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梦无痕

作者: 杨文野 | 来源:发表于2019-05-30 14:17 被阅读17次

水流得倦了,就停住,化作清冰歇息。冰蓄得久了,也怒放,绽出水花,继续流淌,朝着海的方向。

人走得倦了,就停住,躺在梦里安憩。梦做得久了,也醒来,继续跋涉,朝着梦里看到的地方。

冰是酣眠的水,水是梦醒的冰。

人,便是冰和水化身的精灵。

月亮婆婆接班时不小心碰翻了太阳公公案头的浓墨,一霎时将世界尽染了无尽的黑色,连同她自己也不见了往日皎洁的光泽。鸡豚狗彘被这突至的黑暗所惊,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和惶恐,自顾自地狂叫起来,好像只有发出声音才能聊以慰藉,证明自己的存在,彼此的存在。

在这鸡犬相吠之声交织的空间里,有一个荆村存在着。

“到了到了。”

一个男人略带哭腔的声音焦灼地喊着。

“前边路口西转第三户就是我家,韩医生,麻烦你再快点吧。”

“本善,你也别太急了,你爱人前几次检查结果都很好,肯定会顺利生产,你就放宽心准备当爹吧。”

韩医生是杨本善连夜从镇上请来的,家里躺在床上的妻子马上就要临盆了,临行前的声声哭喊,就像鞭子辣辣地抽在他心上,也抽在屁股蛋子上,杨本善尥着蹶子往镇医院狂奔,洋溢在心头做父亲的幸福感,霎时被驱遣到了连云彩都没去过的地方。

男人对生育之事本就木讷少知,况且杨本善又初为人父,见了妻子这般境况,立刻浑了脑袋,心急火燎,实属常情。一到家,便拽着韩医生往屋里冲,不料却被韩医生拦在门外。

“你一个老爷们添什么乱,踏实在外边等着吧。”

说着砰地关上了门。这一下弄的杨本善更慌了,心说我看不见心里更没底啊,但又不敢不听医生的,只好堆在墙角抓耳挠腮,闷头一根根的猛嘬香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明灭的烟头冒出,好似顺烟管爬出的丝丝愁绪。

一阵嘹亮的啼哭宣告了这世界又多了一个主人,包围着杨本善所有的彷徨与不安,连同脆弱的夜空,全被击碎,在这卷积着巨大能量声浪的涤荡下,星辉月华也逐渐复露,在星月的映衬下,这座简朴的小村落也慢慢地褪去暗衣,裸露在子夜中。杨本善腾地甩飞了刚刚点着的烟,像甩飞一只因燃尽而烫手的烟头,在不确定是否找到门的情况下一头撞进屋去,他看到了虚脱的妻子和她身边的胖小子,一向执拗不服输的汉子流泪了,刚刚那股狂乱的眼神在泪水的浸润下立时变幻出无尽的慈爱。

“恭喜恭喜,本善,多好一个胖孩儿,可得取个透响的名字啊。”韩医生亲自见证了新生命的诞生,也是喜不自禁。

“我文化不深,只觉得今晚出奇的黑,可偏偏这孩子一落地,又出星星又出月亮,亮堂的很,看来俺孩儿准是个福星,明星,哈哈。”说到这里,杨本善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高兴的都有点口吃了,“就叫······就叫······叫夜生吧。”

此刻的杨本善,心里只有幸福,痴痴地看着妻儿睡去,美美的,甜甜的。整个村庄仿佛也已睡去,美美的,甜甜的。

时间是一列黑白交替的火车,降生的孩子仿佛时间有意露出的车轮,拉着汽笛飞驰而过,意图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人们不知道时间的列车有多长,只知道这辆车一直都在,也习惯了一直都在,习惯到视而不见,于是人们觉得时间就该是无限长,有限造就无限,就是这个道理,就像无知造就无畏,果壳造就宇宙,有限的生命也造就了无限的时间,既然多到无限,人们怎会在意它点滴的流逝。可是,这种感觉有一天会结束,那一天,一个人被一个车轮轧了一只脚,那一天,一个人第一次感到列车的远离,那个轧脚的轮子,就是孩子。

“为什么要用棍子顶着门?爸爸,我们是不是要睡觉了?”

