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城

三四月份的时候，小城里的槐花都开了。嫩白的槐蕊、羞答答的槐米簇拥在枝头，攒成一朵又一朵的云团，似是将那嫩青色的叶子都淹没了。小城里处处显露出古老的痕迹，就连这槐树的枝干上也被岁月留下了沧桑的味道。槐花香味素雅而清淡，不会给人突兀的感觉。整座小城被洁白的花朵笼罩着，被槐花清淡的香味氤氲着。春日午后的阳光很柔和，柔和到站在阳光中，似乎可以感受到时光缓缓地流动。

苏米儿缓缓走在那个叫槐花三弄的小弄巷里，巷子尽头的倒数第三座老房子，就是她曾经生活了16年的地方。在这座开满槐花的小城里，在那个简陋却洁净温馨的小院子里，苏米儿送走了曾以为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知道去了哪里却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还会再回来。

苏米儿走在这条无数次进入她梦里的小巷子里，原以为回忆会像潮水那般涌来，或许是这春日午后的阳光太过温暖柔和了吧，苏米儿觉得身上懒洋洋的，那心里只是隐隐有些发怅。或许时光真得会带走许多东西吧，曾以为不可能的一切都变成了存在的现实，曾以为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东西被时光打磨得只剩下模糊的记忆。

老房子前前后后的槐花也都开了，尽管院子中已没有了欣赏她们的人，她们依旧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苏米儿静静地看着那一树树的槐花，她们是开得那样的茂盛，团团簇簇，紧紧相依，花蕊中是正在辛勤劳作的蜜蜂。

轻轻地推开那扇并没有上锁的小木门，院子中除了可以看出春天应有的生机与活力，也可以看出很长时间没人居住的芜杂与纷乱。那些借着春风春雨势头疯长起来的小草将过去的一条青石小路深深地盖在了下面。瓦片上、墙头上都长着一层褐绿色的苔藓，而那屋角屋梁上也都挂着一张一张的蜘蛛网。

十年的时光对这座小城来说太短了，短到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槐花依旧年年开放，街头巷尾还有那熟悉的糖葫芦叫卖声，清晨黄昏仍有袅袅而起的一缕缕炊烟。但十年时间给这座小城里每一个单独的个体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苏米儿记忆中温馨的小院子荒芜了，追在糖葫芦老大爷身后奔跑的小孩子又换成了一批陌生的面孔，尽管仍还是那么天真活泼，但变了的终究是变了。

苏米儿站在小楼前，看着这栋有些破败陈旧的小楼，她依稀记得，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

苏米儿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子前，笔在手上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屋外的一株老槐树恰好将一根枝条伸到窗前，挡住了小半个窗子。洁白如玉的槐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暖的色调。苏米儿一只手支着下巴，有些发呆地盯着窗外看。

小巷子里很安静，落下的槐花铺着密密的一层，阳光斜照在墙壁上，巷子里是并不晦暗的阴影。偶尔会有人路过，阳光将来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老长，直至最后又失去了踪影。

苏米儿在胡思乱想着。春天是个好季节啊，无边的春色撩拨得人也春心萌动。又是一年的槐花开了，苏米儿十七岁了，是到了有心事的时候了。

奶奶在院子里用根细细长长的竹竿在敲着枝头的槐花，这些槐花可以蒸成槐花糕，做成槐花蜜，也可以晒成槐花干泡茶喝。苏米儿最喜欢奶奶蒸的槐花糕了，甜丝丝的，有股天然的清香。

“米儿，米儿。”苏米儿突然被一阵喊声惊醒，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苏米儿的嘴角绽开一丝明媚的笑意。慌不跌地扔下手中的笔，跌跌撞撞地就向门外跑去。

苏米儿赶到院外的那棵老槐树下，就看到有一个少年已经站在了老槐树下，嘴角带着丝丝的笑意，明媚的阳光落在白皙的脸庞上，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老槐树身上有种悠久沉重地沧桑感，而少年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冲动，两者完美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少年此时正满脸宠爱地看着跑过来的苏米儿，一抹淡淡的不舍被掩饰在干净的笑容之下。

苏米儿离着老远就喊了起来：“小耗子，有事吗？”一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一点都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恬静与羞涩。

那少年听了这话，满是笑意的脸上一僵，接着满脸无奈地抱怨道：“米儿，怎么还叫我小耗子，你看，我都高你一个头了。”说着，便伸手在苏米儿的头上验了验。

苏米儿打掉吴昊的手，有些不满的嘟着嘴道：“哎呀，不要摸头，摸头会长不高的。”

“放心啦，长不高不是还有我将就着要嘛。”吴昊笑眯眯地打趣道。

苏米儿的脸上不由一红，似乎似被温暖的阳光醺的。转过头不再理吴昊。两人静悄悄走在小巷子里。

  一阵微风吹过，吹得枝头的槐花瓣纷纷落了下来，就像下着洁白的雨一般……

“米儿，我要离开了。”吴昊突然声音有些低沉地道。“米儿，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以后要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苏米儿被问得一怔，有些嗫嚅道：“这样不好吗？我们可以一直在这座小城中相伴到老啊，就像许多老爷爷和老奶奶那样啊。”

