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一期【灯】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回了一趟老家,当时我几岁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坐完火车坐汽车,先到了镇上的亲戚家盘桓了几日,那里有吃有玩倒也没觉得什么。
数天后我就跟着父母回爷爷奶奶家,开始一路颠簸。我们一家分别搭乘了北京212、公交车、手扶拖拉机、马车,最后来到一个大镇上。父母去饭店买了一斤水饺,一斤包子,提前吃了晚饭。当时日头还早,我还不饿,没吃多少。
我们又坐了一段公交车,来到了大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赶巧遇到了一辆绿色的大解放,于是在小镇逗留了一会儿,搭上汽车继续前行。大解放一路上山,有时爬大坡,油门踩起来没完,车抖得厉害,驾驶室里噪音很大。天傍黑的时候,我们下了车,和大解放分别。我看着大解放的身影有点恋恋不舍,不想它在另一条路上开了一小会儿,转个弯就连车带灯都看不见了。
后面是十几里的山路,这是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路上无人无畜无车,我和父母只能步行。我们像正在航行的小船,柏油路像静静的江河,路两边的山黑兀兀的看着我们一家,就像是一群昏昏欲睡的巨兽。月亮出来了,照得柏油路亮亮的,我跟着父母走,竟没感到害怕。
走完十几里不见灯火人烟的山路,我们终于到了爷爷奶奶的家。周围到处是黑黢黢、黑洞洞的,只有正屋里点着蜡烛。我无事可做,就站在院子里看几个大人的影子在纸糊的窗棂上晃。我一夜没人照顾,既没怎么吃,也没怎么喝,只能躺在一个陌生的黢黑的房间里睡觉。
天亮了,可我还是很不开心。山区危险,又找不到合适的小伙伴,家里人不让我出去玩。刚开始,我除了抱鸡看猪,写字看书,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静静地站在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仰望着瓦蓝的天空。有时天上有鸟飞过,让我惊喜不已。晚上,院子里多少有些鸣虫的声音,既不是蝈蝈,又不是蟋蟀。我很想看看它们是什么样子,终因找不到手电等照明器具,只得作罢。其实正屋里有一盏很气派的马灯,不知是没油还是舍不得用,一直摆放在高高的桌子上。反正我是没碰过,也没见谁点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大概一星期不到,我的堂哥来了。他年纪比我大很多,是个毛头小伙。白天他要到生产队办的石灰窑去挣工分,晚上专门过来一趟带我出去玩。
晚上的乡村静悄悄,四处都是黑的,无人声喧闹,无鸡鸣狗叫。只有堂哥带我去的合作社倒是人挺多,每次去都有几个人站在柜台旁。所谓合作社,不过是个小店,村里人虽然常去,也就是买个火柴、打个酱油醋。家里来客了,也有人过来买烟酒糖果啥的。谁来了都要在买东西前后搭上几句话,前面的人聊着,后面的人等着,像挨沟排队一样,不冷场。我看到店里有蜡烛,想让堂哥买,堂哥告诉我,家里有一种我没听说过灯,用不着买蜡烛。他给我买了几块糖,硬硬的,有点牙碜,不太好吃。
小卖部像是在村子中心,堂哥带我围着它的周围转过几次,听他讲旁边有学校,有队部,有卫生所,有作坊什么的。四周黑灯瞎火的,我没什么印象。小卖部的北面是一大片院落,也和我住的地方一样,方方正正的,显得很整齐。我想过去看看,堂哥说,那也是我们家的人住的地方,都没出五服。等白天有空的时候,他会带我去玩。在回去的路上,堂哥指着北边的另一片院落对我说,那是我们老爷爷老奶奶住的地方。我当时不知道辈分,以为那是死人住的地方,吓得不敢过去。后来才知道,那里只有少数几家辈分比我家大,其余的和我家差不多。再后来,我在白天的时候,偶尔去了旁边的几户人家,院子几乎和我住的没什么两样。住在里面的人们都是很近的本家,对我很和善。只是没有和我年龄相仿的,我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就回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白天的出玩。
