午过斋的时候,他便望见了。那时人人尚未开口说话,却明白,这宇宙所蕴含着的全部秘密,更深知这宇宙遵循的所有规律,他们便是生活在那一部分的规律中,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一生,便守着他们身边全部的规律,更是已经成了规律本身。

    他们生老病死,他们为着生存而竭尽全力,他们对抗着,而这对抗,却也全然是游走于那规律之中。他们葬身猛兽飞禽之腹,他们病死洞穴之中,他们死于江河湖海,他们遭遇意外,甚或是无疾而终。便是这样,他们各得其所,从尘土中来,到尘土中去,他们从无至有,从有至无。

    那所有的生命,终究都将复归尘土之中,而归于尘土中的生命的元素,又一而再地塑造着生命。他们死去了,生命便化成了尘土,进而化成了,一棵草,一棵树,一片叶子,一朵花,一枚果实;那鹿走了来,那牛羊走了来,都走了来,咬去了它们的花,它们的叶,它们的果实,吞入了其腹中,那生命的元素,在鹿生长着的体内安顿了下来,在体内安顿了来,便化成了生命,而与此同时,它们也在不断逃离,回到尘土中,因为那身体,所有生物的身体,对它们而言,便是束缚,是牢笼,所有的形式都是牢笼;那牛羊被虎狼吃了,一部分化成了尘土,一部分化成了虎狼的身躯,仍在这世间,感知着一切,感知那光,那影,那风雨,那生死的迫近,而到底回归尘土中。

    草木生长,从土壤中,从空中,汲取生命的元素。那些死去的他们,化成了这草木,进而成为走兽飞禽腹中之物,化入它们血肉,成为它们的一部分。那些经由生命元素,从新塑造出来的他们,以草木为食,以飞禽走兽为食,他们食草木菌子,他们食瓜果山蔬,他们茹毛饮血,剥皮食肉,敲骨吸髓。那生命的元素,便又回归他们身体之内。

    他们身上的元素,回归天地间后,经那造化一一指点,又分散到另外的他们身上。这世间,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本该相亲相爱,无那些纷争,无那些冲突,更无你死我活地杀伐。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绝非如此,从未如此。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从何而来,他们将去何处,忘记这世间万物,原本不分彼此。

    与此同时,又因着那元素同出一处,原本相融而交织,此世此生,他们便相见相遇,生出了诸多情缘来。自是这样,所有的相遇,所有的情缘,都因着这冥冥之中的牵绊,会到了一处。这便是那轮回。

    他坐在树下石上,他知道,这石头,原本来自热,来自地心,却终要化成最微小之物,为获生命而去,将去往那一草一木中,将进入那兽那人的身体中,进入那全新的生命体之中,甚至,将离开这个星球,去往杳远而未知的别处,徒留这废墟。这里终将变成废墟,所有生命的元素,再难如此全心全意地奔赴生命而无畏,它们无惧虚无,却终究归于虚无,因为这世间,已成废墟,再无机会转化成生命。

    但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世界仍然活力焕发,生机盎然。这个时空是存在的,即便未能置身其中,但他却望见了,甚至望见另一个自己,正拿着鱼叉,在大河里试图找见那鱼,他正拿着石斧,分割着一头野牛的身体。他在他们之间,那里,如此平等,如此坦荡,竟无人存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他们全心全意,为着整个族人的生死存续。

    慢慢地,不知道究竟从哪天的哪一个点起,那中间的一个人,开口说了话,尽管仍咿咿呀呀,尽管仍拿手来比划,却能多少使人明白,他在表达,表达自己所需所求,表达自己所思所想。他们从这里开始,慢慢掌握了表达,却再也无法完整地相互理解。事情就是这样,开口说得的内容越多,被理解的部分就越少。他们越来越擅长表达,就越无法使人完整理解自己,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事实。便是因为互不理解,这世上,才更习惯借以武力消除纷争,习惯凭着战争摆平问题,习惯所有真相被掩埋成尘埃。

    但天地并不总是慈悲,这地儿,变了天了,水干了,鱼儿少了,草木也稀了,果子没了,根块也要被挖光了,山上的林子里的活物,也不那么好打了,打来打去打不着,人也惰了,再不想水里山里林里四处跑了。不知道是谁一个激灵,脑袋里掠过了一道光,他要他们拿起五彩斑斓的石头,捡来贝壳,搜刮来闪闪发光的物品,钻了孔以绳子穿起来,戴在身上,戴在手上脚上脖子上,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人觉得惊奇,觉得这样的东西,是得必然要有的,自己也不能没有。

    他们结队去了山那边,去了林子那外头,给那一小撮从不出山林的人,未见过这些东西的人,展示了起来,那群人确实觉得新奇,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还有这等玩意儿,便拿打来的采来的东西,他们有的是东西,要同他们换,为他们各家婆娘和娃娃,他们爱那石头,那贝壳,那金光闪闪的东西,要是转手去,能换得树上一个棚子,想要什么都可换得,自然令人欢喜。那山林里的人,若是不同意拿东西与他们换,他们便抽出石斧石矛,将那山林人屠戮尽去,而夺得其全部所藏。这大概就是世间崩毁奔向废墟的开始,所有人便因此,见不得事物的本真,从此舍本逐末,缘木求鱼,却又贪得无厌,而置其他于不顾。

    6

    到得深圳,他们租了一处房子,那房子不大,因为身上钱物有限,为长久计,他们不得不处处省俭着,再说眼下刚到深圳,他们仍未知如何生计,身上这钱用完了,往后怎么办。就这样,他们不得不共居一室,尽管以帘子隔挡开了,尽管仍多有不便,却也无可奈何,即便他心内,很长时间里,都未能坦荡直面这境况。

    在深圳落了脚之后,起初,她穿上僧衣,仍像以往那样,她到街上化缘,一家家地走进那些门店,或者沿街碰见面善的人,便走向前去,表明来意以希图对方能发善心,掏点钱出来。她是没什么障碍,更无负担,但他不一样,他感到罪恶,他不愿这样,他希望能有两全的法子,既不违背戒规,又能得些收入。

    终归,他还是去了街上,拿着木珠子手链和玉佛,甚至还进过护身符,到那街上去,两旁的店挨个上门去问。实在也没得法子,她肚子越来越大了,他不想看着她挺着大肚子,还要大热天的去街上骗钱。尽管他心里不乐意如此,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就目前来说,尽管他已经来到了这深圳,可他对城市一无所知,他不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更不能理解大部分人的工作,便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同这城市,格格不入。他需要慢慢去理解,去适应,他明白,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此时的城市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样,他们行走其中,却发现,似乎没有尽头,没有出口。尽管来了三个月,他们仍觉得,像吃了石头一样,石头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让人膈应得慌。直到半年后,他们才算寻着了门道,才算是品略了城市生活的便利,才领会了现代的精髓,但他们感到心慌,他们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这城市,往后究竟怎样,心里总是无着无落的,没根没底。

    那起初的一两个月里,他们在街上来回走着,身上挂满了东西,那些玉佛,那些手链,那些护身符,开光不开光,是别人问得最多的,他们说,算是大德开过光的,他们不信,他们不过问问便走了,脸上带着嘲讽和鄙夷。

