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
——弗洛伊德
我的罗马之旅，有一个非常诡异的开端。
那是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火车，共有四小时车程。空空荡荡的车厢，只有我和一个意大利女人。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穿着黑色的网袜。大概因为太无聊，她一路用意大利语跟我聊天。其实我一脸懵逼，只能微笑回应。
后来，火车在深夜抵达时，我和她同时摆出一副“终于到了”的无奈表情，完成了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的交流。终于来到罗马，开始度我的假日。
深夜十二点，我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外面的派对还在进行时，音乐声、谈话声、大笑声此起彼伏。但喧嚣被疲倦挡在了外头，我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睡到自然醒，约了韩国朋友多来吃早餐，然后独自前往斗兽场（Colosseum）。她是我在威尼斯认识的，早我几天来罗马，给了一些游玩建议。只要在套票的第三个景点处排队，就可以避开斗兽场的人潮。果然有效，我只花了半小时就排队进去了。
斗兽场
顺着人流一边往前走，一边听着语音导览，介绍里说这是72-80年间，古罗马的皇帝Vespasian为取悦凯旋的将领士兵而建，共有3层环形拱廊，4层围墙，5层观众席，据说可容纳9万人。贵族、奴隶主、自由民都可在此观看斗兽或奴隶角斗。
真是椭圆形的庞然大物，原始、野性、雄伟。沿着环形拱廊一路往前，围墙上的石块触手可及，贴上去细细感受，掌心的粗粝厚重中传来一股历史深处的寒凉。站在最高的拱廊往中间看，千年前的活动在想象中上演。
那是罗马人最爱的娱乐活动，大批的角斗士被驱赶进来，几百头狮子也被放了进来，人与人，人与兽，就在这方寸之地，张着獠牙，血肉搏杀。战斗！战斗！战斗！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退路。死去的角斗士，必须经过烙铁的检验，若是假装，他们会生不如死。
这屹立千年的斗兽场，是古罗马帝国的辉煌象征，却也是角斗士永远的囚禁。我无法想象，这片断垣残壁中到底葬身着多少万人群，这举世闻名的竞技场到底命送了多少万动物，就连随手抓起一把斗兽场的沙土，都是斑斑血迹吧。
可是，观众们是如此的饥饿，疯狂地需要血液的滋养。
他们从四面八方冲了出去，疯狂地直奔斗兽场。每一层看台，从元老、贵族、富人到普通公民、妇女，全部都挤满了人。他们竭力伸长了脖子，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兴奋的，窃喜的，贪看那血淋淋的残杀。杀戮使他们的血管加速，死亡使他们的肾上腺素分泌，怎一个快感了得。
“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也许，这就是弗洛伊德所理解的人性中的死亡本能。它派生出攻击、破坏、战争，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促使人类返回生命前的非生命状态。而人类也在消失个体与世界合一的痛苦哀号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意。
罗马不愧是狼性的帝国，千年来不停地扩张、侵略。也许，这就是死亡本能中蕴含的强大攻击性，将古罗马带向了极致的辉煌。但是，它终归也倒下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想起多来睁圆了眼睛，惊讶地对我说，“怎么会有人坐在罗马的石头上休息呢，那都是历史啊，历史啊……” 再怎样辉煌的历史，如今也只剩了些残缺的石头和柱子，一如我们的圆明园。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古罗马广场的中心，硕大的字母“LOSER”（失败者）屹立在断壁残垣间，孤寂得像一根最后挺立的脊梁，唯有夕阳在上面拖出一道暗影。
不知是这颓败，还是夕阳，让我怅惘。
千年的历史，尚且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而作为人类，短短一生更是如白驹过隙。活着的每一天，死亡都在一点点靠近。生而为人，我该如何过好这一生？垂垂老矣时，又该如何面对这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呢？
带着这丝怅惘，我离开了遗迹，开始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周围开始繁华起来，人群也渐渐聚集。远处似乎有一个志愿者活动表演，时不时传来掌声与欢呼。我没有挤进去，决定先去威尼斯广场吃一顿晚餐。
夜幕初上，灯光亮了起来，罗马似乎在这灯光里一扭一扭的复活了。藏在巷子里的中餐馆，有着久违的味道，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得到满足。晚餐后，我踩在光滑的石头路上，突然轻松了起来。
夜晚，才是真正的罗马假日。
特维雷许愿池边，汩汩清透的泉水从海神像里喷涌而出。我背对着它，右手用力地从左肩往水池抛起一枚硬币，然后许下一个愿望。经过甜点店，自然要点一客有名的香草意式冰激凌，然后前往西班牙广场。不知会不会像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在那邂逅一个英俊的派克？
特维雷许愿池
这样走着时，身边经过了一对情侣。
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女人走在他的身旁。走上一段路，男人情不自禁停下车，他们在路边忘情亲吻。都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的年纪，男人却依然深情地捧起她满是皱纹的脸，抚摸着她的白发，仿佛在说，“比起你年轻时的美丽，我更爱你现在饱受摧残的容颜。”
打他们身边路过时，只觉得缠绵炽热。他们流连着彼此，好像无法忍受短短的一段路不能拥吻，好像不能容忍手中的自行车阻碍他们的拥抱。也许他们也感知到生命太过有限，死亡迫在眉睫，所以才这样热烈相拥，忘情相爱。
想起年少时与男朋友拍拖，因为害怕在城市里遇到熟人，我总是不愿牵着他的手走过人行道，因为小女生的矜持，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我爱你。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做个胆小鬼，这么羞于表达爱意。
如果可以，我会像个西班牙姑娘，穿一身红裙，与他在城市的广场上跳舞；如果可以，我会像那个罗马女人，哪怕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也会与他在某一个转角拥吻。如果可以，我会做个勇敢的中国姑娘，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一样，告诉他“我爱你”这个事实。
这个世间，还有比爱更美好、更自然的存在吗？
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那部经典的电影里，公主会选择罗马这座城市来邂逅他的恋人，来度过她的假期。因为死亡没有摧毁罗马，它又在爱里复活。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释放生命的魔力，正在焕发生的本能。
如同牛顿的力学，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那么人性深处，有死亡的破坏本能，自然会有生的建设本能。罗马这座城市是这样矛盾，你看着它辉煌和破败共存，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同在。而我们每一个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在生与死的冲突平衡中，于现实的路上慢慢行走。
记得那晚，独自走在威尼斯广场的小巷里，傍晚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拖得老长。一双脚踩在光滑的石头路上，眼睛却流连在路旁的罗马素描和油画上，斗兽场，古罗马广场……古老的城市，被艺术永久凝固在时间里。
作画的意大利男人看到我，停下手中的画笔，上前与我聊天。离开时，他亲吻我的手，笑着说，“我们一起私奔去希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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