我实在没有东西玩,于是开始期盼堂哥能把那种从没听说过的灯拿过来,好晚上提着灯在院子里玩。我问过几次,堂哥说,家里没电石了,让我等等。我以为电石就像一擦就冒出火花的火石、燧石,或是像夜明珠一样的自身能发光的石头;竟然把灯给忘了,又开始期盼起石头来。其实我很期望能得到块像夜明珠一样石头,可以拿着它到处玩,哪怕它照亮的范围有限。
一天大伯回家了,他人还没到,我已经感到家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可我并没放在心上,在小院门口的院落里和站在墙上的猫玩的差不多了,才回到住的屋里。屋里已经很黑了,还没掌灯。我进去喝了口水,很快就出来了。此时大伯正推着自行车进院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伯。
这时天已黑的差不多了,我能看到大伯的脸,却辨不清五官。不知是天然的亲情还是大伯天生和善,我一下就和他亲热起来。大伯的自行车上挂着很多好吃的,车后的货架上也是。货架一侧还挂着个帆布口袋,里面像是装了很沉很重的东西。我以为也是好吃的,跑过去捏了捏,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凭经验,我知道那不像是吃的,只能悻悻地走开了。
老人和大人们都忙着卸车上的东西,我是插不上手的。不是真插不上手,而是我要做个好孩子。要不让这里的人讨厌,我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距。自然而然地,当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人穷规矩多的时候,就已经深有体会了。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和城里不一样,好像是什么都要和城里对着干似的,不可理喻。
家里的几间住人的屋子里其实是有电灯的,尽管有的灯泡是坏的,可是供电很不稳定,基本上都成了摆设。送电的时间正好和城里人上班时间反着:白天没电,只有晚上才送电;一星期城里人上五六天的班,村里只送一两天的电。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掐电都没准,全靠人们靠口信通知。更可气的是,送到村里的电还不能直接使用,要让村里的电工接上保险才可以。我和堂哥晚上出去玩的时候,也只见到小卖部里还能经常亮着灯。灯的瓦数很低,勉强能看清半大的字,要看太小的字,只能跑到灯底下才可以。小卖部晚上营业时间也不长,大概八点左右就得关门。听大人们说,小卖部的电是从专用线那边扯过来,电费公摊。农村的电费比城里还贵,小卖部不敢多用,能省则省。至于普通农户就更没人使用电灯了。
在这里小孩不仅要听大人的话,还必须绝对服从,大人打小孩是天经地义的。长辈的话要听,哪怕是按辈分排的长辈也不能轻视。男人喝酒的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在外间或别处吃饭。小孩在大人喝酒的时候,一般不能随意过去,就是去了也只能站站就走。成年男性在家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们到了外面,在村里的头头脑脑面前,又像小孩和妇女一样,俯首帖耳。尽管我还小,也能感觉他们都像是一群被一根根无形的绳子牵着的牛羊,而我好像是不知道被谁牵着的小羊。即使我的父母守在我身边,对此也无能为力。这边和城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至少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大伯则和村里的大多数男子不一样,他在市区的工厂里上班,村里的很多绳绳索索套不到他身上去。他比村里的很多男人要开明许多,待人又和善。说话总是慢慢的软软的,文绉绉的像个教书先生。不像其他人那样,又穷又喜欢和家里人做规距,天天在家里吹胡子瞪眼,弄得一家人婆娘哭孩子喊。
看着自行车上好吃的被一一搬走,我啥也没捞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好堂哥也过来了,我以为他带了什么好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他要。结果他掏出两块糖出来,全给了我。我一尝,还是小卖部里卖的那种糖,当即就把另一块糖还给了他。