    确切是这样,没有几个人信他们,每天根本收不上多少钱来,她不干了。她脱掉了僧衣,她去快餐店打工。在快餐店里,一开始,她给人清理餐桌,别人刚一吃过饭,她就要走过去,将铁盘子端起来,再拿抹布擦干净桌子;老板娘见她肚子越来越大之后,便不让她清盘子了,让她专给盛饭,这个活要轻松些,也无需走动,更便利着。在那快餐店打工,每月三千五,仅供两人维持生活,仅此而已。

    但是,八个月的左右时候,她回了家,老板娘让她回去的,知道她预产期将快到了,便叫她归家歇着,安心养胎两月,到时临盆顺当些。她本不愿意,她想再干半个月的活,她知道,孩子生下来,那奶粉的钱,哪里来?他们根本没有攒下什么钱来,她急,却也没办法,因为老板娘也是为着她好。

    慢慢地,她已经不便走动了,身子变得越来越沉,两条腿都肿了,那脚更是鼓起了些,下个楼都费好大劲,再加上头晕目眩的,她是没法外出上街了。里里外外全部事,都交付他手上去了。她还有一个月二十来天就要临盆了,按着预产期来算的话。他让她待在家里,他出去卖玉佛卖手链,他早上七点出门,十一点回来做午饭,下午一点半出门,到了天黑了,方才归家。

    便也是在这时,他去了送快递,他对附近一块儿,也已经熟络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快递行业刚刚兴起,干这一行的人还不多,他去了,人家便要了,因为急缺人,也无需什么培训,他便忙活起来了。没过多久,他发现,这活儿得劲,每天,并不需要同人过多言语,从老李那儿取了件,骑着车子,大街小巷地跑,到了地儿,打一通电话过去,那人在家,便等人下楼签字收件,那人不在,就只管给搁在门卫室就行了。就这样,他十分高兴,尤其当他骑着车子,在大街小巷穿行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摄像机,在拍摄这座城市一个拐角,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同他有着隔膜的真实。他乐意一天到晚地,就在这大街上骑着车子四处蹿,像是在地面飞行一样,即便天天如此,也没什么,他乐此不疲,他觉得,整个人像躺在了云中一样,随着它在街上来去飘浮。

    起初,因为刚上手,路线也并非十分熟悉,他每天所能取送的快件,不多,工资自然也不高,每月三千左右,但也勉强应付生计。三四个月之后,他才轻车熟路起来,每月至少也得五千,除开房租,他们两人的日子,也慢慢活络了,想吃什么,也有得可挑可选了。

    转眼间,她已经在家一个多月,孩子还有几天便要生了,预产期就搁在那儿,要快了。她紧张,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一个孩子,现在躺在她肚子里,却再过几天,便降生了,落地之后,那便是一个会哭会叫会喊会闹乱扭乱爬会呕人的娃娃子,真是神奇。而她心里,更多是欢喜。但她时不时地,会心慌,会歉疚,她摸着自己干瘪的奶子,她知道,那里没奶水,往后怎么喂养那娃子?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要不是怀孕离了梅岭,离了那刘楼官庄,他好生伺候着她,她都没法子胖起来,说是胖,也不过百十来斤。他也紧张,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却知道,多了一口人,便多了一口饭,关键是,多出来的这口饭,耗费的钱,比他俩吃用得都要多。

    再往后,要上幼儿园,还要上小学,钱从哪里来呢?想想他便觉得脑壳疼。他知道自己,也是迷了心窍,若是当时,未答应她,自己也不会陷入这境地,像被胶水黏住的苍蝇,像掉进蜂蜜里的蚂蚁。他感到无力,但他明白,他从无悔意,事已至此,不管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奔去了,再说了,他也是对她诚心实意,他于她而言,未可捉摸,她从未言说,但她对于他,其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至此,日子算是定下来了,不出意外,他们就将如此过活下去,如她所愿,而他成全她心意。但他仍觉得,眼前这些事,竟都像睡梦之中发生的一样,他不敢信,尤其当他见到,她光着身子,走去卫生间,从他面前无意经过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般。他匆忙转过脸去,但他却什么都看到了,那稍显下垂的乳房,那鼓起的腹部,那小腹底部的黑色毛丛,他全一下子看在眼里,并在脑际久久停留不去,如同仍在眼前。那时已经熄了灯,借着路灯的光,他看到她的身体,但好在,她未留意他,而他也扭头藏进影子里,避开了那一幕。

    然而在他心里,却未能避开,那乳房,那毛丛,像刻进了他脑壳中。那天晚上睡去,他便做了个怪梦,他梦到,自己骑着一匹枣红马,手里拿着一杆枪,后面跟着一队人,也同样骑马持枪,他们往一处大宅子奔去,是刘家大宅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心里想起了,他刘家是如何逼死他无田无财的父母,如何逼得他走投无路而落草为寇,那些全都历历在目,一丝一毫无比清晰着,他们围到了大院子前,开始鸣枪撞门,他们终究闯了进去,那门被打碎,他们见人杀人,他们到处破门而入,他们抢人抢物,一时间,枪声四起,惊叫连天,血溅满地;他们找到了刘老爷子及他的两房太太,刘家的两个儿子却只找见大儿子,那二儿子竟不知哪里去了,刘家的小女儿也被一并抓住了;未及他们过多言语,他便开枪杀了刘家大儿子,并杀了他娘,那刘家的大太太;他强行抱起了刘家小女儿,便要往那堂屋里去,她嘶喊着,抓他,咬他,捶打他,同他扭打着,他猛一下子把她扔了出去,她倒在地上,他抓着她的腿,把她拖着带进了屋里,他从里面锁上了门;她惊恐地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他向她走去,她便向后退缩去,她退到墙拐角里,他停在了她面前,他把枪放到旁边桌上,他弯下身去,他伸手,撕扯她身上的衣物,连打带骂,他剥去了她的衣服,他看到她那乳房,那两腿之间的毛丛,令人意乱神迷血脉喷张,他扑到她身上,他笑着,任她反抗,任她撕咬,任她抓挠踢打;他杀死了这刘家大院里的所有人,除了被他糟践过的刘家小女儿,除了不见人影的二儿子。

    他觉得这不是梦,更像是已经发生过的,如此真切,如此清晰,像他前世,像那早先被全然抹去的前世。他甚至记起了,那刘家逃走的二儿子,二儿子的样貌,分明就是刘明章,他清晰记得着,他能确定,他也多少知道刘明章家的事情,但他只知道刘明章奔逃在外解放后才返家,却不知道他还有个此处几无人知远远离走他处的妹妹。这时,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觉得,可能便是上一世的孽缘,他此前碰见她时,才如此心慌意乱,如此心神不宁,犹如沾染了深重罪恶。至此,他恍然,这世间万事万物,各司其职,各职其位,各行其是,自有因果,并不因人意念而左右,非人力可作为,更非人力可抗拒。