“对呀。”

杨本善一边用一根木棍把门顶牢,一边跟儿子对话,转身向床走去,眼神早已先于臂膀暖暖地抱住了被窝里光光的小夜生。

“爸爸,为什么用棍子顶着门?”

小夜生重复着问题,同时熟练地拱进了爸爸怀里,但是却不似往常在家时幸福地蠕动个不停,只是抬起可爱的小脑袋,认真的看着爸爸,期待爸爸的答案能舒展自己的眉头,因为爸爸的答案总能做到这一点。

“这样会让我们睡得更安心,睡着之后就不会有坏人来打扰啦,宝贝,你小时候经常在床上拉屎,几乎都不能把我臭醒,所以,爸爸睡着了就不能保护你了,你知道为什么要用棍子顶门了吧?”

“可是我早就不在床上拉屎了,我刚会说话就知道去厕所了,这都是妈妈告诉我的,有一次在马路上,我还批评过一头小毛驴呢!当时妈妈也在呢!”小夜生好像不喜欢爸爸说他的糗事,急着把妈妈扯进来给自己助威。

“为什么要批评小毛驴呢?”

爸爸爱抚着夜生的小脑袋,明知故问,一副吃惊的样子。

“爸爸,你不知道,那头小毛驴站在大马路上就开始拉屎了,可是周围还有好多人呢!所以我就批评它,让它去厕所。”

小夜生说完,就开始啃爸爸的胳膊玩。

“它听你的话了么?”

爸爸急切地问,一脸孩子气的迷茫。杨本善特别喜欢跟儿子说个不停,乐此不疲,每到这个时候,自己也幸福的像个孩子。

“当时我还很小呢!”听到爸爸问他小毛驴的反应,夜生急忙将嘴巴离开爸爸的胳膊,扯出一丝晶莹的口水,然后抿了抿小嘴唇,开始回答爸爸的问题。

“当时我很矮很矮的,可是那个小毛驴已经长得很高了,它应该不怕我的······”

小夜生眨了眨眼睛,撅了撅小嘴继续说:“可是我有点怕它,当时我还很矮的,我批评它的时候,是跟妈妈说的。”

说完,小夜生一头又拱进了爸爸怀里,哈哈的笑了起来。爸爸也开心极了,把小夜生放到自己的大脚上,两手抓着夜生的胳膊,蹬到半空,小夜生简直笑疯了,大喊着:“噢···噢···起飞了···起飞了。”这是父子俩晚上最喜欢的游戏。

飞累了,小夜生重新降落到了爸爸宽阔的胸膛。孩子的幸福在于可以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悲伤,纯粹的活泼,纯粹的安静,没有过渡,也无需过渡,却又无比自然,是否,新生和毁灭都是佛,中间夹着糟糕的人生。

“爸爸,真的有坏人么?”

“当然。”

“可是人为什么会坏掉呢?坏人夜里不睡觉,还要跑到别人的屋子里,一点都不乖。”

杨本善听到儿子的问题,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容还保持在脸上,但有问必答的嘴巴却僵在那里。爸爸绝不想过早让儿子失望,儿子也绝不认为自己的爸爸会失去超能力。

“夜生,你记得冬天的雪么?”

小夜生认真的点点头,机灵的眼珠都忘了骨碌,像冻结在一汪秋水中的黑太阳。

“下雪的时候,有些飘到了屋顶,有些落在了地面,屋顶的雪在融化前一直保持洁白,赏心悦目,而地上的雪有的被轧成烂泥,有的被越轧越硬,专门让人们踩上去摔跤······”

杨本善说着犹豫了一下,不知这样回答儿子的问题是否合适,夜生是否能听得明白,但此刻,这是杨本善能想到最贴切的比喻了。

“被轧硬的雪就是坏人吧。”

杨本善低头看了看一直盯着自己的儿子,犹豫着说出了答案。

“爸爸,我知道了,屋顶上的雪就是好人,那被踩成烂泥的雪又是什么人呢?”

