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盏琉璃灯

【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一期【灯】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香云嫁过来时，带了一盏琉璃灯。这灯，是她祖父的心爱之物，也是祖父给她的偏爱。祖父去世前，特意交代了她要好好保管。

灯，放在墙角的柜子上，偶尔有串门儿的人赞两句精巧。香云只笑，她也不明白，祖父为什么会把一盏油灯当成宝。就因为精致好看？香云想，大概是祖父越老越可爱了吧。

还别说，这灯省油，火苗壮，只需要隔三差五用湿布擦一把，就能干净清爽。看着婆婆屋里熏得乌黑的油灯，香云有一丝小满足——拿来当嫁妆的东西，必然有它的独特之处！

冬天夜长，婆婆送来一包袱鞋底鞋帮，“以后，柱子的鞋袜，该由你来做啦！”

油灯下，香云细白的手渐渐粗糙，骨节也变得粗大。她偶尔失神，盯着自己的手，眼眶湿热，恍惚间竟落下泪来。

三年了，她依然无孕。婆婆暗示过，催促过，指桑骂槐过，最后忍无可忍，拍案大怒：“再给你们两个月，要是还不能成，香云，你就回娘家吧。总不能因为你，断了我们田家的香火！”

柱子嘻嘻笑着哄她：“我妈就是嘴厉害，不会真赶你走的！不用怕她，我护着你。”

或是上天垂怜，二十多天后，香云发现自己的月事没有如约而来。婆婆带她去找村里的医生，一路上，香云心怀期盼，又忐忑不安。

婆婆喜笑颜开，把攒下的鸡蛋一股脑儿搬过来。“放开了吃，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天遂人愿，来年二月，香云果然生了个男孩。柱子摸摸孩子的小脸儿，呵呵傻笑：“媳妇儿，好好养着。妈说，等儿子大一点儿，咱们再生个闺女。”

儿子被婆婆宠得无法无天，上蹿下跳，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家里的碗盘都带了豁口。

香云把琉璃灯收藏起来，装进了她那口厚重的檀木箱。摁上锁头，她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当作传家宝给儿子吧！”

那一场浩劫袭来，香云无处躲藏。先是娘家被划归富农，抄家、关牛棚、花式批斗。父亲不堪其辱，一条腰带了却残生。

伏在父亲身上，香云哭得撕心裂肺。母亲和哥哥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嫂子病重，家里被洗劫一空。柱子背起岳父，小侄子抱了草席，香云扛着铁锹锄头。

月上中天，三个人力倦神疲，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嫂子艰难地起身，握住香云的手：“妹妹，你还记得祖父为什么要把灯给你吗？那时候你还小，祖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信念如灯，只要你坚守信念，它终将驱散黑暗与阴霾，带你穿越无尽长夜，沐浴光明。”

“我们不是坏人，也没有做过坏事，对父老乡亲，我们问心无愧。这就是我们的信念。”

香云无心家务，她四处求人，想尽办法寻找母亲和哥哥的下落。她已失去父亲，她不能再失去更多。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香云失魂落魄地迈进家门，惊异地发现，屋里屋外满地狼藉，而婆婆，就躺在一堆碎瓷片上。

婆婆悠悠醒转，只是已口眼歪斜，语不成句。把婆婆搬到床上，香云泪如雨下。

香云上缴了所剩无几的嫁妆，独留下那盏琉璃灯。她把灯装进木盒，埋在南墙的枣树下。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我妈说，当初你带来了十大箱子嫁妆！”

香云不以为然地笑：“你去我家找十个箱子出来！”

“七婶儿说，你家有一个封建社会传下来的灯！”

香云不动声色：“摔碎了。早扔了。你去看看我家的锅碗瓢盆，哪个没被我儿子摔破？”

房子，是香云据理力争留下的：“ 我们家剥削过谁？你让他站出来说！”

柱子的祖父经商，据说曾经家有良田百亩。数年战乱，到祖父过世时，也就还有三十多亩地。

公公早亡，婆婆便只留了家门口三亩地，其它的，都分给本家的兄弟们种。口头约定，每家每年给娘儿俩一斗米；遇旱涝，减半。

乡下人淳朴，一斗米如约奉上。婆婆不拒绝，却也不让人空手而回，一块儿米糕，一盏腌菜，她说：尝尝我的手艺。

年幼的柱子问：“有人耍赖不给米怎么办？”

婆婆说：“咱们自己的三亩地还要种呢，足够吃了。世道乱，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遇事怎么办？”

“这些人种了地，养活了一家人，时时刻刻都会记得咱们的这点恩惠。娘不求更多，只望危难时，他们能拉你一把就好。”

这些年，手里的地几经辗转，大家面黄肌瘦，更是怀念婆婆当年的馈赠，怎么会有人出来拆台？

房子没被收走，香云和柱子都松了一口气。

香云把母亲和哥哥一家接过来，空荡荡的院子又恢复了人气。

只是，不管香云怎样尽力侍奉，母亲和婆婆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来年春天，久病的嫂子也撒手人寰。临终时已说不出话，只用眼神儿示意香云，一定要照顾好两个孩子。

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哥哥和柱子拼了命，也不够几个孩子吃饱。香云便偷偷提个竹篮，去附近的山上找树叶和野菜。

嫂子几次提起那盏琉璃灯，香云明白，嫂子在提醒她要带好孩子，无论生活多么艰辛。

挖野菜的间隙，香云就绕到坟前坐一会儿。她在心中默念：嫂子，放心，即便最终饿死，我也会让几个孩子活到最后。

艰难的日子总是漫长，当曙光亮起，香云不禁喜极而泣。

哥哥和柱子张罗着建一个养鸡场。香云从树下挖出琉璃灯，摩挲许久才递了出去：“卖了吧。祖父的心意，也不过保子孙安康。”

柱子嘿嘿笑，从怀里摸出一把现钞：“五叔和三哥给做了担保。五叔说，没有咱娘，他们一家早就饿死了。三哥是要谢你的野菜团子，没有你，他家俩孩子可能活不到今天。”

“媳妇儿，我们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才娶到你们婆媳俩！”

香云把灯放到哥哥面前：“咱们家，至此算是败落了。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哥，你收着吧。”

哥哥摇头摆手：“当初祖父给你不给我，就是看准了我靠不住。你好好留着，以后，这就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香云家的三层楼，是村里的地标。红木的多宝格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那盏古朴的琉璃灯。旁边是哥哥挥笔写下的两个大字——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