堂哥正准备带我出去玩,被大伯叫住了,要他过来帮忙。他不知从那里拿来一只手电筒,交给了堂哥,让堂哥给他照着。我看到大伯用很大一包纸包着不少石头一样的东西,把它们放在门口的石阶上,挥着铁锤不断地砸。等他砸好了,我就急忙凑过去看纸里到底包的是什么东西。当纸包打开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有些像生石灰一样呛人的,像洋葱、大蒜一样的气味,刺鼻难闻。纸包摊开,上面有不少碎石,黑灰色的,有的边上还泛着白。听大伯和堂哥说,这就是电石,我有点不敢相信。真不知道这种石头怎么会用来点灯。
手电筒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还没有开始对电石失望,就趁堂哥不备一下子把手电筒抢到手里,谁要也不给。堂哥好像是犯了错,有点着急地向我讨要手电筒。还没等他发火,大伯冲它发话了:“算了,让他玩吧。一会儿把电石收起来,留两包给西边院里大奶奶家的四哥送去,在去买点酒、熟肉、下酒菜回来。你过来,我跟你细说。”堂哥很顺从地来到大伯身边,侧着头听大伯细细的交待。大伯从兜里拿了一卷零钱,交给了堂哥。堂哥于是让我替他打着手电筒,跟他一起干活。
他先找了几张报纸,将石阶上的一大堆电石取出一部分包成两个包,一包大的,一包小的,放在门口边的窗台上。然后将剩下的电石用报纸全部包好,放在一间空屋的一个吊起来的篮子里。堂哥带我来到井边,让我舀些水给他洗手。我个子小,有点做不来。正好一位本家婶子过来,她舀水帮堂哥洗了手。本家婶子从井里打了小半桶水,一边提水走,一边和堂哥说,要堂哥帮忙。我跟着她们来到了灶房,见到里外都是包饺子做饭的中年妇女。灶房里几个土灶火烧的旺旺的、红红的,很亮。外面的人就借着火干活。只有切菜剁馅子的案子上才点着一根小蜡烛。
本家婶子放下水,向几个女人问了几句,对堂哥交代,让他到外面买些火柴、调料之类的急用的东西。堂哥于是让我先回屋等他,说他去去就来。
我和堂哥在灶房分手,打着手电回到了我住的那间屋子。刚走进外屋我就发现里屋特别亮,一看里屋的大八仙桌上点着一根很粗很大的蜡烛,奶奶、大伯和我的父母正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床上谈话。我关了手电,坐在他们旁边,不时地瞅着桌子。大人们问我什么,我怎么回答的都不记得了,心里只装着到桌子上放着的我父母从家里带来的和大伯从市区里买来的糖果。
过了一阵子,外屋的门响了,堂哥回来了,他怯生生地站在里屋门口,和大家说了几句话。只听大伯说道:“电石先给大奶奶那边送去,然后带你弟弟去四哥那里去玩吧,记着把要买的东西好生带回来。”堂哥答应着,让我等一下,再和我出去。我不肯,跑到桌边,掂着脚尖,双手齐下,各抓了两大把各种糖果揣到裤兜里,直接跑到了外房门口。里屋传来的奶奶和母亲的叫骂声,我听出她们不是真生气,也就不理,拖着堂哥往外走。堂哥冲里屋说了一声,带我拿了放在窗台上的两包电石,出了院门。
我俩的院子在大院落的头上,出门左拐,没走几步就是。大门楼子很高,院门也很宽,两扇大门半敞着,晚上看起来很威武。堂哥领着我出了大门往左走,然后向前右折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大甬道上,顺着甬道走不多远拐入小路,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大奶奶家的院子。
院子里漆黑,堂哥大声地叫,大奶奶,大奶奶。不多久,大奶奶就捧着蜡烛迎出来了,她认识堂哥却不认识我。堂哥解释了两句,把一大包电石交给她,向她告辞。大奶奶要拿东西给我吃,被我们婉拒了。堂哥带我出了门,却不再走大甬道,而是带我七拐八绕地在不同的院落,相似的院子之间穿梭,最后出了一个大院落的大门。我打着手电向四周一照,发现已经来到了去小卖部一条路的旁边。不远处有两排高大的石头房,石头房接着两排仄仄斜斜的矮屋,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这是条东西走向的小路。向东,一直走到小路的尽头,就可以看到小卖部了。向西,就是回家的路,再向西走路面变宽,却成了出村的一条路。