“哐······”坠地的声响转移了小夜生的注意力,也给杨本善解了围,顶门的木棍由于没放牢靠滚落在地。

“爸爸,这次让我来。”说着,小夜生挣脱父亲的怀抱,光嘟嘟地跑到门后,像个胖乎乎要撞倒木棍的保龄球,学着爸爸的样子再次把门顶上。

“棍子,我们一起玩了一下午了,凡是跟我玩这么久的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睡着了,就该你保护我了,你好好的站岗,明天我就不跟你玩了,让你睡一整天。”小夜生对着棍子自言自语后,笑着跑到了爸爸的怀里。

小夜生是属于夜晚的,所以总是闹到很晚才睡,梦中好几次颤栗,爸爸安抚后,小夜生再次与静夜融为一体,这种颤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不知和睡前爸爸顶门的举动是否有关,毕竟,在泥路的考验后不久,小夜生第一次感知到来自人的危险。

这是小夜生第一次跟爸爸到单位住。

杨本善是一名电影放映员,在离家三十里开外的太村工作,常年赶着到处放电影,风雨不歇,那时,电视机在镇里还属奢侈品,呲呲啦啦的半导体收音机绝对无法满足朴实百姓最朴实的精神需求,所以,在贫瘠的生活里,每一场电影都是一场盛世——不管婚丧嫁娶,只要放电影,大家都高兴,不管电影是喜是悲,大家还高兴,苦读的学子和野生的痞子没了分别,消沉的枯萎老人和吃了太阳的壮汉没了分别,害羞的小媳妇和大嗓门的老娘们儿没了分别,都似灯下的蛾子,顶着藤椅,拽着板凳,冬天穿棉袄,夏天挥蒲扇,扑腾到顺镜头窜出的光柱下,随着剧情放肆飞舞,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电影布的包裹下,存在过一次次短暂的大同世界,每一次的寿命略长于两部电影的时间。这是近水楼台的本村人,疯狂的热烈在贫静的夜晚极易向远处感染,每一场电影都会放映两个片子,整个盛会,既是观影的过程,也是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赶来的过程,等到影片结束的时候,人数达到顶峰,房脊,树杈,砖摞,草垛······只要能在大地扎根的高物上都长满了人,实在路远晚到的乡亲也不会为了错过而跳脚骂街,因为电影的声音较之于画面有更强的传播力,人们在赶来的路上早就踏着配乐,一路说词儿一路爽,跟主角儿嘴里的台词一字不差,跟相声里的双簧一秒不差,最后只为爬上一根树杈看电影布上星点闪烁的‘剧终’。

如果你理解悬壶济世的华佗,恰好又理解点化愚迷的孔丘,同时还理解大慈大悲的佛陀,那么你才能理解那个时代一个乡村放映员——杨本善的心情,他认为,为乡亲们放映是他的光荣和梦想,因需求和期待而变得不可推卸,那时他的心底,真的有责任和伟大。

杨本善没有固定的假期,奢侈的陪妻儿玩耍了两整天,幸福时光的尾巴尖尖的,最是锥心。第二天一大早,杨本善就发动了他的金城-125蓝色摩托,准备奔向放映站,一走十多天。妻子迟迟舍不得给他的外套扣上脖颈上最后一颗扣子,蹁跹的美丽睫毛无法遮挡来自瞳孔的忧伤,反而把这忧伤割舍的更加破碎,浓浓地溶进包裹二人周身的每一寸空气里,摩托车仿佛无力冲破这浓情,一直困在原地‘突突突’地叹息。

杨本善右腿猛地一蹬地,平衡住忽然歪斜的摩托车,原来,只穿着裤衩的小夜生已经爬上了后座,紧紧搂着爸爸的腰,两只小手勉强而顽强地扣在一起,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小夜生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多次的哭闹未果后,小家伙有了新策略,最善于成长的总是孩子,这次的坚持取得了胜利,爸爸带着儿子和儿子的歌声上路了。

冬雪和夏风踢打日月,搬弄时间,扯着岁月的砂布磨老了一张张稚嫩的容颜,不知悔改。随着年龄的堆叠和阅历的累积,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各种荒谬摩肩接踵,荒谬到人们把这叫做成长。与之相反而又令人欣慰的是,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大,却又不空旷,因为神奇和美妙总是源源而来。