    7

    他们坐在树下,那是一张石桌,桌上刻着棋盘,他跟果远师弟在下棋。他的子总是慢了一步,每次都受制于黑子,他知道,他的脑袋转得慢,总是慢那么一点,他笑了笑,他习惯于此,这让他能够更详致地望见,那发生的和将发生的全部。但他不需要紧紧盯着这棋局,他明白,围棋不过是他认识这宇宙的方式,他能够从中望见所有的变化,却不去干扰它。

    他知道,这围棋中,黑白子的变化,远比那宇宙中所有微元子的数量还多得多。即便他穷尽一生,仍然无法参透这黑白之间的变数,就像他无法抵达这宇宙的边界,无法抵达那宇宙的终点。他只在中间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未知,某一个点上,往前窥探,往后回望。他望得见。那些确切是同时存在的,宇宙的起点,它爆发的那一刻,宇宙的终点,它死去的那一刻,全都在这条线上,看不见的线上。

    他时不时地也会想到,自己的来来去去,此处的,彼处的,由此处到彼处,由彼处到此处。他看到自己,跟一个女人,在城市里,生活着,奔波着,忙碌着,忙着生,忙着死,却同时又像居于牢笼中,不可脱逃;他跟那个女人,在努力对抗着,对抗那生存对精神空间的压缩,对抗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所遭受的胁迫。因为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在四平山上碰见的她,但随即掐灭了这个念头,他不敢念想着她,那会使他心里翻江倒海,使他觉得日夜煎熬如行刀山。

    掐灭了这一念头,他便心神安定起来,他看到,在某个乡村里,他父母因为灾荒因为欠租被逼死家门,他更是被迫无奈,上山入了土匪窝,他知道,他要拿着枪,才能在这世间,站住脚根,才能反抗那无休无止的压迫;凭着那股子死也不怕的狠劲,凭着那脑袋绑在腰上的无畏,他生里来死里去,他在枪子弹下,一次次捡着了自家性命,不怕死的人往往能死里逃生;他被土匪哄抬成了他们的小头目,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而是因为他们觉得,他终究要吃枪子横死街头;他被一个女人杀死了,女人拿着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他未加躲闪,任由她刺来,那女人便是他仇家的女儿,他害死了她父母和哥哥之后,她便想着,他的命是她的,她必要了他的命,否则她死也不瞑目,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局,他不得不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而她拿他的命,也必然是要如此的。这已经纠缠几世轮回,他们落在这循环中,缠绕着,如同灯芯。

    他们生生世世,都在一处,他要还欠下她的债,她也要受取他所还的债,从什么开始便是这样,谁也说不清了,那天地间,造化自有其玄奥。那些构成生命的元素,聚成了他们的身体,一旦爱或恨,或者原本便同出一处,那元素,便处于某种强大的意志之中,这意志将使那元素,再度合成他们的身体,即便几经蹉跎,他们也将终到了一处,为那爱或者恨。他想,所谓轮回,便是这个原故吧,尽管他也无法证明,但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们恩怨交织,难解难分,直到这星球成为废墟。

    他看到了这星球变成了废墟。那时候,逃离的人已经逃离了,他们去了别处星球,而在这星球上,幸存的生物,已经寥寥无几,幸存者们,生活在地下,他们是被遗弃的人。确实,那些原本把控着星球资源的人,已经逃离了这片废墟,他们去往了别处星球,他们要在那里,延续他们一手建立并几近毁灭了的文明。至于被遗弃的人,他们困在这星球上,他们在收拾残局,这片土地,这片家园。他们相信,这是希望的所在,他们即便一无所有,却紧握着希望。

    那是一处白塔,白塔已经废弃,他跟正耿师父,居留在那白塔中,他们未能离开,他们也不愿离开,他们相信,以他们的双手,终会让那一片地方,重获生机,他们种植草木,他们要让这一小块地方,变成绿洲,生命的绿洲,文明的绿洲;他们用遭人遗弃的工具,净化那湖水,以便拿来饮用,以便用于浇灌,他们有信心,改造这块土地,使之焕发生机,使之重获希望;与此同时,他们在白塔的墙壁上,在山洞里的岩石上,绘下他们见过的所有事物,刻写下这地上发生过的所有,他们所见所知所闻的一切。但是他走了,同她走了,他的事情完成之后,他带着她走了,他们去了他们才知道的地方。

    这些事,发生在许多年以前,或者,许多年以后。他说不清楚。而他说不清楚的事物,可能原本便处于一种模糊的存在状态,所有的可能都存在的状态。他明白,他看到的那些事物,可能在此处,也可能在彼处;在此处,此处时空,在这个宇宙中,无人觉得是对的,但在彼处,彼处时空,在另一宇宙之内,它却不可辩驳,不容置疑。事情就是这样,因差别或误差产生的分岔,使得不同宇宙或时空,自此分道扬镳,这才是造化的神异所在。

    8

    她从快餐店回来,在家安心养身子,便也是这时,他去了送快递。他换掉了那一身衣服,头发也长出了茬儿,转而一变,同旁人没什么分别,他们两人上街,便就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妻。她每天呆在家里,安心养胎,给他做晚饭,她在家里实在烦了,便出去透透气,小区里对过,是一个公园,她无事便去散步。他每天大早起来,做了饭菜,她早午要吃的饭菜,连着他要带去公司的,都一齐做了。她的放进冰箱,待她起了拿出热上再吃,他匆匆吃过,便用饭盒装了中午饭菜,就上班去了。他要去服务点拿快递,再骑着电动三轮车,把快递一件件送到地儿,中午了,便寻地儿休息,从包里取出饭盒,坐那吃着;晚上回来的时候,通常已经八点了,她会等他一块吃饭。她中午特意吃得晚。

    眼看着快临盆了,稳妥起见,他们去医院做产检。少不了要花的钱,自然没什么可多讲的。他带着她,坐地铁去的医院。这是他们初次坐地铁,他本以为,不用挤,不颠簸人,比99路快,而地铁里也人人有座位,毕竟多花了三两块钱。但进了地铁,他才发现,里面一样挤,一半的人都站着,挤在那里,要不是一个姑娘给她让去位子,怕是要站到医院了。

    他始终站在她旁边,她抓着吊环站在那里时,更是伸出手去,一只胳膊挡在她身前,紧紧环护着,生怕别人碰撞到了她。他脸上始终绷着,本着脸,像门神一样,他紧张,打心眼里紧张,总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使得他提心吊胆着。她看着他,笑着,她觉得特别有趣,他看上去,像不识字的人翻起了书,一本正经却又不明正经所翻为何,惹人忍不住发笑。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抓着一旁扶手,紧挨着他的手。

