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我们家族的傻似乎是有根的。
据说,我的祖母就是个傻乎乎的人。她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只是从老一辈的口述中略略有点影子。六零年大饥荒,为了保命,村民们想方设法搞吃的,别人偷偷摸摸总不会被发现,祖母却因偷拿村集体的苕根被抓住,挨了打。为了填饱肚子,她甚至和一双儿女争食。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人,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显然毫无胜算。祖母和姑妈双双饿死。祖母姓唐,全名父亲也不曾记得。她死后,用破席一裹就近埋在了一处荒地。她一生唯一的荣光是在她死后的多年,我和妹妹先后跳出“农门”时,有人说她的埋葬之地是块风水宝地。
祖父也是憨憨的。大跃进时代,大炼钢铁,他响应号召去西昌当伐木工,扔下傻妻幼子,致妻女饿死是他干过的最大的傻事。西昌之行,他带回一些花椒在镇上售卖,销路甚好。二爷便让他带了本钱,返回西昌再买一些回来,火车上遇了扒手,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此错失。相较于此,他后来干过的傻事都算不得什么了。当了村保管员,社员偷拿花生,他不吱声,却把年幼的父亲上山打的一篓柴薪以村集体的名义给没收了,这使得父亲至今仍耿耿于怀。
祖辈的傻大多是听人言说的,无从考证,但父亲的傻,很多都是我亲眼见证的。父亲大抵算个读书人,七十年代能读高中的人必须得有一点傻劲儿。别人忙着挣工分,他却要把自留地里的辣椒摘了换钱交学费。可基本上读书对他没有任何用处,除了差点儿入党,除了差点儿去教书,除了可以帮村民记记账,跑跑腿。他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给我和妹妹起,我们的名字都是文盲母亲草草起的。
几户人家一起卖豆子,父亲管钱管账,回来的路上被扒手收了个精光,是母亲痛哭着用自家的钱弥补的。村里安电灯,因为他有文化,上下奔走,自家屋里的电线却迟迟不能牵到;农忙放水,他和村民们沿沟巡视,彻夜未归,可自家田里的水总是最后放到的。为此,他没少挨母亲训,说他太老实,说他没村里其他男人那样聪明,有主见。
父亲也曾有过雄心,想过创业。他想买榨油机,想开五金店,但均被母亲阻止,说他这样的老实人做生意恐怕要衣服裤子都亏掉,所以他傻乎乎地当了一辈子的农民。
至于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干过不少傻事。记忆最深的是:一年秋收,大个大个的玉米棒子摆在院坝中晒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进门乞讨,我将玉米棒子捡了好几个塞进他的布袋子里。母亲回来后,一阵痛骂。
兴许是听母亲骂父亲“老实”听多了,我打小就告诉自己不要像父亲那样傻,可这种家族式的傻真的是有根的,我依然没能逃脱傻子的宿命。跟父亲一样,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但几乎都是靠的一股傻劲儿。那时的知识比较死板,不管懂没懂,死记硬背也能有个不错的成绩。我也从不争辩,老师讲的就是真理,一股脑儿地接受,所以深得老师喜爱。加之,九十年代的打工潮吸引了许多敢拼敢创的青少年南下挣钱。所以当别人开始挣钱的时候,我花着父母的血汗钱傻傻地念书。我比父亲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一个需要读书人的时代,毕业后有一份微薄却稳定的工作。尽管花了二十多年,工资才从二百三拾块涨到三千八百块,但我却傻傻地呆着不愿离开。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为了生存,我坚守着两条原则:人人都争着做的事,我不做;能挣大钱,获大利的事,我不做。因为我深知,自已并不聪明。
儿子,渐渐长大,令我忧虑的是,他也继承了家族的这份傻气。在我上班的学校读了六年的书,学校说不能去路边摊买零食吃。他只是在临近小学毕业的一年里,才颤微微地跟我说:“爸爸,那小吃摊的葱油饼真的好香,我想吃一个。”我没有阻止,心想这傻儿子,今后可怎么办哟。儿子的时代,与我的时代又完全不同了。在人人都追求知识的时代里,为了挑选精英,知识越来越灵活,考题就像“弯弯肠子”,早已不是踏踏实实的傻子所能胜任的。
我很想知道,这种划地为牢的傻是不是一种基因。带着这样一种基因的家族该何去何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