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第一章

起风了 第一章

  “我要去幻想乡”。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李长文看着远方翻涌的云海对我说到，他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一丝畏惧，只有坦然。我知道，我劝不了他。

  遇到李长文的时候，我二十七岁。

  九月里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草原突然的沉寂下来，北边遥遥无际的沙漠此刻也失去了它往日的喧嚣和威武而沉默不语，只有无拘无束的风从草原方向吹来，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的香气肆无忌惮的向天边呼啸而去。天空的乌云开始自由的聚集、翻滚云层中不时有闪电穿过，远方天空中连续不断的传来低沉的轰鸣，云层像巨浪一般从地平线上倾泻过来，一切都预示着一个恐怖而又令人兴奋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整个大地笼罩晦暗不明的在阴影里，我席地坐在一个土坡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远方，右手从腰间掏出酒囊，喝了两口，对嘴巴里的味道十分满意，正要继续细细品咂的时候，看见远处隐约有个黑影正朝我这边移动。那黑影渐渐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正向这边赶来，但又有些不像，因为他的马不快，只是他的表情有些着急，手里挥着鞭子，动作看起来更像是赶而已。正在我观察马背上的人时，哗啦啦的雨声骤至，瓢泼的大雨瞬间就从天而下，击落在地上，拍起一地的扬尘，又很快被下一滴淹没，接着便是电闪雷鸣。我退到屋檐下，继续看着一人一马。因为大雨的缘故，马背上的鞭子挥得更厉害了，那马儿也知趣，加快了速度，上了两个小土坡，淌过一条小河，又跑了跑，终于是奔到了马厩。我一边看着一边向马厩走去，在马背上的人快要跌下马背的时候扶住了他，他的肢体冰凉，虽说已经入秋，但他却冻得像一块冰一样，全身湿透，整个人也是轻飘飘的，很难认为这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我几乎是抱着他躺上床的，“马……”，他躺在床上虚弱的说着，嘴吧在努力地喘着气,好像就要死去一样。看来这个人还算有良心，这个时候还没有忘记和他同行的伙伴，我朝着床上给他丢了两件干衣服，转身去了马厩。马看起来比床上的人更累，全身冒着热气，正在低头吃着马料槽的残渣，我拍了一下它的脊背，往马料槽里添了些草料，等它吃完，又喂了些水，将它拴在马厩的棚屋里。回屋，床上的人已经换上了干燥的衣服，已经睡过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去了里屋，点上油灯，就水吃了些馕饼，想着给客房的人也送一些。起身，又想到他的疲态，就睡下了，雨声未断，一夜无梦。

  金黄的阳光从天边照射在大地上，乌云已全数散去，天幕回到往常的湛蓝，又高又远。客房的门开着，马厩里立着一个人，正是昨日马背上的人。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起身向我走来，拱着双手向我作揖说：“多谢兄台搭救留宿之恩”良久才抬起头来，微笑颔首。“多谢不必，我只是一个生意人,习惯而已”，我回着他的话，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生人。身长七尺有余，形体消瘦，看仪态是个读书人，不算俊俏，却也不是鸡鸣狗盗一辈的模样，只是面色土黄，面容沧桑，头发白了大半，四十多岁的模样。想是一个不得志而四处游历的书生。便问到:“不知兄台大名，哪里人氏，来此有何贵干？”，心中自觉猜了个七八，细谈之下，才知他姓李，名长文，是江西人，万历年间贡生，曾任应天通判，后来辞官。说到辞官，他突然哽咽，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没有再说下去。“那为什么来这里呢？”，我又问到，“为什么？？”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去幻想乡，去找一个人”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没有惊讶，我只是想不出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为什么会去幻想乡。