    他们到了妇幼医院,竟不知将去哪里,他问了好半天,方才明了他们该去往何处。他们去了综合门诊大楼,排了队,挂了号,然后往妇产科大楼走去,他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时刻准备着,便也是望见别人如此,他才此番仿照着。又是问了好些个人,他们才到了地儿。到了地儿一看,前面排了长队,真是要了命了,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她是空着肚子来的。产检他们是仅仅做了这一次,也仅仅打算做这一次,她只要看看孩子就行了,别的她不管了,什么唐氏综合症筛查,什么羊水检查之类的,她不管,她只要看看胎儿的模样。因为是快生了才来,她们便未给她建档,也就不那么上心着,听她如此讲,又十分固执,便依了她。她们让她直接去了超声科室,那里刚好人也不多,无需过久排队。到了的时候,半个小时的样子,他们便进去了。超声科室里,她躺在窄小床上,她期待着,她忍不住想,那孩子,在肚子里,是否知道她一直以来所想的全部,是否明白这些年来她所遭遇的所有,又是否知道他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们拿着一个奇怪的仪器,在她肚子上来回挪动,而这时,那显示屏上,便显出了胎儿,她看到了他的样子,她感到欣慰,就要能看到他出生了。她们给她看了胎位,预估自然生产还是剖腹产,因她年纪稍大,她们提议剖腹产,但她不要,剖腹产了坐月子会痛死,身子辗转不得,怎么都不是滋味,下床也晚,她不要。

    他坐在外面,四下张望着,都是些孕妇和她们男人或婆婆,也不乏一些孩子跟了来,在走廊里吵着闹着。略潮湿的走廊里,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不远处楼道旁的卫生间,向外漫出来尿骚气,让人肺里憋得慌,脑袋也跟着胀了。这时,他心里没底,他仍发怵,他不敢想象,他将成了孩子他爸,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待在山上,像师父们一样,生老病死,寂寂灿灿,行于平淡之处,识得人生百味,或远离人世间的欢喜悲恨,或浸染其中的烦闷愁苦。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尽管仍念想着他们。确实,他想过回山里。那天晚上,他不该喝酒,他知道,却已经推辞不过了。她的身体,他也已经十分熟悉,他甚至充满渴望,他贪恋,此前他从未经验过这类感受,他觉得,那打开了一个全新宇宙的大门,无异于师父带着他,在冥思中,走向世间万物初生的那一刻一般。他知道,她那里有一颗痣,而在他眼里,那痣,像蛋糕上的鲜果一样,迷人。

    但是,他明白,这是因为,她不希望,将她带到了深圳,从那人手中逃脱出来,他便把她扔下不管了,她身旁不能没他,她自己没法子对付得来,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坐月子那前后几个月,身边没有个人,怎么办?死了都无人知道。除开这些,她明白,在她心里,他已经扎了根,尽管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她要让他在自己身旁,无论如何。

    他确实会感到倦怠,感到疲惫不堪,就像被放干了血一样,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就像被掏空了的一座山,外面看着仍无什么变化,但里面已经是空的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原本构建的能够成其为自己的东西,被拆解了,被洗劫一空。那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副空壳,一个皮囊,里面的,空洞洞的。他知道,其他人同他一样,一样的身不由己,被繁嚣的种种事务攫住了,被他们大部分人认同的理所当然的人生模式困住了,在那些人的眼里,人一生便是这样:结婚,买房,还房贷,努力升职,或者努力护住自己现有的一切,他们也明白,当他们全力去维护自己现有的一切时,他们的一生便定型,便固定住了,突破是极难的了,因为他们只能看见眼前,如若不能紧跟变化,紧随时代,便就被落在后头了,在那里原地打转;说到底,那房贷,一并生活中其他重负,毕竟压得人人喘不过气,他们动不得身,更不敢轻易变更,不确定性会将他们生吞活剥,甚至于敲骨吸髓,若是随变化将自己重铸了去,却不能相信自己定能如愿以偿,心里更多的是慌张迷乱惶惑与不安,他们要躲回自己舒适的区域,他们不要去做生活中全新运算法则下的加法或减法,不要对那乱枝横生的心内大树快刀重斧,否则,一旦在重新进发的路上节节败退,那生活定然会将人压垮,直至形神俱溃;待能缓过气来的时候,他们合计着,是得准备生儿育女的事情了,他们一丝不苟,他们算准了日子,他们做了详细的身体数据分析图表,以求分分毫毫不离不差,就好像,只有这样才更显得郑重庄严而神圣,那孩子生下来,他们便要给他最好的,给他们能给的,尽己所能,倾尽全力,他们看着那孩子长大,一路护卫,一路甘为牛马;那孩子终归要离家,终要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起初,老俩口子还得替他们买房,甚至替他们还房贷,操心着,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脱不得身,深陷于其中,得不了清净,他们也想着清净下来,停歇下来,是该停下来了,一辈子该有的都有了,总得要停下来了,他们等着退休,等着退休后,享几天清净日子,余下的,便是照顾孙辈们,以安天伦;慢慢地,他们也终将老去,或无疾而终,或身缠重病,他们一心平淡着,坦然自若着,对抗那病痛,以展现作为人最后的尊严和生命力,直至死掉,至于心里的翻江倒海,就让它随那肉身化成灰烬去了,从此安眠。

    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从早到晚,从月初到月底,从年头到年尾,日复一日,他眼见他们没精打采,眼见他们面无表情,眼见他们拖着空皮囊,眼见他们茫茫然奔碌无休,眼见他们两眼空洞一身无奈。便是如此,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不过是工具,不过是拿来作动力,而他们也毫无归属感可言,就像是花钱住宾馆一样,即便住再久,也无家的样子,更无法使人安身安心,犹如陷落永无天日生机尽失的死寂深海。自是这般令人惶惑,而栖身于这个城市中,他只希望,这城市怀着一颗心,能给得众人安身立命的空间,给得人人遵从内心而觅求寻索的机会与包容。但这时,他却只看到,求生此间,像蜷缩在一个巨大的蜘蛛型的机器里,在它那球形的腹部中,是一个个狭小的安置室,如同放大的鞋盒一般,人们被关在里头,困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身体被捆绑住,嘴里是一条喂食的管子,身上其他地方更是四处插着管子,从墙中从地板里,探出来的管子,那管子在向外抽着血,将血送往地下送入墙内,就这样,一边给他们喂食,一边抽着血,他们无法动弹,被困在这里那里,他们的血,便是这巨大机器的能源,燃烧着,沸腾着,也冷却着,烧成灰烬,烧成青烟,以此来推动着,这蜘蛛型机器的前行,推动着它所有部件的运转。

    他也是,他觉得自己,同样是身处蜘蛛腹中,那某一间鞋盒样的房间里的一个。他被那些不得已为之的东西驱赶着,被那些里里外外各种事物挟持着,他以令人振奋而迷狂的愿景为食,在这城市中消耗自己,输血给那些吸血的东西。因为这,他确切觉得自己,同样在那蜘蛛的腹中,被困在那房间里,被捆绑着,被钳制着,被胁持着,吞食着心里念想出来的愿景,养着那日渐干枯的肉身,向外放着血,直到被抽干,变得干瘪,像枯死的树。而现在的他,是越发面目可憎了,相由心生,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如草莽疯长,而掩去了菩萨的金身法相,如同一间久已废弃的庙宇,荒草丛生,老枝枯树,断壁残垣,屋舍倾颓,大殿墙裂梁塌,既进风且漏雨,已摇摇欲坠。他觉知自身所处之境况,却明白,已经无处脱逃。

