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

叮叮当当，厨房里响个不停。越响，我的回笼觉越香。

“快，起床包饺子了，懒货！”

妻子唠唠叨叨，像走扇子门，在厨房忙活，我迷迷瞪瞪穿衣起床。只见餐桌上高粱杆盖一沓挤着一沓梯形饺子皮，一只“万事如意”大老碗盛满了饺子馅，字体遒劲有力，饺馅五彩缤纷，尖垒尖垒的高，一股香味扑鼻。

腊月腊八那天，四叔父家要杀猪，堂弟头天就反复叮咛我回去。八月十五四叔父杀羊因故没有回得去，这次不好再推脱了。那是一片亲情啊！

160公里的路程，天刚泛起鱼肚白，我携妻驾车，载着喳喳的喜鹊叫声冲上了高速公路。车在路上欢驰，路旁树枝向后划去。故乡的大山、小路、窑洞，还有那瘦瘦的炊烟在眼前晃来晃去。

摊猪血、煮排骨、炒鸡蛋加瘦肉。包饺子最热闹了。四叔父、侄女、妻子我们四个包，堂弟打下手，弟媳一人擀面，我们四人包，应接不暇。上初中的侄子盼盼一急也上手了，只是怎么也配合不到一起，不是筷子打架，就是捏得饺子流油，比我小时候好不了多少。

包呀包，把情亲包进饺子里。弟媳擀呀擀，把陈年往事擀出来。

天上，朵朵白云俯瞰大地。院子里的鸡儿咕咕地叫，狗儿汪汪地吠，猪娃哼哼地唱，也在上演一场协奏曲。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家乡山贫地饥。我天天盼着过年，过年就有饺子吃了。

那一年大年初一，鸡叫头遍，妈妈就跳下土炕，叮叮咣咣地忙活起来。呀！要包饺子了。我一骨碌翻身，也跳下炕，怀里的小花也嗖地跳下炕，喵！喵！喵！惊恐地叫，一纵身跳上我的肩头。

我围着妈妈转。妈妈一会儿拿着白菜、萝卜还有大葱在案板上嚓嚓地切，一会儿从瓦缸里捞出拳头大点猪肉，当当地剁，一会儿又噗嗤噗嗤擀面。天快亮了，半碗饺子馅，馅，菜多肉少，两拃饺子皮，皮，颜色泛青，用高粱杆盖端上炕中间。父亲和妈妈开始包起了饺子。他们给每片饺子皮只放一丁点儿馅，包的饺子肚子一点也不鼓，跟我的肚子一样平坦。我索性跃跃欲试，也抓起一块面皮，盯着饺馅看，仿佛要给自己嘴里喂，美美地抓一把，放在饺子皮上，合手捏，包不住，四周撤，还是包不住，不是饺馅挤掉，就是捏得满手流菜水。惹得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掺和了，趴在炕栏玩耍。突然，我发现老鼠在案板上偷鸡蛋，一只老鼠把鸡蛋抱着仰躺在案上，另一只老鼠咬着抱鸡蛋老鼠的尾巴，一下一下地往前拖。

我紧忙去赶老鼠救鸡蛋，老鼠吓得吱吱地向案里边跑去，鸡蛋骨碌碌向案边滚来。我紧跑慢赶，还是没接住。啪！鸡蛋落地摔破。我闯大祸了，呆若木鸡。妈妈笑着安慰：“碎了好，岁岁平安！”

现在想来，那时的饺子还没有现在的混沌有含金量，都是一个穷字作祟。

我们一家人端一碗稀稀拉拉的饺子，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大爹一家端一碗饺子给爷爷奶奶拜年来了；三叔父一家端一碗饺子也给爷爷奶奶拜年来了。爷爷奶奶跟四叔父过，四叔父也端上来一碗饺子。父辈们齐刷刷跪地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尔后，我们孙子辈再趴下磕头拜年。爷爷粗糙的手艰难地掏出污垢手绢包裹，一层一层揭开艰难，给我们孙儿辈一人发了一毛压岁钱。

爷爷旱烟锅在炕栏上咣咣一敲：“吃饭。”爷爷奶奶伸筷子，在每家碗里捞一个饺子，放进自己的碗里，剩余的都赏给我们几个孙子孙女了。我们开心地吃了起来，那个香啊，终身难忘。爷爷奶奶慈祥地微微笑，爸爸妈妈泪花在眼眶里转。

多少年了，正月初一给爷爷奶奶拜年，家家都端一碗饺子。给我的印象，过年给长辈拜年，饺子是最高礼品了。

后来，我当兵走了，再也没有端饺子给爷爷奶奶拜年。

部队伙食好多了，逢节过年包饺子。连队上百十号人，炊事班根本包不过来，只有把面和饺子馅分发各班。这时，各班全员齐上阵，手忙脚乱地忙活开了。

江苏籍班长把洗脸盆洗了又洗，用它和面；山东籍副班长找来铁锹把，擦了又擦，用它做擀面杖；青海籍韩斌跑前跑后打下手；安徽籍赵子龙把火炉子捅得灰土飞扬。一个擀饺子皮，皮儿圆圆，宛如蝴蝶飞。四人包，十指聚拢捏，好似耍魔术，叮铃当啷忙乱一片。包呀包，把五湖四海战友情包进了饺子里。

1985年，我随部队去老山前线作战。除夕，一阵枪炮声过后，又有几位战友倒下了，他们永久地睡在了麻栗坡烈士陵园。我们在潮湿的“猫耳洞”里默默地包饺子。饺子在行军锅里“咕嘟嘟”翻滚，如炮弹咚咚咚地响，似战友在战地杀敌呐喊。第一碗饺子，我们敬献给那些烈士，刷地一声，举起右手敬礼：“战友，一路走好！”

往事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在我脑海里打旋儿。

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想吃饺子就去“饺满天下”。芹菜鲜肉、香菇鲜肉、酸菜鲜肉、肉三鲜、鲜虾、牛肉，应有尽有。然而，怎么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

我十指熟练配合，筷子翻飞。遇到饺子皮厚了，捏一捏，碰到饺子皮小了，抻一抻，挖一筷子馅儿，压实，两边一拉，向下叠压，双手母子配合食指，狠狠用力一捏，一个元宝形的饺子跳进高粱杆儿盖子上。你看，饺子肚儿圆滚滚，胖乎乎，仿佛弥勒佛，大耳一闪一闪，肚儿一鼓一鼓，似要爆炸的样子。

我包呀包，把春节的喜庆包了进去，把悠悠岁月也包了进去……

白胖白胖的饺子，叮叮咚咚跳进沸腾的锅里。饺子变成了弯弯的月亮，照着思乡的人，幻想着故乡的温暖，团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