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属鼠,正月初一生的,哪一年出生已经不知道了。
姥姥姓张,算是出身大户人家,当时张家具体有多少家产已不可考,只是听母亲说,当时镇上所有的店铺都是姥姥家的。姥姥是长女,姥姥的姥姥家是高村,高村似乎离南村很远,我从小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几十里地的范围内没有这个村子。
姥姥的母亲娘家似乎更有钱,听母亲说,姥姥的母亲出嫁是陪送丫鬟的,所以,以我的想象,应该家境很好了。
姥姥七岁,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那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姥姥成了没娘的孩子,并且姥姥十一岁妹妹也夭折了。
很快,姥姥有了继母,继母待姥姥好不好,没听说过,只是听姥姥说过,她的父亲和继母是单独吃饭的,姥姥是跟着下人吃饭,偶尔的姥姥去他们的饭锅里拿点吃的,会被责骂的,甚至是当着她父亲的面,但是,她父亲从来都不会吭声的。想想姥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续娶的继母生下来的孩子总是养不活,于是,姥姥的父亲又花八十块大洋买了一个小妾。听姥姥说,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长得也不好看,也很老实,并且,连着就生了四个儿子,当然,这期间,姥姥的继母也生了一儿一女。姥姥说,那个小女人经常挨打,有时候跟姥姥的继母碰了面,不管在什么地方,,摁倒就打,所以,那个女人更可怜。那个妾生的孩子,我只认识一个,就是二儿子,老大也是妾生的,老二是姥姥的继母生的,这个老二兄弟里行三,这些舅姥爷们,没沾多少光,就解放了,家业散尽,饥寒交迫,还顶着地主崽子的恶名,哥五个都连个媳妇娶不上,好几个背井离乡离开了家。我认识的这个舅姥爷曾经娶过媳妇,可惜,当时的处境太艰难,就撇下俩个儿子走了。
姥姥说,虽然生在大户人家,也是要干活的,麦收的季节,姥姥的父亲会跟她说,去麦场上拣麦穗,等卖了,钱就自己留着零花,可是,等姥姥的父亲把麦子卖了,就不会再提钱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对多少没概念,于是问姥姥,你们那个时候能收多少粮食?姥姥说,堆在麦场上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然后,还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年,姥姥祖父的外甥来看他,这个人据说是慈禧年间的一位武探花。来看舅舅的时候大概已经做了不小的官了。姥姥的祖父因为是个丰收年,很得意地带着外甥去麦场上炫耀自己的今年收成了。可能是说的比较过火,那个外甥身边的一位跟班就当着姥姥的祖父的面跟他家大人说:“大人,这一堆粮食够咱们军队上喝一顿疙瘩汤吧?”这话很多年后还被当做笑话流传。这个很抠的富户一分钱都舍不得浪费,积攒的财富却没有荫庇后辈子孙。
姥姥大概十八岁嫁给了姥爷。那个时候,当地有一句谚语,叫做:穷人家养不起十八岁的大姑娘。 所以,姥姥在娘家待到十八岁是因为她家里富裕的缘故了。
中国历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所以,姥爷家也很有钱。母亲常说,光是村子北边那一片好地就有近八百亩,河边还有几十亩薄地。还有木器坊,姥爷的父亲在青岛做生意,常年不回家的。家里只有太姥姥,姥姥,姥爷,还有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姥姥。
姥姥在娘家没做过饭,所以,刚嫁过来那会儿,根本不会做饭。那个时候的姑娘出了阁,平时是不在婆家住的,只是节前来,过完节就回娘家去了。但是,一旦来到婆家,就得做事情了。姥爷家似乎没有佣人。姥姥说,刚嫁过来的时候,有一次回来过节,大概是二月二吧,因为二月二的早晨要吃面条,所以,头一天晚上就要擀好面,第二天一大早吃。太姥姥让姥姥擀面条,可是,姥姥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所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好。结果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发现吃的面条根本不是头天晚上自己擀的那个面条,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姥姥对这个新家就印象不好了。
母亲十二岁,小姨八岁,姥爷给国民党的还乡团杀害了。从此,这个家就失去了顶梁柱,姥姥的怪癖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从小的生活环境,还有后来的寡居都是很大的因素。姥姥没有儿子,姥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问题的主要原因不是姥姥,而是姥爷去的早。所以,姥姥的话语间还有着别样的意思。据母亲说,太姥爷有时候会指着姥姥的鼻子骂:你这个不祥的女人。
