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叔
乡村赤脚医生老朱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患者有急躁粗鲁的,看完病倒打一耙的,各种棘手难缠,状况百出,老朱永远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一脸慈祥。
村里人和老朱关系熟络了,就打趣他,你老婆该是多有福的女人,遇到你这样的好脾气。
老朱听了就笑着应道:那是那是。
有时遇到雨雪天还要照常出诊,乡村的土路又不太好走,鞋裤,自行车全被泥浆弄得认不出本色,老朱还是笑眯眯地抹一把额头的雨水,嘀咕一句:明知天有雨,偏在雨天行。然后乐颠颠地使劲浑身力气蹬着车轮里沾满泥巴的自行车消失在雨幕中。
像这种情况,老朱的出诊费往往少收或不收,活菩萨的称号就渐渐叫开了。
他说,医者仁心,患者还是衣食父母呢,对谁都得好,除老婆外。
老婆心疼老朱,说人家都开小汽车了,咱买辆摩托车吧,或电动车?
老朱回头瞪老婆一眼,妇人之见。
老婆就白着眼眦回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老朱的子女均在外地工作,家里只剩夫妻家人,清冷寂寥,免不了就斗斗嘴,怄怄气。
常常是一个坐炕东头,一个坐炕西头,斗起嘴来,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尤其是老朱的口才这些年越发的好,将老婆娘家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挨个数落过去。
老婆的脸一会儿铁青,一会蜡黄,老朱这才觉得自己比平日里威风多了,那些压抑在心口的顽石稍稍少了些。
说起来,老朱的性情大变,还是因为那次一次,村里五世同堂的一位老太太突然晕倒。老朱被请去诊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老朱摇摇头,心里暗自思忖:“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她商量事”,年纪大,各器官均已衰竭,脑血管突然破裂,估计……
老太太终是如老朱诊断的那样,撒手西去了,但她的儿子孙子曾孙子们不依不饶,一致认定是老朱医术不精,不肯积极救治所致。后来,老朱医病医死人的传闻就如一场沙尘暴,迅速席卷一方。
老朱半世的英明就此毁掉了,失业了,但他没有给老婆讲,天天阴着脸。
后来老婆实在忍受不了老朱的臭脾气,俩人干脆分房而居,再后来分灶而食(老朱提出来的)。
日常矛盾的爆发点有时让人啼笑皆非,老婆想在门前的二分地里种西瓜,老朱偏要种玉米;老婆将黄瓜切成片,老朱就责怪为什么不切成丝;老朱买了副老花镜,老婆数落他假斯文……
芝麻大点事儿,在老朱这里比天还大。两人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低头服输,有时是真的意见相左,有时纯粹是争口气,大有我拼了老命也得把老脸挣回来的架势。
老朱争不过老婆,脖子一梗,离婚!
老婆一下子雕塑般愣住,离婚?我都快七十岁了,跟了你几十年,你要跟我离婚?
这次的离婚事件,闹腾得四邻八乡都传遍了,大伙议论纷纷,责怪老朱不是人。
这一次,老朱真正成了孤立无援的孤家寡人了,儿女亲属们轮番责骂老朱不是人。老婆甚至揪着老朱,质问他是不是外边有另外的老太太了。
老朱病了,一病不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老婆央人要将老朱送医院,老朱死磕着怎么也不去,自己当了半辈子医生,有病没病,自己还不知道吗。
的确,老朱身体没病,他得的是心病。从医几十年,从没出过岔子,一辈子的好口碑,没想到老了老了,就要圆满了,却栽在一个老太太手里。他恨自己医术不精,恨自己无用,恨自己老无所为,成了一个废人……
他将自己几箱子药书全烧了,一边木愣愣地望着蹿起的火苗,一边抹抹眼睛,医不好病,还留着它做甚。
挂在墙上的那些“医术精湛,救死扶伤”字样的旌旗,老朱看得一阵阵锥心剜肺的痛,都被人称为庸医了,又留它做甚?一抬手就要扯下来,心里窜出另一个声音:灯枯油尽,医不好绝症,咋能怪你呢?你治好了那么多人,每次都是一份功德……
记得年轻的时候,老婆也说过这种话。
当时老朱朝着她吼道:“屁话咧!”吼完他就嘤嘤地哭了,其实他也知道,外面受的气,不该洒在老婆身上,她也挺不容易的,一辈子掏心掏肺地待这个家,可除了她,心里的委屈又泄向哪里呢?
脑海里思潮涌动,他随口呼了一声“老太婆”。
老婆泪流满面地应了声“死鬼”。
这一声老太婆,她足足等了三年。
这三年,老婆常常感慨,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咋越老越拧巴了呢?
老婆常暗自怀疑,老朱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或者自己前半生太甜蜜,老天妒忌,要她后半生再尝尝苦的味道。
两人关系的彻底冰释,还源于一次老婆得了重感冒。老朱为老太婆边把脉边嘀咕,谁叫你大冷天的往外跑,活该。
老太婆不失时机地怼回去,死鬼,谁要你管。
诊断完毕,老朱拿着扇子扇着药炉,一股股的青烟黄烟熏得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临了又一口口喂给老太婆。
老太婆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些湿润,死鬼,你为啥要管我?
老朱捏一把老太婆的脸,你要是走了,家里鸦雀沉寂的,谁和我斗嘴?谁欺侮我?
老太婆一把推开老朱的药勺,死鬼,随即笑成了一朵花,依在老朱的怀里嗔怪道:夫妻几十年了,有啥烦恼不能给俺说呢?行医这么多年,你的功德已经圆满了,在俺心里,谁都比不上俺家的男人。
老朱心里咯噔一下:村东老太太的事,你知道啦?俺还是你崇拜的男人?
老太婆眦一眼老朱:狠狠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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