堂哥带我向西走,过了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的门,继续沿着院墙前行。走着走着路和墙突然变成了土路土墙,墙变高了,路也变阔了。又走了一段,左边的墙没了,成了一片灌木丛。我们沿着右边的墙走,这一道土墙后面不知围了什么,没看到电线,里面不像是住人的。墙土有立身,有的地方不苫瓦,却完好无缺。终于见到了一片豁顶的墙,却是向里面凹的,凹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一路过来,我看到土墙里啥树都有,有槐、有桐、有榆、有柳、有椿。最多的,要数槐树。只有这里,一颗缸口粗的树长在墙外。走近看也还是槐树。树下有横躺竖蹲的几个碌碡和石磙子,还有石碾子。碾盘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旁边还有一个碾杆。堂哥说这里是个小碾场,碾粮食的地方。
麦子已经收了,碾场上还残留些麦秸,细细闻,还能闻到麦秸特有的味道。我们没在这里过多停留,继续沿着土墙走。土墙走到头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方是公路。土墙向右转了个折,继续沿着路围住了里面的树。
我和堂哥左转,沿着公路走。此时的天气还是夏天,暑气已开始消退,白天还是很热。山区晚上气温低着,让人感到不冷不热,不闷不燥,微微的一点风,令人神清气爽。天上多云,月亮还是从云缝里出来了,照的下面很亮。我熄了手电,和堂哥边走边聊。我问他,向前走只有桥,没有房屋,四哥住在哪里?堂哥说去四哥那里有点远,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还问,我走过这条路,没看到路边上有人住。堂哥说路上确实没人住,四哥不在路上,在另外一个地方。我猜不出四哥住哪里,正在干什么。只能说别的话题。
我把裤兜里糖果拿给堂哥吃,堂哥拿了几块放在兜里,没有吃。然后开始数落我,不该拿桌上的糖果。他说糖果是给奶奶的,她不给你就不能拿也不能吃。我想不通,我家买的糖果,怎么就变成了奶奶的东西。堂哥说,这是规矩。我分辩道,我是祖国的花朵啊?再说糖果又没放在奶奶的屋里。我真有点生气了,在这里吃个糖果都这么难,还不如回到自己家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堂哥也没和我多说,带着我继续赶路。
离公路桥不多的地方有个下坡的土路,堂哥领着我离开公路从土路下去。刚下坡的时候,我听到旁边的草丛里有虫子的叫声,很像院子里的虫子们发出的响声。于是停下来打着手电去找。还没等我走近,就一声儿瑟瑟价响,还伴杂着轻微的噗噗声,小虫子们都躲了。堂哥叫我注意,让我很紧他,
这坡真陡!我一路向下冲,由硬硬的土地,一直冲到软软的草滩。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四下漆黑。堂哥要我照着小石板桥,我却忍不住地向远处照去。看到了远处的公路桥的桥墩,石头桥墩白白的,像大怪兽的牙齿。我们一溜黑地走过石板桥,前面是无数高大的树木,我十分害怕,紧跟着堂哥,快快离开。走了不到一里路,我们来到一条宽阔的土路上,路两边全是高大的杨树。我用手电向上照了照杨树的叶子,见叶子是绿的,心里也就不怕了。我看到这条路通向公路,不禁埋怨堂哥,嫌他大路不走走小路。堂哥说,走小路近便,待会儿上了山,我们会从别的路回去,不再走这条路了。
我们沿着土路走了好远,两边的杨树和其它树木如堵墙一般,周围又黑,路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走着走着,我们开始从一个岔路向山上走。回头在看杨树,继续沿着宽阔的土路通向别处,有不少地方间或空出一段,不再像以前那样密。
山坡上没多少东西,有些不太高的树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各处地头上。这里的地有点像梯田,一阶一阶地被石头围着,一直通到半山腰。山腰以上黑黑一片。堂哥告诉我,那些稀稀拉拉的矮树是花椒树,上面黑黑的大多是松柏,
我们沿着田间的羊肠小路向上走,没用太长时间就到了山的南侧,也就是山的阳面。这里不光松柏变多,石头也多了起来。前方不远,松柏如林,林中路分出几条岔道,奔来拐去,自不辨了东南西北。堂哥却是轻车熟路,带我在林中穿行。出了林子,见到一大片土石混杂的小岗。石上有土,土上长着些许灌木。走了一段,又见一片石头,或者立着,或者倚着,仄,斜,蹲,卧,各有各的形象,既有如卧虎般的大石,也有小小的仄石。我们绕过小岗,见到一个很长很大的石头台子,一半是天然的石头,一半由人工垒成。既有天然的突兀,又有整齐的石基。我不觉看呆了,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堂哥告诉我这里是戏台,以前有唱戏、赶会、社火什么的很热闹。我往下走,果然看到不少石桌、石台、石条、石墩。