    这时,他念想起,在山上的全部。他还在山上的时候,便已常常因此感到困惑,他不解,为何世人身陷困苦而不自知,为何他们溺沉于此却不自赎,至此,他方才明白,便也更深切地领会了,师父所说的那些话。正耿师父对他说,生活原本如此,无人逃脱得掉,人们置身其中,入其血肉而无法脱身,但人生不仅仅在此处,不仅仅在此时此刻,它还应该容纳更多的东西,还要承载那一心寻索觅求的所有,我们选择了佛祖,选择了佛法,而对于世间众生来说,坚持自己内心真正爱着的事情,爱一个人,爱一样事,不论是谁,不论那信守着的是什么,一直坚持下去,人这一生,便会意义非凡,便会闪闪发光,因为它抵抗了现实的重压,它抵抗了时间的压迫,它安放了人们在与现实的对抗中百孔千疮的内心,这样的人,无愧时间,无愧生命,即便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但仍然得其所安,熠熠生辉。现在想想,他恍然明白,他见过这样的人,即便是在小乡村里,即便是一生未下过山的师父们,他们值得崇敬,他们窥得了生命的真谛,求取了人生的本真之法门。

    便就是在这时,他才明白,在师父那里,太多的东西,将使他受益终生,尽管当时并未领会,尽管无法让他,在这世间八面玲珑以游刃有余,翻江倒海而水起风生,却能使得他心无所住,而顺从自己内心,如此便可悠然自在,自安自处于此间,不因物事而羁绊,不以得失而煎熬。确是这样,他开始明白,佛法,或者说,他以往所信念着的东西,尽管并未能使人上天入地造化世间,却可令其自那悲欢罪苦中脱解,从那迷困之境里抽身而去,无这千百般的心身束缚,无这诸多身不由己的障故。

    他坐在椅子里。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望见了另一处,在那里,他跟着正耿师父,在那变成了废墟的世间,在那荒漠一般的人世间,他们吃着山中野果,在那腐朽的树桩上,采摘菌子,在那密林间,寻挖野菜。那时,城市进入了空中,这地面,被抛弃了,那居住在地下的人,更是被抛弃。他们居住在一个白塔内。在白塔里,他们拿着刀,在白塔里的墙上,刻录下他们所见所知所闻的一切,并绘下那一幕幕图景,他们尽全力记下那世间的所有,此外,他们修禅,冥想,打坐,研习佛法,在冰冷的地上,安睡。

    他同样看到,在别处,他随着正耿师父,入了定,他将领受了师父衣钵,成了那大明光寺的主持,他也看到果远师弟成了那主持。事情从未沿着一条线行进,他此番这般模样,却又可能别处那般行状,所有未到来的事物,都是无从定义的,便也因着未定义,它才据持着多重面貌,直到被定义,其他的可能,方才一一崩塌,存者不过一二。师父说,这便是这世间,本来的面目。

    这宇宙间,总是一重天缠结着一重天,他听得别人说如此,却只知其浮表,未见本真。但他可感知,他在此处,也在别处,他在世间,也在自己心里,他明白,无所谓有或无,无所谓彼或此,无所谓生或死,更无所谓得道或失道,它们共存于此间,有无同在,彼此同息,生死同缘,得失同序。皆为空。

    9

    这段时间,他在想多重天的问题,不论是过斋的时候,还是在四平山挖草药的时候,甚至坐在大殿里,他也不得自行从中进退,脑袋毕竟连接了那宇宙,他身不由己了。就像开启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他已经走了进去,要去一探究竟,他要一窥那宇宙的面目,而不愿再使自己,仍此般心智未开,见宇宙真身却畏怯而退缩,竟将其大门关闭,转身逃开。溺沉于蒙昧而心智不开,既昧且鄙,他对此感到抗拒,他要探得那究竟,窥见宇宙的面目。师父们也说了,他们该是时候开了窍了,该见见那宇宙的本真。佛说,宇宙大千,三十三重天,他未见过别处,但知该是存在。他想,那三十三重天,或许更多是误解,实际上关涉了多元宇宙,它可能仅仅是说,这宇宙之外,或宇宙之内,还有三十二个宇宙,它们相互纠缠,相互融合,却又彼此并不重叠,因而绝非完全相同。

    他听正灼师父讲过,在极微小的世界中,微元是宇宙最小的构成,不可再分的构成,至于别人称那微元作什么,并未讲,他便不知。而一个微元,存在于此,又同时存在于彼,这并非无稽之谈,而是它们存在的本来面貌。我们的世界也同样如此,也就是说,你既在此处,又在他处,并行而不悖。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谁那里,为了更好地参悟佛法,那人对他讲过,这样一个事情:当大量的阴元子(在科学中似乎就是电子,他记不清了,这并不重要,他完全可以自行命名一个宇宙),通过板上开着的两个相近缝隙时,放置于其后的感光屏上,便会出现明暗相间的条纹。这便是双缝干涉实验,而阴元子,具有同光一样的性质。但重点不在这里,真正使人费解的地方是,即便将阴元子,一个一个地单独发射出来通过双缝,落在那光屏上,而数量足够,却也同样得以在光屏上,显现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便是这令人感到莫名其妙,试想一下,单独的阴元子,它只能通过其中一个缝隙,一次只得通过一个缝隙,说起来是这样,但是这么一来,它在后面的光屏上,便只会聚集于一处,而不可能形成那明暗条纹。可实验结果说明,阴元子们,不仅仅通过了这个缝隙,也通过了那一个缝隙,并且同时通过,因而才能相互干扰,在光屏上呈现不均的规律性的分布,形成明暗相间条纹。

    阴元子单独射出,一一通过缝隙,却仍使光屏出现明暗条纹,能够说得通的,便是阴元子同时穿过两条缝隙,并形成了相互间的干扰。这确实不可思议。可又切切是这样,只有当阴元子同时穿过两条缝隙,或者说,既从这一处缝隙穿过,又从那一处缝隙穿过,方才相互感应,相互干扰,方才可能形成这样一番现象来。但或许,这便是宇宙中,所有物质存在的根本,一种存在所遵循的基本法则。往小处说,所有的物质,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空,不同的状态,而往大了说,这里远不止一个宇宙,可能,多个宇宙同时存在,就像他起初想的那样,在这宇宙之内,或者宇宙之外,同时存在着多个宇宙,它们相互缠结,相互影响。

    他觉得,理解未知的东西,就像在漆黑的屋子里,伸手去抓自己的影子一样,即便抓不到,即便让人觉得它不存在,但换一个角度,或者打开门窗,那影子便出现了。然而,他也明白,他所领会的一切,不管是错,还是对,都只作用于他自己,他也便不惧对此负责。而他更确信的是,如此法则,在此处时空,此处宇宙,或许格格不入,甚至于荒唐且不可思议,但在彼处时空,彼处宇宙,却不容置疑,人人皆知。