太姥爷败尽了所有的家业,晚年回老家养老,却给家里带来了好处,因为没有家业,解放后只得了个下中农的成分,所以,母亲说起太姥爷并没有多少埋怨的意思。
姥姥跟太姥姥和太姥爷合不来,所以,在小姨嫁到东北去以后,也收拾行李跟着去了东北。可惜,姥姥跟小姨夫合不来,过了些年,又回来了。姥姥回到老家的时候,太姥爷已经不在了,没多久,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太姥姥也去世了。
父亲和母亲在太姥姥去世以后,就搬回了我们现在的村子。姥姥一个人住着好大一片院子。
姥姥不喜欢女孩,所以,也就不喜欢我。我的印象里,姥姥待我真的不如待大嫂好,她所能拿出手的东西,都私底下给了大嫂。
姥姥喜欢四哥,所以,当年父母亲搬离的时候 ,就把四哥留给了姥姥。三哥说,四哥当时是家里最乖的。四哥跟着姥姥二十多年,直到四哥结婚。
姥姥的心里,大概也和很多母亲一样,对新娶进门的媳妇,有着强烈的竞争意识,看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忽然的就跟一个陌生的女人相亲相爱,而且跟自己疏离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吧。所以,在四嫂进门后,姥姥开启了失常模式。每天跟四嫂闹,各种挑刺,各种看不上。
姥姥和四嫂的第一次别扭是正月里。四哥是九四年腊月二十一结婚的。转过年来正月,还没过元宵节,四嫂去刚刚解冻的河边洗衣服,顺便把姥姥的一件平绒的夹袄也拿去洗了,平绒湿了再拧干,颜色是不一样的,所以,姥姥看到四嫂晾出来的衣服,就毫不留情的说:洗的衣服就跟放在尿桶里沾了一下就拿出来的。说完,就把衣服又放进了洗衣盆。新婚的四嫂尴尬极了。但是,四嫂不是个闹腾的人,只能暗自流泪。
姥姥的院子很大,大概有一亩多地,一直都闲着,四嫂的娘家是种菜的,所以,结婚后,四嫂和四哥把院子清理出来,开始种菜。那个时候,四嫂已经怀孕了。黄瓜上市的时候,四嫂舍不得买零食,就去菜地里摘黄瓜吃。本来自家种的菜,吃点也不算什么,可是姥姥看不惯,就老是跟我们提这事,母亲说,孩子自己种的,吃了也没啥,又不是花钱买的 。所以,姥姥的认知里,母亲是撇了肚皮顾脊梁。于是,跟母亲的关系也到了冰点。
四嫂生侄女的时候,正是农闲季节,母亲天天过去,隔三差五的就是进了屋子,四嫂正好擦干眼泪,然后笑对母亲,每次母亲都很心疼,私底下多次跟我说,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就打发不下你姥姥呢?
四嫂的忍耐终于在两年后达到了极限,于是,四哥和四嫂搬回我们的村子,姥姥成了孤家寡人,姥姥又成了母亲最大的心病。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春天,姥姥住进了我家的老屋,冬天,母亲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大家都很担心,怕姥姥挺不过去,可是,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姥姥该吃吃,该喝喝,到让我们松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到外地上班去了,所以,跟姥姥接触的机会不多。姥姥在我的心里,更多的是一个概念。
三哥那个时候还没成家,跟姥姥住一个屋,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他俩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状态。偶尔回家,会给姥姥买一包点心,姥姥很高兴,就做好吃的,留我吃饭。然后,我就盘算着等我发了工资,给姥姥点钱。给钱的愿望还没实现,远在吉林的姨母就把姥姥接走了。走的义无反顾,只要是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我好像记得几只母鸡卖给了三哥。
当时,三哥还特别难过地对我说:娘走了,姥姥这么大的年纪还要背井离乡,实在心里过意不去的。
大家都以为,姥姥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可是,在我结婚后的第三年,姨母又把姥姥送回来了。于是,赡养姥姥的问题提到了桌面上。大家一议再议,始终定不下来。姥姥的意思是跟大哥过,大嫂坚决不同意。后来,商定找一处闲房让姥姥住,哥哥们凑粮食给姥姥吃。然后,四哥说,让姨母出一点零花钱。姨母坚决不同意。于是,商量好的方案又给推翻了。大家于是都沉默了,姥姥在我家养老的计划泡汤了。
姨母带着姥姥又回到了吉林,这一次,便是姥姥最后一次回山东了。很多年以后,三舅姥爷给大哥说,姨母给他写信,说是姥姥去世了,让大哥去把姥姥的骨灰接回来。大哥跟我商量这事,我说:算了吧,姥姥这些年在咱姨那里肯定也不会消停,咱姨累了这么多年,心里肯定也是满心的不满意,万一你去了,她带着儿女们打你一顿,你都没地方躲。活着咱都没孝顺姥姥,走了就走了吧。哪里黄土不埋人?
姥姥客死异乡,真的是我们不孝。可是,当时的状况,却又别无选择。姥姥的一生活的艰辛而坎坷,可怜又可悲,若真有轮回,惟愿下一世,姥姥有个美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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