堂哥说快到了。我还被周围的松柏林子挡得摸不着北,堂哥已经开始张望起来。我个头太小,实在是看不到,只能沿着林子边上走。走到一条下坡路,就见到一坐石牌坊一样的东西。堂哥说,这是以前的一个山门。我用手电照着,看那石头既不是麻岩,又不是花岗岩,也不是大理石,倒是有点像汉白玉。石头很硬,有点白,前面有雕刻的痕迹,看不清。
顺着山门下去不远,就看到了一条街。我不觉万分惊异,没想到这上不着天,下不踏地的半山腰竟然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我说被山石,林子和灌木给挡住了,竟然没看到街上的灯火。街上的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我也没听到。月亮被挡着,即使我和堂哥离街头不过百十米,周围还是很黑。我们继续向前走,这才看见街头处有两个细石柱,石柱上各挂着一盏松油灯。我正要看看像大海碗似的松油灯,却见堂哥在问石柱旁边的一个女孩。这女孩背倚着石柱与堂哥小声搭话。
我很不礼貌的用手电照了照她,见她和我差不多高,一头秀发,脑后扎了两个小刷子,身上穿着浅蓝色碎花的褂子,下身穿着有点似绛色的裤子,裤脚管很肥大,像是用大人的裤子改的。脚上穿着一双带扣的黑布鞋,布鞋上还绣了两只菊黄色的小蝴蝶。
堂哥一手领着小女孩,一手拎着一小包电石,让我打好手电,紧跟着他。我干脆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抓着他的衣服跟他走。堂哥边走边对我说,这个这女孩叫香香,跟家里人走丢了。我们先找四哥,把电石交给他,在想办法帮香香找她的家人。
我看到街上很热闹,每个摊位前都点着一盏或两盏灯。这种灯看起来很特别,像是用一根筷子插在秤砣上似的。“筷子”向上的一头像个小喷嘴,火光就是从喷嘴处发出的。我很想走过去看个仔细,可也怕像香香一样走丢,只得抓紧堂哥的衣服,跟着他走。
路上的人不少,我们挤来挤去的走了一阵子,来到了四哥那里。四哥在摆摊。摊子下面用几根钢管做的架子撑着,架子上放着几块薄木板,用一块厚厚的毡子一盖,上面摆上货物,这就是他的摊位了。
四哥卖的是粉丝、粉条、粉皮之类的干货,地上还有一小堆地瓜干,是给作为样品看货用的。堂哥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把一小包电石给他。四哥道了谢,跑到别的摊位上借了一个大的电石灯,开始给他的灯装电石。我和香香两个,一个踩着石头,一个踩着凳子,爬在摊子上看。只见四哥把一盏很大的电石灯拆开,拿着底下的部分走到一边把里面的东西到了,再用清水把里面洗干净。我看那底下的部分像个挖空了的大秤砣,底大头小。上面的部分也差不多,只是顶上焊了一个细铁管,铁管的头上有个蘑菇头。
堂哥问我要了手电,帮四哥照着。四哥往底部的像秤砣一样的容器里放了几块电石,估摸着向里面倒了一些水,容器里的电石立刻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并发出刺鼻难闻而又臭臭的气味。四哥见水倒得差不多了,拿起电石灯的上半部壳体将下面的部分罩住。稍用一点力气,把上下部分按紧了,再轻轻一拧。用手指头按了按细铁管上的蘑菇头,感觉有气体出来了,用火柴一点。只听很轻微的砰的一声,蘑菇头的小孔处就着起火来了。这火的颜色和蜡烛的不一样:电石灯的火焰的颜色比较明亮,外焰偏蓝中焰白亮。蜡烛火焰的颜色偏红黄色,亮度不如电石灯。电石灯的火苗和像现在的煤气一样,它是依靠气体燃烧的,火苗细长。蜡烛的火苗比较规则,火苗底部有点粗,有点圆。
四哥可能觉得水没加够,用嘴将电石灯吹灭了,加了水又重新*点了一次。这次比较理想,灯着得很亮。
四哥对堂哥说,时间不早了,要堂哥赶紧买好东西回家。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大概意思是,今天不知道是个什么节日,我们买的酒菜早点回去正好赶上酒席的下半场。回去晚了,怕是要冷场。堂哥不敢怠慢,准备告辞。四哥拿了一根很结实的细绳送给堂哥,让他用细绳带着我和香香。堂哥会意,用绳子将我和香香的一只手,一人一头给绑好了,自己牵着绳子和四哥作别。我和香香就这样被堂哥牵着逛街。