  这里叫苍平山，是乌拉尔草原的尽头，从留马客栈向北再走上一里，就是草原和沙漠的交界线，常年有沙尘暴，天气又变化莫测，所幸有些地方灌木茂盛，又有一条常年流通的小河，水草还算丰美，能和偶尔来这里放牧的牧民交换一些食物和动物毛皮，不过这样的机会一年也就三到四次，其他时间得猎杀一种灰兔和捕鱼为生，有时候，有个蒙古青年也会来给我送一些东西。即便这样，也只能维持四五个人的生活起居，所以说，留马客栈是前往沙漠补充物资的最后一站。从交界线继续向前走，五十里内没有水源，五十里外，谁也不知道，因为去往五十里外那个世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他们都到达了他们想去的地方——幻想乡。不过人们更多听到的是，他们都死了，要不从沙漠吹来的风里为什么能听到人的呜咽？事实是，没有人知道，第一个从五十里处回来的人，是留马客栈的主人，那时苍平山还没有留马客栈，就是他从沙漠回来后建立起来的，留马，就是留下马匹的意思，原因是马无法在沙漠里长时间行进，从那以后，幻想乡的秘密开始为外界所知。而从沙漠向前延伸的五十里处，立有一块碑，它是由尸骨垒起来的，被称为异界线（《幻想乡》载：至此处，遇骨堆，形如碑者，为异线也），也有另一种称呼——死线，即死亡的界线。越过，就是毁灭。即便这样，前往幻想乡的人依然没有断绝，因为在死亡的阴影下，还存在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异界线，跨过五十里处后，是另一个世界——幻想乡。

  “你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吗？”我问他。

  “知道，所以我要去那里”。据说去到幻想乡的人都会实现他们的愿望，弥补生平所有的遗憾。错过的人，后悔的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王权美色，你在那里都能得到。还有更玄乎的:道，天地之道。所有的一切，都能在幻想乡里找到，所有的愿望和梦想甚至幻想、妄想，都能实现，不论你是何种身份，什么地位，年岁几何，只要你能到达，你就能有回应。我看着他坚定的目光，知道他确信幻想乡是存在的事实。

  “那你知不知道，从这个传言开始，有多少人到过那哪里？又有多少人，死在路上，就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他对我突然的爆发有些惊异，却只是坦然的对我说出那句很多人已经说过之后还会有人再说的话:“幻想乡并不缥缈，至少，我相信它存在”还是一样坚定的目光，一样的语气。我知道，我劝不了他。

  我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对每一个从这里出发的人悉心劝导，各种指点甚至威胁，但他们都没有听进我的话，至少，没听懂。后来我就改变了主意，做起了客栈的生意，规矩只有一条，拿客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来交换前往沙漠的物资。这里是乌拉尔草原最后的一个客栈，再往前就是荒无人烟的黄沙地，没有人会拒绝我的要求。我并不是真的需要他们视为生命的东西，只是想用这种方法迫使他们放弃而已。后来前往幻想乡的人渐渐少了下去，但依旧还有人来。

  我先让李长文在客栈住了三天，如果他真的要去的话，这并不漫长。第三天，我以为李长文放弃了，然而他坚持要去，他的目光里透着某种我难以理解的东西。去往幻想乡的人，大都有他们各自的原因，或者说，愿望。李长文不是我的第一位客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习惯听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并把他们的故事说给下一个人听，希望他们能改变主意放弃前进，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所以我很好奇面前这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会有怎样的故事，我觉得下一次我能成功。我说：“留下点什么吧，或者，给我说点什么，我就不要你的东西了”，我把伞放回桌上，这是早上李长文给我的。我依旧记得他把伞送到我手里时，眼泪从他的脸颊流下来。这把伞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到客栈那天他没有用来遮雨，虽然也挡不住那样的大雨。伞身很是古旧，做工精美，像是一个女子用的伞。看上去没有用过多少次，伞衣还很平整，只留下了时间斑驳的颜色。他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得不舍弃这把伞。我原本也打算扣下他的雨伞，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很多年来，我没有成功劝过一个人放弃，所有我想找到一个答案，确切的说，是一个理由。一个所有人愿意舍弃最重要的东西甚至生命都不放弃的理由，我想从李长文这里找到。他看了我一眼，确认我不是打趣他以后，将伞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说道：“也罢，你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了，说与你听也无妨”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请！”他拿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空气里弥漫着微醺的酒气。我相信，我会在他的故事里找到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