    但是阴元子从这一处经过,又怎样实现同时从另一处通过?这是个几乎不可解的问题,因为,若是将阴元子放大到这星球般的大小,那缝隙之间的距离,便相当于银河系的尺度。就等同于说,一个人,凭肉眼,要想从银河系的一头,望见另一头的人,几乎不可能。因此而提出质疑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更是试图通过实验,对此进行了检测,以证明这一猜测或者推论的荒谬。的确,当他们开始检测一处缝隙,是否通过阴元子时,便不再出现那种干涉现象,阴元子只从一处缝隙通过,而光屏上再也没有明暗条纹。

    支持此论者说,这大概是因为,阴元子通过同时两个缝隙,是以概率波的形式,若对其进行检测,便致使其概率波坍缩,阴元子跌落到具体的位置,光屏是检测,在缝隙处安装探测器,同样是检测,那概率波,于此处彼处,便提前坍缩了。

    这种检测,就像是对其存在予以定义。而这定义,便类似于将水装进杯子里,赋予其形状,赋予其形式,但水原本是无形的,存在任何可能的形状,而将其装进杯子中,就陷落成了杯子的形状。检测便是如此,在检测之前,它们存在任何可能,既在此处,又在彼处,两处同在,甚至两处均不在,而检测,便赋予了它固定的状态,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属性。形式便是牢笼,它扼杀了其他的可能,其他的方向,其他的意义。

    换句话说,这就相当于,此处的阴元子,被赋予了意义,赋予了形态,而别处的,便坍缩死去了;别处的阴元子,被赋予了存在的机会,此处的便坍缩死去了。

    因此,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此处的他死了,彼处的他便存在了,而彼处的他死了,此处的他便获得了生。人与鬼,生与死,或者说,轮回,可能便是这些个同时存在,却又分落在不同处的关联体,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中,相互争夺相互对抗相互呼应的过程吧。他说不清楚,到底是否这样,他只知道,此处不在,彼处便在,却又受制于这种模糊不辨的境况,两处同时存在,或是两处同时不存在。

    当然一些人认为,并不存在所谓的坍缩,事实上,那宇宙,分裂成了多个宇宙,在不同的宇宙中,存在着不同的结果。这就是说,在阴元子的双缝干涉实验中,我们对其进行测定,实际上,便是选择其中一个宇宙,阴元子被随机分配到了不同宇宙中,我们看到它在左缝通过,那右缝通过的一定会被另一个宇宙的我们所看见;并不进行检测时,它们两处,便同时存在,同时穿过两条缝隙,分布于两个宇宙中,甚或更多个宇宙中,且相互感知,相互影响,相互呼应,从而相互干涉,形成明暗分布。或许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宇宙产生的同时,便已经分裂成了多个宇宙,他们相互交织,相互缠结,相互影响,却并不重合,并不相同。

    更进一步地讲,我们处在这个宇宙中,同时也被分配在另一个宇宙中,甚至更多的宇宙中,此处的我们,经历着眼下的种种,而别处的我们,却经历着另一番情境,置身在另一番境况里。而这些宇宙相互交织着,我们或可窥见彼此,或者互不觉知,我们的人生,在此处进行着,也在彼处进行着,此处经历着彼处希望经历的一切,或者彼处经历着此处所愿念着的所有。宇宙便是如此吧,这即是其本真面目。

    10

    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在人群中,在小区里,在街上,谁人也再辨不得他们此前行状,那清苦晦暗的游魂模样。他们便也像俩夫妻一般,实心实意地,日常经营着两人的小日子,也把那租来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是那么个样子,像回事。因着她要带孩子,便一门心思放在娃子身上,他顾着外头,更是也要顾着家里头,来回忙活着,连个喘气的时候也没有,却也自觉心里满满当当,踏实且富足,并乐此不疲。

    坐月子期间,可也真是里外腾挪不开,他便就请了假。公司倒也好说话,见他平日不声不响埋头苦干,人更是任劳任怨,更是从未见他出过什么投诉之类的问题,上头都对他印象很好,就给了他一个半月的假,但工资就没了,没办法,终究是按件来算的,他们也不能不按规矩来。他觉得这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更不敢想那带薪休假之事,他每日便是绕着她们母子,悉心并周全照应着。

    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她方才回去快餐店,她把孩子背在身上,像她四川老家的女人那样。她胖了,比以往胖了一点,她知道,他功不可没,这半年来,都是他里外担待着,他们母子,才享得这般福气。她也是要回快餐店里了,光靠他一人,一月下来,工资多少,便要花销出去多少,从不见剩余。

    她没有奶水,每个月光喝奶粉,都得不少钱扔进去。为了省俭些,她未给娃子买尿不湿,她拿他们不穿的衣服,撕成毛巾大小的布头,做成尿布,来回给娃子替换着。这样一来,洗尿布便成了,日常令人头疼的活儿。那娃子肠胃并不好,见点儿凉风,吃点儿凉东西,便要拉肚子,时常夜里要换它个三五回,以至于天明了,他得拿前一日七八条的尿布,在那洗,偏偏吃奶的娃子,拉出来的东西臭不可闻,那臭气尿骚连着那奶香味儿,混合在一块,别提多得味。

    娃子一岁多的时候,她去了一家连锁酒店干活,是快餐店的老板娘介绍过去的,因为见她踏实肯干,让人放得下心,而她娃子送去了托儿所之后,每月都得拿不少钱。她俩人要只望着眼前,倒没啥问题,每月两人都拿工钱,月底甚至能存个一千多块钱,但往后呢?他们得想着往后,娃子上幼儿园,娃子上小学,娃子读大学结婚买房,甚至再往后的事,那是望不见底的窟窿,得拼命往里面塞钱的窟窿,他们得为那往后着想着。他们俩这辈子,是不可能在深圳买房了,累死了也买不上房子,他们就指望着,娃子上好学,找个好工作,他们也便拿出半辈子攒起的钱,与他买一套房子,再同他一块还房贷,便是还到死,也心甘情愿,无甚怨言,他们知道,若不这样,那娃子往后,指不定买不买得上房子,指不定这辈子能不能得其所安,他们得好生为他累积着,他们多受点苦受点累,娃子这辈子就能便利一点,这是为人父母的功德,他们修成了这功德,便得了正果。真是活见鬼。可这世道,人一辈子就这样,别无他法。

    在那酒店里,她要做的也就是,房客挂了牌子,或者退房走了后,她便要推着车子,推着一车替换的东西,进去房间里,换床单换枕套换被套,连着那茶包和洗漱用品,并将房间清理一番。而床单被套之类,即是送去洗衣房,再取干净的给重新套上铺好,至于工资,一月四千出头,管午饭和晚饭,这点倒好,她不必再多花费,每天只是把钱耗在坐车上。