香香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眼仁漆黑,睫毛很长。她的五官长得非常精致,脸长有点像鹅蛋形。脖子白白的,很灵活。肩膀圆润,身体很匀称,走起路来很好看。她一开始见我的时候,很拘谨也很警惕,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我无意中碰了她的手一下,她会变得很难受的样子。就好像我拿了她什么宝贵的东西,她又没法要回来那样。不过,自从她和我一起看了四哥给电石灯加电石之后,对我就不怎么防备了。
我拿出糖果给她吃,她接受了。她只肯接受一颗,吃完了,再吃一颗。我觉得好笑,又见她的腮帮子吃糖时一鼓一鼓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很滑溜,我闻了闻自己的手,却不香。我见她没什么异常,又捏了她白白的耳朵几下,她也只是回头看了我几眼,没说话。我又闻了闻自己的手,还是不香。这让我很气馁,她不是叫香香吗,怎么会不香?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同桌郝美丽也是像香香一样漂亮的。郝美丽家境极好,吃喝用度,穿着打扮,不是一般的人能比得了的。她对我非常好,平日有什么东西都喜欢和我分享。她的书包里每天都装和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几乎是天天都不重样。用其他同学的话说,她家好像是开百货公司的。
香香这个词是郝美丽教我的,那天她合起手来让我闻,我闻到有点特殊的香味。她把手张开凑到我的鼻子下面再让我闻,我立刻闻到一股甜而不腻,清新淡雅,极其有侵彻力的香气。我仔细地摸了她每一根葱白似的手指,又捻了捻她的手心和手背,实在是猜不出她手上抹了什么。像雪花膏、护手霜之类的,不光味道不一样,而且抹在手上油油的,一摸就知道。我问她手里抹的什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白瓷瓶对我说,香香,香香。
郝美丽身上一直都是香的,头上、脸上,手上、身上,衣服上无不透着香气。非但如此,不同的地方,散发出的香气,味道还不一样。有时她毛衣的空洞里散发出的香气和外套的香气都不一样。时间长了,我想当然地认为大概每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多多少少都会有点香味,只不过不像郝美丽那样厉害罢了。
我没想到香香身上怎会什么香味都没有,本来还想凑到她的头上去闻一下她的头发,闻闻香香的身上到底香不香。不料,我毫无抵抗地被街边熟食的肉香给吸引了。堂哥正在买熟食,他对这里还算熟悉,与各个摊主基本都认识。这里摆的摊子都不是很大,东西基本都是少而精的那种。我看着,卖猪头肉的摊子上,有猪脸肉、有猪耳、心、肝、大肠、蹄子、尾巴等等。都是一样一个搪瓷脸盆盛着,量不大,却非常全乎。卖熟牛肉的,有腱子、牛肚、蹄筋等等,也是一样用一个搪瓷脸盘盛着。此外,还有卖酥肉炸货的,卖酱肉、肴肉的,林林总总,不能细述。
除了熟食,我还看到有卖虾皮、海米、虾酱、咸鱼干、水发鱿鱼的,卖干海带、紫菜、石花菜的,卖布料花红头绳的,禽蛋的等等。堂哥没有细细地逛,而是按照大伯的交待,对号入座。大半个小时过去了,堂哥也买的差不多了。我和香香手里都提着买好的东西,正犯愁回去呢,却发现街上不挤了。人们好像是掐好了点似的,很快就撤去了大半。
堂哥终于买全了东西,他干脆把我和香香手上的绳子解开,拿了绳子将买的东西打包。我打着手电筒给堂哥和香香带路,很快又回到四哥那里。香香很快向站在四哥摊主旁边的一位中年农妇扑去,那农妇原来是香香的母亲。她中等个子,相貌端庄,眉清目秀,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扎着短发,穿着一件桔黄色的上衣,下身的裤子和香香的颜色和质地都差不多。脚上穿着一双浅口女单鞋。
四哥又拿了绳子帮堂哥买的东西重新打包系好,让堂哥带我赶紧回去。于是,我和堂哥、香香母女一起作伴往家赶。堂哥两手提着东西,香香的母亲挽着两个篮子,他们走在后面我和香香走在前面。由香香带路,我打手电照明。
回去的路很好走,先从半山腰上由南向北,然后顺着有台阶的山路下山。山路宽阔,碎石头也少。一阵山风轻轻掠过,我感到很饿,还好香香的母亲给我和香香一人一根小黄瓜,还有一个小萝卜。她还在休息时把篮子整理出来,让堂哥把东西放到篮子里,这样他们一人提一个篮子,走起路来就方便了。堂哥的篮子里肉香四溢,不光我又馋又饿,我看香香也是那样,两眼直直的盯着篮子眼神有点贪婪。堂哥不敢说酒菜的事,也不敢偷吃,只顾向前走。倒是香香的母亲,一边安慰着香香,一边和堂哥说话。她说话口音比较重,我听不太懂。听着堂哥的对话,隐隐地感到她是从山上来的,她那里比堂哥这边要穷很多,缺衣少穿的。这次买了块布,送给山上的亲戚作为小孩百岁的贺礼。山上还住着人?我不由得看着四周的群山,离我远远的,一座连着一座,一个崖头,一个崖头,连连绵绵地起伏。那里是烟霞环绕,云雾拥抱,星星歇脚的地方,却住着一群香香妈妈说的:穿不起衣服,穷的可怜的人。我无法想象那里的人住在山上哪个角落里,平日里是怎么生活的。
