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糖人(一)

作者: 是夕玦 | 来源:发表于2021-11-30 14:02 被阅读0次

    佛说,生死易断,情债难了。

    小时候,坐在阿爹肩上,喜滋滋地舔着糖葫芦,听街上戏子唱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朗朗上口,甚好模仿。于是也对着阿爹唱:“问世间情是何物?”

    爹爹喟然长叹:“情啊,是最甜蜜的毒药。丫头,你记着,让你动情的人,可不是来给你蜜糖吃的啊。那个人是来给你下蛊的,是来向你讨债的。唉,都是经历。”

    我懵懵懂懂,听不明白,感觉爹爹不开心了,就把手上的糖葫芦递到阿爹嘴边:“阿爹,你吃。”

    爹爹只是笑着看看我,托着我,继续逛庙会。

    那时候看不懂,爹爹的那一抹笑,三分疼爱,三分欣慰,三分担忧,一分沧桑。

    罢了,都是要切身经历的。该经历的还是要经历,再不情愿也躲不掉。

    我们是江南一带的书香门第。

    受过阿爹救命之恩的一位颇负盛名的江湖术士在我小时候便给我推过运数。他说我这一生,桃花多多,虽无害却难成正果,白白牵动情丝。直到遇到前世债主,还清该还的情,方可考虑成家安定。只是这债,欠的太多,未必轻易还的清,如若心生恶念,怕是要招致杀身之祸,万劫不复。若是勘破此劫,方得善终。

    断言既出,我爹开始时忧心忡忡,但也道顺其自然,看个人造化。因果这东西,每个人都要承受自己该承受的。

    我娘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已经认定要把我看好了。小时候,哥哥们的疼爱,邻家男童飞到我们院里的风筝都让娘觉得格外扎眼。娘从不让我接触外姓男子。甚至我年已二八,娘仍看着我,守我在闺阁之中,也不曾动念给我觅一门合适的亲事。似乎硬是要把我熬成老姑娘,这样就能逃过劫难,一生如意了。

    但命中注定,终究是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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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的庭院,落红的秋千,幽闭了的岁月。也不是没有想过逃出去,也不是没有试过,结果都是我被狼狈不堪地带回来,罚跪,痛骂,挨打。娘也变得愈发敏感多疑,一点点动静就足以惊动她,使得她一改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夫人形象,变得刻薄敏感,歇斯底里。

    也许是爱女心切和平日里的偏执,我那一纸宿命刚好成为了她的执念和心魔。她眼里通红的邪火,让自己变得日渐不像个正常人,也使我从小就难以感受到家的温暖和爱意。我于是一面渴盼着爱,一面害怕着爱意,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

    于是我脑中日益萌生壮大着强烈的叛逆之心。她既然要管着我,不让我催动情意,只要我学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我就偏生要拿民间话本来看。于是我小小年纪便已经知晓男女之间的事。她既不让我学歌舞乐器,我便偷偷磨着阿爹给我买来,在跟着阿爹定期游历的时候,偷偷请先生教我。她既不让我与男子接触,我便背着她与男子暗送秋波。毫不夸张地说,只消一个眼神,我便能勾得那些白面书生,纯情公子魂不守舍,勾得那纨绔子弟,富家少爷春心涌动。

    我最羡慕的角色便是那河畔唱着勾人后庭曲的青楼花魁,她们可以毫不掩饰地在人前搔首弄姿,扭动纤细的腰肢,再轻柔地抚上男人的胸膛,一个挑逗的吻,勾索着男人无穷的欲望。她们歌唱艳丽的词曲,将色欲的红纱轻轻披在肩上,飞扬中透露着裸感肌肤的颜色。她们可以随心地享受着色欲带来的欢愉和快意。想我白白享受着大家闺秀的身份地位,天天脑海中都是些眠花卧柳的风流场景,真是让人觉得投错了胎,生错了人。或许往正常的地方想,我也不是羡慕她们,只是“食色性也”,大约是……想男人了吧。

    娘易怒暴躁的脾性,磨得我心思伶俐,八面玲珑。我轻易可以在她面前作出娇羞小儿女或者迟钝木头的模样,而后下一秒便可以放肆又贪婪地吮吸男子眼中的倾慕颜色同时暗暗嗤笑那些世人的色心。

    那一日,世交陈公子代替陈三爷替我爹送账簿,父亲出了远门,娘头风发作在房中歇息,无人待客。陈家又是家族世交,生意上的同伙,不好怠慢,于是管家便按照父亲安排,让我接待这一位小时候玩得甚好的青梅竹马。

    阔别多年,陈公子果真是一点没变,小时候眉宇间边充盈着浩然之气,如今一派正襟危坐的做派,出落的端直守正。我按捺心底的窃喜和玩味,依着这陈公子心悦娇羞闺秀的偏好。整理仪态,落落大方地沏茶,而后故意挽起衣袖,微微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茶香滚滚,沃雪碧玉,陈公子正襟危坐接过我奉上的茶水,目光却不知不觉便离不开那一截白玉,望得出神。

    我内心十分得意,但还是故作娇羞地抬头,轻声提醒:“陈公子,仔细烫手。”

    于是陈公子回过神来,紧紧盯着我,两两相望,四目相对。我刻意在眼中绘上欲拒还迎的云絮,微风拂柳般吟唱着无声的波澜。陈公子望得痴了,一时情动,竟然缓缓伸手,意欲抚上我娇羞的面颊。

    母亲这时候刚好醒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她完全失去了理智,癫狂地冲上来,撞翻陈公子手上的茶盏,将我一把推开。本来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母亲捡起地上的瓷渣,指着我的脸,疯疯癫癫,颤颤巍巍地对我嘶吼:“云儿,乖,娘亲将你的脸划烂,就不会平白无故招惹这么多桃花,就不会受苦了。云儿,来,很快的,就一下……”她的双眼蓦然被痴狂染得猩红。

    娘平日里虽然略微癫狂,但未曾想到她竟然起了这样的念头,或许在她眼里,只要能获得安详的日子,容貌,血泪,骨血,什么牺牲都在所不惜,以至于产生许多本末倒置的想法和自己吓自己的臆想,我愤懑,我痛恨这样的偏激和自欺欺人。恐惧,愤怒滋长,我不禁瘫倒在地,无力躲闪。

    我的双腿像是粘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娘步步向我逼近,锐利的瓷器裹胁着冷意向我袭来。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无力再躲……一时间恐惧,愤怒,后悔全部涌上心头,凝结成最寒冷的气流,冻住了我的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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