“可是，我们都还年轻啊，我不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米儿，相信我，我一定会闯出一番天地的，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可是…….，可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的。”

“不怕，米儿，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我要让你做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苏米儿怔怔地看着吴昊干净的脸庞，少年正温柔地看着她，眼神中除了宠溺，还有一股子倔强。

“米儿，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吴昊的眼睛里有决心，更有对外面世界的憧憬。

吴昊走了，据说，每个离开小城的人都会种上一株槐树。小城里有多少株槐树，就有多少个离开小城的人。苏米儿陪着吴昊在那棵老槐树边上种上了一株小树。相约着小槐树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吴昊就会回来。回来给苏米儿披上就像槐花那般洁白的嫁衣。

苏米儿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吴昊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她不相信吴昊会完全忘了他。或许，她所了解的只是作为一个男孩的吴昊吧。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落魄。少年的时候，以为最美的风景在这座小城的外头，却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丢在了这座小城，尽管当时信誓旦旦、踌躇满志。但等到醒悟时，一切都是回不去的过去。苏米儿相信，在当年的吴昊心中，她一定是这座小城里他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了，见识多了，不是不爱了，只是有了更好的选择而已。就像没有人可以一直玩着小时候的积木一样，终有一天，玩着积木的小孩会吵嚷着要玩游戏机，积木就会被遗忘在角落里。但曾经的感情就就不真挚吗？

其实苏米儿也没等吴昊多久，她只等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奶奶去世了，奶奶躺在床上拉着苏米儿的手说，很希望亲眼看看苏米儿披上嫁衣的模样。那时候，苏米儿很孤独，她不明白吴昊为什么要离开小城？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远走他乡？为什么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他却不能陪在自己身边？

渐渐的，这记忆就淡了。就像一杯酒，刚倒出来的时候有醉人的醇香，待时候渐渐久了，那香味也会渐渐淡了，但只要去尝一口，仍然会在这如水的生活中注入一股不一样的悸动与辛辣。

终于，苏米儿也离开了这座小城，她自己给自己找得借口是等得心痛了，等得心累了。现在终于明白，那原来真得只是一个借口。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小城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牵挂的东西。而她如今还是回来了，带着的不是对过去的追忆，只是一种淡然与平和。苏米儿依旧还年轻，那脸上也多了一丝成熟的韵味。只是，再也不是眼角还有着稚嫩味道的小女孩了，再也不复当年的任性与活泼了。

时光不会停留在哪一刻，这座小城今年开着的满城的槐花，也不会是去年的味道。这景色还依旧，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毕竟，只是依旧。

苏米儿出了这破败的小院子，在当年送走吴昊的那株老槐树下站定。其实苏米儿与吴昊当年种的那株小槐树并没有成活，尽管苏米儿非常细心地照料她，她依旧没有哪怕绽出一片嫩芽，在小城满城的槐花中，小树显得很孤独，就像当年的苏米儿。现在老槐树身边的这株小槐树是苏米儿离开的时候种上的，在这株小槐树身上，苏米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变化。

太阳渐渐下山了，阳光中有了一丝疲累的味道。

“苏米儿。是你？”一阵话语打断了苏米儿的思绪，苏米儿转过身来，看到那张清晰而又觉得有些模糊的脸。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却只轻轻道了句：“是你啊。”

吴昊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曾经干净的眼神中多了一点沧桑的味道。他静静站在苏米儿的对面。苏米儿只觉得他背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片刻过后，两人又点了一下头，擦肩而过，各自离开。苏米儿什么都没有问，原来时间久到他可以不叫自己米儿了，原来时间已经久到可以让两人淡然面对曾经的一切了。其实，这哪里是淡然呢？如果真正地放下就不会是相顾无言，擦肩而过了。只是不管吴昊是刻意回来还是恰巧路过，这座小城里都不会再有一个等他回来的苏米儿了。

苏米儿走在槐花三弄的小巷子里。天色渐渐暗了，周围已经有人家亮起了灯光。苏米儿也没有太多的难受。少年的时候以为一切都会圆满，渐渐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许多无奈。或许，那时的感情也不是爱，只是朦朦胧胧的好感。即便是真正的爱情都有可能葬送在时间里，又遑论只是一份纯真的情感了。

苏米儿离开了，在入夜的时分。尽管满城的槐花看不太清楚了，却仍可以闻到这浸满了一城的清香。

苏米儿在最初的两年里，曾经后悔送走吴昊。现在，她不后悔了。这样的结局并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月光笼罩下的小城，夜风吹过，拂下一瓣又一瓣的槐花，小城中起了一点，槐花瓣落入雾气中，再也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