    事实上,她这个活没那么轻松,每次房客走了,什么样的情况都有,一副副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房客离走后的房间里,往往床铺像狗窝一样乱作一团,那四下里,更是一地狼藉,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塑料袋子,臭袜子,卫生纸,用过的安全套,烟灰果皮同样散布四处,连那茶杯子里都有,她们要做的,便是把该换的都换下来,当然,也不是次次都换,差不多干净的,拿湿毛巾擦擦就了事了。但大多数的时候,那客房,还是被房客们糟践得不像样子,毕竟花钱住的,又如何也未见得像是自个的家,便可着劲儿糟践,怎么提醒也禁不得,他们原想着,咋样也不能便宜了那帮只知道吸血的家伙。想想就让人脑壳疼。要是住的房客,喝醉了酒,那房间里就更是一塌糊涂了,肚子里吃进去没多久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得到处都是,枕头上,床单上,被子上,地上,哪里都是,以至于房间里满是恶臭,胃液的酸腐味,酒精的糟臭味,熏得人脑子疼。要是住的女房客,人走了之后,房间里更是糟糕透顶,她还记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了后,内裤竟忘了拿,那内裤正缩在电水壶里,煮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水烧开后便丢在那里忘光了。真缺德。这年头的人,都是这么乖戾,更且怨气深重,怪不得,她总不敢在客房里待过久。她也知道,酒店里,打扫房间的姐妹们里,别的人会直接拿那毛巾,擦地板,擦桌子,擦洗手台,甚至擦马桶,但她不,她只用专门的拖把或抹布,提着那小桶,在房里打扫,她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

    然而不管怎样,在酒店里做着,倒也不十分使人烦心,轻松是没有了,可钱能多拿得,更不用四处跑动,在酒店里,不经风吹,不遭日晒,不受雨打,更又是切切安稳,已经难得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半年来,小娃子一岁多的这半年来,她总觉得舌苦干呕,也常常感到胀气,甚至腹部坠沉没有食欲,即便是酒店的免费饭菜,她也吃不得多少了,每次总要剩下那么一小半。

    慢慢地,她开始觉得腹部胀痛,在胃旁边的地方,再靠里一点,总之,拿手摸着会觉得,里面像塞着一颗核桃。旁人都劝她去医院看看,但她心里发怵,不敢去,她怕自己真害了什么大病。要是害了大病,她那小娃子,往后可怎么办?她不敢想,就算是交给他,她也不放心,没娘带着,总归不那么使人安心。

    终究她还是去了医院,她确切害了病,卵巢癌,而这,犹如晴天霹雳,于她而言。在她的右侧卵巢上,是一块鸡蛋大小的肿块,盆腔、腹腔都扩散了,甚至已经开始向胸腔转移,腹腔部位也积了水,这是由卵巢的内衬细胞,衍生出来的卵巢癌,眼下已是到了第四期,治疗康复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三十五的样子。至于医生所说的这些,她不懂,她更不能理解,她始终觉得,自己身体并无太大问题,却不想竟害了这等怪病,她不敢信,尤其当医生说,治好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时候。她顿时感到,脚下地面,像塌了一下,她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漆黑的洞中,不停向下坠落着。医生说,这不奇怪,卵巢癌的早期,通常没有明显症状,因此,很难早期被发现,等到症状发生的时候,往往已经扩散,患者在感到压痛或其它问题前,肿瘤可能已生长了相当一段时间,甚至症状出现时,病患也可能因症状不明显而忽视。那医生确切是见怪不怪了。

    她请了几天的假,酒店经理虽然没问什么,但觉得像是哪里出了大问题。她心里清楚,经理项姐是个好人,对她也十分照应着,尽管别人常说,她在外面养了男人,正是因为这,她男人李凡车祸死了,她女儿佳轩恨得不跟她说话,吃了她的心都有。可不管别人怎么讲,她还是觉得,项姐不是恶人。她知道,那恶人,便是一眼可认得出的,恶人心里住着恶,那恶噬咬着他,内里早已腐烂。然而,她尽力远离着恶人,却不想,因着他们那些罪恶,自己竟遭遇这么多的困苦。

    她把孩子卖了。她对他说,她把孩子送回四川了,送回了老家。她知道,他们给不了他更好的生活,给不了他更好的人生,更无法帮带着他在这深圳落地生根,此外,她自己怕也时日无多,她把他卖给那家人,会有更好的生活,人生也便更光彩。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辈子竟这般困苦,仿佛所有的灾祸都降到了她身上,到如今竟落得了这结局,她不能明白,她心里满是恨,对这世间的恨,像洪水一样,一旦决堤便将这世间全然淹没的洪水。这世间该洗一遍了。

    他不言语。他望着她,脸上肌肉抽搐着,嘴唇颤抖着,额头上的汗便也跟着沁了出来。他明白她做了什么,他没问,她什么便也未讲,他冲她笑了笑。她走开了。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只望见,她几乎怒不可遏,但脸上却十分冷静。她确实十分冷静,她走进了厨房,但她觉得自己脑袋像胀了起来一样,她觉得,她脖子上顶着一个热气球。

    她拿着刀子走了来。他看着她,笑了笑。她怒了,更怒了,她觉得他在嘲讽她,嘲讽她的懦弱,嘲讽她不配为娘,嘲讽她的没有为人母的担待。是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渊,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卖了,她原本还想着,要带他来大城市,给他更好的生活,给他更好学校的读书,可眼下呢,她竟做了什么?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再次对她笑了笑,却因为脸上那抽搐,这笑使人觉得阴冷,生硬,满是讽刺。这时,她觉得自己身体里,一股巨大的气流升了上来,直冲脑核,以至于在她脑袋里,仅留下那么一个想法,其他处都变作了空洞的漆黑:便都是他的唆使,才使得她沦落到这般境地,都是因为他,她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要是她没跟他走来这里,她现今的生活,会圆满;她要拿他开罪。

    她冲了过来,两只手紧紧抓着把柄,刀尖指向了他的腹部,像针扎进被子里一样,那刀子进去了他肚子里,轻轻地,静寂无声地。他仍未动。他不怪责她,甚至他觉得,这样一来,反倒是适得其所的,他心里如此意想着,他感到,仿佛消除了所有的罪孽,往后他便再无背负。

    再次,他想到了那个梦,那个梦中所指涉的前身旧事,那深深植根的孽缘,似乎非得如此不可平消。便也正是在此刻,他见到,刘家小女儿同样拿着刀,刺进了他胸口,那血汨汨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衫,她的手。他明白,本该如此,但他不晓得,自己是否已偿清了孽债。他冲她笑了笑,再一次,眼前黑下去之前。他只觉得,像是什么顷刻间崩塌了,轰然倒地。

    他紧紧抱着她,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死,他能确切感知得到,要是他死了,她余下的日子,不知还剩多少的日子,一个人,一定非常绝望煎熬,他放不下心。当然,他还知道,下一辈子,她还会给他两刀。他们就这样躺在地上。她的手仍抓着刀把,她手上也沾满了血,看到他脸色开始发白,听到他气息变得微弱,她突然慌了起来,她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一般。她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就会来,她说,是的,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救护车快来了,她对他说,她对自己说,嘴里不停地说,救护车快来了。她拿来了毛巾,包着刀把,她的手抖着,始终抖着,她压着他的肚子,不让血流出太多来。那血染红了毛巾,很快,她快要崩溃了,心里像塌陷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她脸上满是汗和血,她擦汗的手抹得满脸是血。他在心里笑了笑,他不会死,他的债,这一世该还的,还没有还完,他还要好好伺候着她,直到同她一处去。

