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馍

凌晨四五点钟，天边还挂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寒气逼人。长琴在院子里略略伸了下懒腰，朝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打起精神开始干活。今天，老金家要嫁女儿摆喜酒，她有一堆的事情要做，不得不早起准备。

一家三口人，开着一个馒头店，兼营着家庭旅店的生意。小地方，并没有多少外来人口要吃饭住店，所以只有当小镇上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长琴的店才可能有所谓的大生意，不然也只能隔三岔五接待一下过往的小商贩，勉强糊口。好在店面是自家的，不需要什么租金，不然日子更难熬。

长琴费力地把一袋面粉和一桶温热水挪到案板前，把头天晚上已备好的酵头混着一定比例的水、面慢慢倒进大胶盆里，一把把地揉起来。揉面是做馒头的第一道工序，越揉越要力气，越揉得开面才发得起，馒头才能蒸得好。搬面、揉面都是体力活，原本可以喊儿子来做，但他昨天睡得晚就想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会儿天光亮了，听到声响自然就起身了。

这时，长琴的丈夫何广财慢慢地推开房门来到馍房。虽然他平常看着好好的，身高马大，却一个的富贵毛病，受不得气也受不得累，哪天心里有气了或者身体太累了都可能发作，平常家里人都让着他，更养成了他脾气大的毛病。

“大光还没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他看见长琴一人在忙活着就不满地嚷嚷着，然后转头朝里屋喊道: “大光！大光！快起来干活！都多大人了还老让人在屁股后面催……”

“没事儿，你让他再睡一会儿。”长琴拦着他说，“我看到他屋里的灯昨晚11 点多还亮着呢！可能心里不舒坦，让他多睡一会吧。”

“有什么不舒坦的！还愁娶不到老婆？大光！大光！”广财边喊边转身朝里屋走去，打算去拍大光的门。

“哐当”一声，里屋的门自己开了，大光双眼通红地拎着棉袄出来了，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拖着鞋往后院洗漱去了。22岁大光已是家里的主劳力，不管是庄稼地里的活儿，还是蒸馒头，都已尽得长琴的真传，平常都是他一人包揽了家里的脏活重活。

三个人配合惯了，一起干活还是比长琴一个人快多了，很快2个笼屉里都摆满了一排排的白面疙瘩。大光将两个笼屉叠在一起，放在大灶上，闷着头往灶膛加火添柴，不用多久这些不起眼的白面团就会变成热呼呼软绵绵的大馍馍。他看着忽明忽暗地灶膛，心里有如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钝钝的痛着。如果能离开…… 这个时候长琴走了进来，身前的围裙已蹭得到处斑白，额头和头发上也沾染上面粉，本有些发白的头发更显凌乱，脸色疲倦。她朝大光宽慰地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又匆匆去准备自家人的早饭了。其实也就是一锅杂菜汤，等下就着刚出笼的馒头刚刚好。大光想着，把刚刚浮起的念头狠狠地摁了下去。

这时候，天才刚刚大亮。

老金家订了300个喜字馍，长琴一家三口整整忙了一个上午才做完。馍房里到处摆满了白花花的馍馍，大光默默地在凉透的馍馍上盖上一个个红色的双喜字。偶尔按重了，双喜糊在一起，按轻了，双喜字又少了红通通的喜意，不时招来广财一声声的喝斥。因为这些印得太重太轻的都要挑出来，喜字馍要得就是圆满、周正。最终，广财劈手夺过了大光手上的喜字印章，虚踢他一脚让他滚一边呆着去。

喜馍

长琴看到沉默的大光，眼睛微涩，却也无从安慰。原本，金巧妮有机会成为自家儿媳妇的，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闺女。

两家一个在镇东头一个在镇西头，都是街坊邻居，巧妮有时看到长琴家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忙，一来二去与大光对上眼了。长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着憨厚老实的大光配上麻利能干的巧妮也称得上是天作之合，到时候夫唱妇随小日子应该能红火起来。没料到，两口子还在商量着啥时候找媒人去金家提亲明张，就传来巧妮她爹替她许配了一户人家。对方勉强还算是大户人家，不过男的有点年纪了而且是续弦，但因为出得起彩礼，急着给儿子凑钱娶媳妇的金老爹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长琴本不想接这单喜字馍的，但如果放着送上门的生意不做，只怕会让人凭白瞎猜疑，所以尽管知道儿子心里的不自在，她还是接了这单生意。她一心想让大光少插手，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广财完全不管不顾地真当这是一笔普通生意，不依不饶地让大光起来干活。

