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来返返于村庄,村庄每一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变化的同时也在凋敝,也许,再过几十年(也许用不了几十年)村庄就不复存在了。我见证的这近三十年里,很多面孔渐渐都已经不在了。每当我走过学校后面的土崖,我就想起了博迎。
博迎是要比我大十几岁,具体大了多少岁我也没有精确记住。总之,我在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岁了。
我记事是在四岁,那时候我经常在我大伯家碾麦子的场里玩,我拿着妈妈为我削的玉米杆,渴的时候剥一段嘬糖水喝,不渴了就挥动着杆子咿咿呀呀,学秦腔里的武将,玩的不亦乐乎。
场的外面是一条通往上庄和下庄的路。我经常会站在场里看向那条路,很多时候就看到博迎从路上经过。我只是会静静地看着他,但是别人总是会笑着喊:“博迎,下长面吃走。”博迎便会哈哈一笑,摸一摸脑袋,并不说一句话,继续沿着那条路走去。然后人们就会哈哈大笑。
村子里的人包括博迎的家人都说博迎的神经有些问题。但在我看来,他的神经是正常的,只不过是有天生的结巴,但并不明显。
我为什么说博迎的神经是正常的呢?那是因为博迎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就读过了初中,精神有问题是考不上初中的。而且,神经有问题的人是不可能写出那么规范的字的,他曾将名字写在山神庙对面的墙上,字写的很大、很规范。
可是,在村民们都敬拜的山神庙墙上写他的名字,这就确切地让所有人得到了他确实精神有问题的证据,正常人是不可能这样的。
再就是精神有问题,但并不严重,也不影响考学、学字。于是,我也不知道到底精神有没有问题了。
有的人说他是真疯,有的人说他是装疯,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大多时候都很正常,农活也能干,饭也会做,还娶过媳妇,并生了一个女儿,只不过媳妇最后跑掉了,不是因为他的疯,而是因为他家穷。
但是博迎确实疯了两次,这也是他自己明确表现出疯癫的几次。第一次正是他媳妇跑掉后,这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吧。第二次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表现为胡乱说话、见人就打,但是我只见过他胡乱说话,并没有见他打人。
我记事起,我们村的好几个小孩都会欺凌博迎,比如看着他快走来时将砖头瓦片扔向他,趁着他在树阴凉下熟睡时偷取他的鞋,再就是恶言相向。我对这几个孩子深恶痛绝,却无法阻止他们。他们欺凌博迎时,别人并不怎么制止,孩子的父亲也不会制止,只是在有些时候,会叮嘱道:“小心,不要被这疯子打了你。”
我是在上了小学的时候,和博迎有过一次时间很长的聊天。我记得他穿着他的那件黑色中山服,卷着裤管坐在学校后面的土崖上,我便径直走上去,坐到了他的旁边。
他的中山服上满是游迹,在夏天的太阳下映出光茫。他的脸很黑,眼睛呆滞,却微笑看着我。于是就问我学了什么字,我一个个写给他,他频频点头,时不时将裤管往上卷一下。
我在他的示意下异常紧张,因为我担心有些字写不出来,那情景正如老师让我默写一样。终于,到了他说的“taozi”的“tao”字时,我写不出来了,于是冥思苦想,终是没有印象,便就是汗都流出来了。
博迎并没有再逼问,也没有像老师一样打手心或者责骂,只是拿起了一个小石头,写出了这个字,却原来是稻子的稻字。我们那里的人都将“稻子”念成“tao子”,但是我由于附近没有种稻子,于是在我的家乡话里并没有收录这个词,所以才不知道。
他写出后,以一个老师的神情笑着,又以一个老师的语气叮嘱我记下。我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老师,于是就和他争辩,我说稻字我认识,只是他读错了。起初他还也争辩,渐渐就是认可。
接着就是问我要不要听故事,我自然说要听。
他讲的第一个是牛郎织女鹊桥会,并让我每年七月七日去观察,会发现没有一个喜鹊,都去给牛郎和织女搭桥去了。第二个故事是尉迟敬德娶双妻的故事。
牛郎织女的故事他说得很清楚,而且以后还学过,所以他说的话都能清晰记得,但是尉迟敬德的故事已经忘却。
那次和他谈话后,再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然后就是到了我12岁的时候,正好家里在修房子,便是除了木匠外,还有庄里帮忙的人。
每天吃三顿饭,就是木匠和大家坐一起吃的那种。吃了早饭,干活干到中午,吃个午饭,再接着干活,然后晚上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人很多,每次都很热闹,而博迎就是在这段时候在我家吃过一顿饭。
博迎来时正是早上,这次并没有穿黑色中山服,而是一件已近黑色的青色短袖,那时候他的精神还很好,黝黑的脸看起来很健康。裤管自然卷着,露出他那细细的脚踝。
他在别人的鼓动下参与到了劳动之中,他弯下腰,将胳膊背负到后背,双手合成一个斗,便让别人从他的手上往上摆砖,每回至少背十块砖,最多的一次背了十五块。我记得他每次在砖放满他的背的时候,就在小孩的簇拥吆喝中前进。小孩都喊着博迎真厉害,大人们也都说博迎真能干。博迎在这些赞扬声中扁平的嘴微微裂开着,带着自豪的微笑。
这一天人们丝毫没有奚落博迎,到了吃饭的时候还和博迎一起吃,博迎显得很拘束,他在别人的礼让下吃着干拌长面,那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吃面的样子依然清晰。吃完面,大家就开始喝啤酒。博迎起初是不喝的,他的两只手在空中连连晃动,并说:“不,不喝的,酒,酒是不,不喝的。”他言辞恳切、态度坚决,表现出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但是大家都笑着让他喝,博迎终于喝了一杯,那黑黝黝的脸立刻就泛了红,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于是就开始说不着边际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好不热闹。
但是很多人终于都散去,开始劳作的时候,博迎还晕迷地靠在炕头,便是拿起了放在窗台的一本我正在看的《西游记》,开始朗声读了起来,这朗读又激起了我的敬畏。最后终因他结巴的节奏和没完没了的诵读,失了兴趣和耐心的我就走出了房门。等我再回到房子,博迎已不在了,《西游记》却是原放在了窗台上。
于是我又在外面检查了一遍,背砖的地方也没有他,他已经离开了。
此后,我的学习紧张了起来,再没有见过博迎。直到初中那次回家,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博迎被他的弟弟打断了足踝,现在一直躺在梁上他家的地里面。
村里的一些年幼的小孩都去看了博迎,对这些小孩,我想更多的是去看博迎的热闹。大人却是都没有兴趣,只是路过的人都说看起来瘦的很、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趁着有些时间,鼓足了勇气,到梁上看博迎时,地里却并没有找到他。
我在诧异的时候,旁边的人却也再没人说起博迎,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想提,我也没问,反正博迎好像自此消失在了村子。
又过了好几天,旁边的人就说博迎死了。是死在外面的,兴许是饿死的,但是尸身却是被他父亲和弟弟取了回来,悄无声息地埋到了土里。
村里再不会有人提起博迎,我也快要将他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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