今晚我见到了未曾谋面的电石灯,见到了身上没有香味的香香,见到了星星歇脚的群山,听到的,面对的却是大相径庭的人和事。早先还想用花朵说动堂哥,想法背着香香她们弄块肉垫垫肚子。现在我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朵红红黄黄的牵牛花,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从路边的石缝里,一跃而起,慢慢地升腾着飞向我另一个遥远的家。
我不禁想到了刚才见到的四哥,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中等偏高,脸很白净,留着平头,显得少相。他的眼睛很大,眼珠黑白有光,目光里透着几分精明。脸偏瘦,耳朵向外张着和招风耳差不多。他和堂哥不同。堂哥虽然嘴唇开始长起了茸毛,褪去了少年的轻浮,变得稳重老成。但是比起四哥还是稚嫩了许多。对于我从桌上抓糖果的行为,堂哥尽管对我有意见却说不出什么东西出来。四哥则不然,他说我这是劫胡和剪径。
劫胡我是知道的,大人们打麻将的时候,经常遇到。剪径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私下里问了堂哥,他说剪径就是做土匪和强盗。我知道土匪和强盗非常坏,不是好人。可听了四哥说过大奶奶的事情,我不禁又想起土匪和强盗来。
四哥的奶奶,也就是西边院里住着的大奶奶,听四哥说,和我奶奶是一样的。都喜欢把好吃的东西放在橱柜里面,用铁将军把柜门锁住,再将钥匙放在橱柜顶上。她们会暗地里观察或是考验自己的后辈,然后有区别的对待他们。四哥、堂哥和我都是这场游戏的参与着,我不知道这两位奶奶为什么喜欢玩这种游戏。其实,奶奶锁起来的东西我是知道怎么拿出来的:先到炕上把上面的小桌搬到橱柜边上,然后站到小桌上,用鸡毛掸子的把,将挂在墙上的钥匙环,轻轻一套,再向上略微一提,钥匙就会自己滑下来。可我被教导要做个好孩子,这事明明知道却是不能做的。
最让我生气的是,有时奶奶高兴的时候,会打开橱柜拿东西给我吃。里面的东西,无论是点心、糕饼、小吃什么的大多变质发霉,就连糖果也是化掉的。偶尔开瓶罐头,时常会遇到过期的,闻起来酸酸的,一股怪味。四哥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说大奶奶总是喜欢把好东西这掖那藏,他连变质的点心都没吃到,最后基本便宜了老鼠。
至于堂哥提的酒肉,它们是不会像糕点一样放坏掉的。它们会被带到家里,由女主人装盘端到酒桌上,供酒桌上的男人吃喝。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奶奶说,这些男人吃了,可以像铁牛一样犁地,拄个巴棍,能把天撑起来。可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纸糊的窗户上闪动着的光筹交错,搭手划拳的人影,不过是一出放大了的皮影戏。
走着走着,我心里生出了两个念头。一个是:要想吃到篮子里的肉,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堂哥交差以后,在肉还没上桌的时间段里,像剪径的匪盗一样,偷、强一块。这可能是唯一吃到肉的办法。另一个是:像四哥和堂哥一样,做个守规矩的好孩子。肉也就是闻一闻,过过手,一口也捞不到。两个念头打了一阵子架,最后还是做好孩子的念头占了上风。我只希望到家以后能有新鲜的饺子或面条吃,再有块从酒桌上撤下来的剩肉就更好了。最害怕的是给我留那些放了好几天的干巴馒头和硬硬的饼子。既没滋味又难嚼难啃。
我想起四哥和堂哥都提起的山神,他们说这座山上是住着山神的。很早以前这里会办会,唱戏、耍社火、祭拜。给山神的贡品,比街上卖的东西还要多。还要点很多蜡烛,化无数黄纸。我自己不能剪径,却希望山神来享用这顿酒肉,幸灾乐祸地希望这顿酒肉能以另外一种形式收场。于是心里默念:“山神,山神,快点出来喝酒吃肉,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可是山神根本没来,我只得遗憾地向下走去。