    但他也明白,他终归是要死的,甚至,他已经看到自己,被烧成灰撒在山上,他看到那山上生长着的草木,他身体的每一样生命元素,都被那草木汲取了去。他化入了草木,进而,化入了成千上万人的身体中,在他们身体里活着,透过他们的身体,他将看到他未抵达的那个世界,他也因此,恒久地存在于世,不灭不息。人人都将如此,他了然于心,且无挂碍。

    他知道自己,他知道众生,他明白那是无尽的,他们都将在宇宙中,恒久地存在着,即便是意志不再,意志不再而形难聚,形不聚而无相,无形,无相,便是本真,而这本真便是无限而永恒。

    他清楚自己终将死去,所有人都终将死去,此身不再,那肉身化作了烟云,化作了灰烬,化作了尘土;继而,散落在这世间,进入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进入兽身进入人体进入元灵中,如此轮回,直至,再与这世间一同崩坏,而散入那宇宙的星尘里,自在,入缘,不灭。

    11

    他去山上挖草药,到了四平山的林子里,他又见着了那个女人,上次她被蛇咬的时候,他还记得,她腿上都是疤。她男人死了,他听说,跟别人打牌喝酒,夜里醉了回家路上,从桥头掉进河里,淹死了。他见她来了寺里五次,头一次她去上香,他便未跟她说话,甚至未敢露面见她。究竟该如何作解,他觉得,大概便是上一世犯下了罪孽,他此前碰见她时,才如此心慌意乱,如此心神不宁,犹如沾染了深重罪恶。他切切实实不敢见她。而她,可能要回四川了。

    确切是这样,她男人死后,她上了山上寺里,在大明光寺,给她男人捐了盏长明灯。她总共来了山上五次,却从未见到那个师父,挖草药常见到的师父,耳朵被老鼠咬去了一半的师父,她心里凉了半截,空洞洞的。她也是要来谢他,自打那次经蛇咬之后,她上山采药,竟未再见着那师父。

    这一次,她又来了寺内,给自己求了护身符。他未见到她来,其时,他去了四平山,他在那里挖着草药,他找见了三株狼涎草,在乱石岗,但他挖了一株便走了,他知道,那老魏已经赶了羊上山来,要到了。他去了林子里,他要挖些碱斛草,寺里要用。

    到了林子里,他便先停了下来,找了个凉影地儿,歇会子脚。他想知道,最初,她跟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相知相觉着,即便并未见着她。他想了好些会子,他想见了,那时候,他们都是星尘,他们来自那个点,她在那儿,他也在那儿,他们紧紧挨在一块,他们源出同一处,原本不分彼此。

    但他知道,这宇宙,终究要死去了的。他已经望见了那处死灭。然而他也明白,那死灭,并非全然灰飞烟灭,以至于踪绪无存,他们终归化作了尘埃,复归那星尘中,重聚于一处,陷于这宇宙的死寂。他们聚于那一处,便再次紧紧缠结,不分彼此。

    他望见那宇宙无限大,令人绝望的无限大,这无限仍存在边缘,不过是已经不可想象,便是如此,那并非大脑所能标注的尺度,他也只望见渐渐暗去的死寂。那里确切是死寂的了。尽管,宇宙仍在膨胀,将要抵达无限大时,便停止了,它再无气力膨胀,那内心的能量,将消耗殆尽,以至于到了极点,如此一来,它内部的所有星体,都将随着死去。那些星体被撕碎,就像绳子被拉扯断一样,到了那个点,顿时便崩断了。

    从那个点炸裂开始,宇宙便在膨胀,这是它的生长方式,一旦膨胀终止,它的生长,便终止了,不仅仅如此,那生长终止的同时是死亡,终止即死亡。那宇宙在膨胀时,空间在急剧生长,而它心里所有的能量,却在不断消耗弥散。就像红墨水滴进湖水里,一开始仍看得见那红色,但慢慢地,慢慢地,那红色完全消失了,看不见了,并非它不存在了,是化进了水中,以至于变成了零。宇宙中能量便也是这样,当它消散得再也捉摸不见时,宇宙便将无力膨胀,宇宙中的全部,再也没有生息下去的可能,就像强弩之末。它耗尽了所有的可能,那能量也以最微小的形式散落于各处,化成了零,所有的物质也已经崩溃成微元,它无力再承担这体量,便开始崩塌。崩塌便是此后,宇宙的趋势,那空间开始收缩,向中心收缩,不可抗拒。

    这一过程中,并不存在时间倒流。因为时间,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总不免一些人会觉得,宇宙崩塌开始收缩之时,便是时间倒流之时,那会子,所有的事物都将被还原,从无至有,从死到生,从毁灭到形成,从终结到开始,全都倒过来又经历了一遍,颠覆、迷幻而真实。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那消逝了的一切,终究是消逝了的,再找不见形体,只余留那元素存于此间而永不灭。

    眼下,那些明亮的气态星体,大都在膨胀着,随着那宇宙膨胀着,但这已经到了它们的死亡阶段,它们燃烧将尽,消耗着所剩不多的能量,它们的身躯膨胀着,将四周的星体,一一吞噬掉,慢慢地变得巨大,再被撕碎,再慢慢死去。它们就这样死去着,时间还要很久,才能彻底死掉,它们膨胀的同时,也在熄灭着,同这宇宙一般。

    宇宙在变暗,它似乎开始熄灭了,它开始变得暗淡无光,所有生长的进程都停止了,它老了,它到底老了,任何一处,都全然一副倾颓的态势,这里所有的星辰,都在熄灭,都在被撕碎,都在亡去。那如胎儿一样的星辰,在宇宙中,重归混沌,无序的混乱,在摧毁着所有的星系。

    这宇宙,被它自己撕碎了,变成了星尘,变成气,它将要紧缩,再回到起初,回到起初那个点。它确切是要坍缩了,它心里的能量,已经化成了零,再无法支撑这身躯,那使人不可想象的体量,正摇摇欲坠,且终将坠了去,向心内坍缩了去。

    它坍缩着,星尘便也聚到了一处,以至于其密度,变得越来越大,由此,坍缩的速度便也越来越快。它急剧坍缩着,空间崩塌着,向内塌陷而去,此处,时间已经毫无意义,就像它原本便不存在一般,不存在一般的无意义。

    一路如此想着,他已经回了寺里,他放下竹筐,将那草药拿出来,放到石板上晒着,是要晒干来着。他回到了大殿,一些人已经在了,他们坐在大殿里,入了定。他也坐了下去,他的脑袋,仍在同那宇宙相连着,他眼望见那宇宙的所有。那是宇宙死灭的时刻,他眼望见了那处,他明白,他所望见的,便是他置身其中的宇宙,同时,却又是他内心的幽微之境。

    那宇宙终归死灭了,所有的物质都坍缩于一处,紧紧聚在同一处,以至于形成一个点,所有的物质都未灭,集于这一点中,不过再无还原的可能,便是再度爆炸,已经是不同面目。那时,它悬浮着,在无法定义的黑暗中悬浮着,轻盈上下浮动。那是一个点,一个眼睛一样大的点,但也可能,那点,比眼睛大,或者,比眼睛小。那仅仅是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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