各种琐碎的忙碌中，不知觉不已是日上三竿，镇西头隐隐传来锣鼓声，看来老金家的喜事正式开场了。长琴有点担心地看了大光一眼，希望这两天快点过去。

“大光，你去你二姨家搭把手吧。上次赶集来说，要在年前把房顶修一下，让你有空去帮忙。”长琴想把儿子打发走，不让他碰到老金家来取喜字馍。大光应了一声，收拾了一下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果然，大光才走没多久，金家已出嫁的大姐招娣就带着几个人来取喜字馍了。300个喜字馍，一层层整齐地堆着，一个赛一个的圆，每个个头一般大，最上面一层点的红色喜字尤其招人喜欢，透着浓浓的喜意。招娣表示满意之后让人装起来，然后四处张望一下，“婶，怎么没看到大光兄弟呢？晚上让他去吃喜酒吧，我婆家二婶在给她娘家的侄女找对象呢，我跟她说大光兄弟为人实诚，她想相上一相呐。”

“我可高攀不起啊，我怕被别人戳脊梁骨啊！”广财阴阳怪气地说道，“不过好在嫁得远，也不怕听到别人说三道四的。”

“叔，你咋说话呢！”招娣顿时拉下脸来，“现在啥年代了，年纪大点有啥呢？”

“哼，只是年纪大吗？你爹他是包办！”广财扯着脖子吆喝，长琴死死扯了他一下“他大姐，多包涵啊！你叔这个人说话一直都这么冲的，没别的意思。”广财的臭脾气也算是远近有名，所以招娣也就借机下台了，大喜的日子没必要找不自在。“算了，也不知道我妹子发什么疯，非要在你们家订喜字馍。”长琴一愣，真没想到原来不是金家大人的意思。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锣鼓喧天中，金家流水席开始了，院子里灯火通明。每张方桌上，都装有一盘喜字馍，喜字辉映着往来宾客喜洋洋的笑脸，金老爹和儿子、大女婿在酒席间穿梭应酬，笑逐颜开，似乎没有人想起这场酒席的主角。猜拳划枚声隐隐传来，后院的小屋里，待嫁的金巧妮默默地盯着桌面上的小圆镜，镜中女孩的眼神平静，完全没有待嫁女的喜悦、紧张和羞涩，反而像看开一切，一幅认命的模样。

夜色寒凉如水，人声渐歇。金巧妮悄悄地拔开了门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掩上门，头也不回地向镇外跑去。

“谁？”黑影幢幢，巧妮低声惊呼。

“我。”大光沉声答到，一把拽过巧妮拉着她就跑。

清晨，大部分的人还在酣睡中，就被镇西头金家的叫骂声惊醒。不过一袋烟的功夫，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巧妮逃婚了；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发现何大光也不见了。

长琴正对着大光留下的纸条愁眉苦脸，不知道怎么跟金家交待时，金家老爹带着儿子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进门二话不说，就把一箩白馍馍掀翻在地，大骂着：“兔崽子！敢勾引我闺女！快把人交出来！…….” 广财一个阻拦不及，反而被金家儿子一推一个趔趄，一不小心倒在地上。只见他双腿抽搐，两眼白往上翻，手想抬却抬不起来，无力地挣扎着。长琴一看不好，嚎啕大哭：“杀人啦！杀人啦！”一边死命掐着广财的人中，原来广财一激动羊癫疯的老毛病发作了。

看热闹的人慌里慌张把广财抬到床上七手八脚地安顿好，金家父子骂了几声“晦气”也只好暂时离开了。只剩下长琴，想着儿子不在了，丈夫又这般模样，禁不住又哭起来。

“别嚎了！我又没死！”突然广财悄声喝到。 “我装佯的，让姓金的还敢闹！”广财得意地说，想了想又小说声说：“儿子这事可能也是我窜掇的，我跟他说了喜字馍是巧妮那丫头要订的，还说了只要混好了不怕那见钱眼开的老金家不认这门亲......”

长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目瞪口呆，泪兀自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