这时月亮从云彩里出来了,我在堂哥的指引下,看到了我们住的村子。村子不是建在平原上,而是建在一个山根偏上,山腰偏下的平台上。远远看那山根,与我中间只隔了一个大沟。近处能看到村舍边上的崖壁,远处的村舍看不甚清楚,只见到些规矩的院墙和错错落落的屋脊。一片乌云过来,月亮又被掩住,阴影铺了整个村子。
我跟着名字叫香香,身上却没有香味的小女孩,随着篮子里真香的肉,一步一步地向下走。我已经不在纠结这些酒肉了,也不纠结为什么叫香香的女孩身上不香。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无论是香香还是酒肉,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闻闻味道而已。
我们四人顺着山路一路下行,走到一处突然右转,下面不再平缓,而是一个又深又陡的长坡。好在长坡的路面上没有沙和碎石,土像是压结实的,路中间没长什么草,也没几块石头。下了这个长坡,在向左下个小坡,转过几棵大树,我看到了一个细长的石桥。再绕过一个土墩,我才发现前方灌木丛不远,就是河。河比较宽,却看不清桥下面是否有流动的水。两岸都密长了芦苇和杂木,没有月亮,四周黑寂的让人有点怕。
堂哥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让我打着手电跟他在前面走。我俩很快到了石桥上,石桥其实并没有先前感觉的那么窄,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行。我在石桥上跑了几步,堂哥叫我小心,说桥下面的水很深。我一边走一边甬手电好好照了一下,桥下的水很安静的流着,水很清,能看到手电发出的光柱在水里被折射的影像。我一开始没感到河水到底有多深,直到看见一颗小树淹在河里只露出树冠的时候,才感到有点后怕。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月亮露了一下头,我看到远处的水面起了几处鳞光。忙用手电筒照去,却又照不到那里,不知那片水离我有多远。堂哥告诉我,这里的河是由几条河汇聚起来的,本来就宽,又被筑了坝,成了水库。我们脚下的河并不是真正的河,是夏季水库涨水,水位高时溢流用的。
桥下多水寒凉,我们走的飞快,没有在桥上逗留。过了桥,绕了几个小土坡,再上一个大土坡。堂哥告诉我向右走,用不多远就能上我们出来时走过的那条土路。还没等我开始向右走,却发现堂哥跟香香她们开始向左拐了。
我紧紧跟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大土坡左转下去,就看到了一片草滩。草滩上堆着一溜石头,一直从土坡这边延伸到河边的小石桥上。
在这里,堂哥把买的酒肉挂到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叉上,把篮子还给了香香的妈妈。他还问我要了手电,说是送送香香她们。我这才明白,她们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河对面的山坡上。
堂哥让我站在原地等着他,说他送完香香她们很快就回来。我终是不肯,说自己害怕。堂哥无法,只能带着我一起送香香娘俩。回来的路上,我没和香香说什么话。这一下子要分别了,心里不觉有点闪得慌。正想赶上去和她告别,没想到她们娘俩走的还是比我们快。我看到香香在石头上不停地跳着,像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
香香和她妈妈已经到了桥上,这桥的一部分是水泥板的,看着很平。香香的妈妈和我们招了招手,自顾自地转过头向前走去。香香没有很快跟上,而是等我登上了石头的最高处,能看到她了,才挥手向我们告别。
我听到她母亲喊了她一声,她答应着,转过身子,张起双臂,像鸟儿一样向前飞去。堂哥用手电为她照路。我看着香香的背影,感觉她不像小鸟,倒像个在河里漂着的稻草人。细细的胳膊腿搭着肥大的袖管和裤管。
堂哥的手电照在了香香的腰上,我看到香香穿的用大人裤子改的小裤子实际上是收了腰的。她跑动的时候,两个小屁股不停地撞着后面的裤子,像两个鼓槌在敲鼓。裤子则像是鼓的蒙皮,无声地奏着她儿时的岁月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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