一路上,小夜生像一台充足电又不停换台的收音机,欢快地叽叽喳喳,爸爸的摩托车第一次遇到了对手,识趣地压低了嗓门,小家伙高涨的情绪似乎已经代替了发动机成为了前进的驱动力。一路上,小夜生把每一座途经的村庄当做家,把每一个遇到的人当做朋友,冲他们微笑,他甚至想记住每一朵云彩的形状,期待下次想爸爸时与之抬头相遇,他想记住每一棵向后奔跑的树,并向每一棵询问前方的世界,可兴奋的小家伙又实在等不及了,不想停留片刻,毕竟,这些树只是返程的游客,自己才是奔向幸福的人,它们的精彩只能被它们带走,小夜生,要亲手采摘新世界只属于自己的第一捧精彩。

“爸爸,怎么停下了呀?”儿子正在问爸爸《十万个为什么》里没有回答的问题,车子慢慢地停在了路边,小家伙还兴奋着呢。

“夜生,你得先下车,在路边乖乖等着爸爸,爸爸把车骑过这段泥路,再回来抱你过去。”杨本善可不打算带这儿子一块冒险,小夜生终于安静了下来。

春雨贵如油,最有生机的季节往往也是最渴望的季节,睡饱的麦苗早已蹬开了雪的被角,失去了呵护与滋润,愣愣地矮在地里不知所措,像些马上就要着凉的孩子,而庄稼汉们总能不失时机地灌溉这些小生命,使它们勃勃生机地在春风里伸着懒腰。很显然,路上十多米的泥泞是麦苗们挥霍的罪证,可在那个漫灌的落后年代,这总是无法避免,也无法苛责的。

“好么?宝贝,爸爸一过去就回来抱你,或者骑着爸爸的脖子,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了,并且不用担心像在家那样被门框咬着脑门了,你看,天可高着呢。”

对于一个四岁印象里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来说,一片陌生的田野足以把这短短的泥泞放大成无限的遥远,同时,泥泞被惶恐和无助取代,更加坎坷,小夜生像刚离开雪被的麦苗,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但父亲的话还是逗笑了儿子,父子间的注视还是鼓舞了儿子,这就是父亲独有的神力,这种神力,连伟大的慈母也不曾拥有。

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看到父亲背影远离的一刻,小夜生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而可怕的念头——爸爸过去这段泥巴路之后,会不会直接走掉,不要我了呢?但这个念头就像旷野山风中的一粒火星,一闪而过,无影无踪,除了事后的火灾,谁也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再精确的表也无法记录它存在的时间,短到风来之前就已飘散,想到之前就已忘记,或者,根本就没有想过。小夜生发现,从父亲怀里和从父亲背影下看到的居然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温暖地看着你笑,一个冷冷地盯着你,只是冷冷地盯着,一动不动。原来,对于一个深爱父亲的孩子来说,出远门从来不是一万公里的那头,而是父亲怀抱的外头。

好在依然如故,孩子的幸福在于可以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悲伤,无需过度,这段泥泞只是个小插曲,小夜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为《十万个为什么》增添素材了。

人生漫漫,总会有几把冷酷的剑野蛮地插在不同的路口,有别于里程碑的欢心鼓舞和路标的迷津指途,它决裂了所遇的一切,留下永恒的沟壑,让今天忘记昨天,明天只是明天,它比墓碑还冰冷,因为墓碑尚有墓志铭。

小夜生的遇到的第一把剑,斩断了他稚嫩而美好的友谊。

夜生为了今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跟爸爸去上班,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家伙表现的十分乖巧,这或许让爸爸觉得带着儿子并无多大负累,反而会给自己工作之余带来许多乐趣,再者,父子天性,思子的心绪也让杨本善颇为劳神,于是,在第一次那条陌生、兴奋又略带恐慌的路上,小夜生一次又一次地出发了。

由于爸爸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和太村的村民都很熟识,也不乏要好的朋友,这让小夜生在太村有了许多新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许多新的玩伴,这让夜生尤为自豪,因为他既可以在荆村的玩伴面前炫耀太村的玩伴和见闻,又可以在太村的玩伴面前做同样的事情,单在一个牛可以充满底气、毫无顾忌地吹两遍这件事上,就已经让夜生感到其乐无穷了,毕竟,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两个互不相通的朋友圈,着实让许多同龄人羡慕不已。这种优越的幸福感是爸爸送的最珍贵的玩具,带着它,小夜生总是钻在孩子堆里,乐此不疲。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一天到来了。

在夜生醒来之前,那天跟过去的每一个昨天一样,也会成为昨天,和将要到来的每一个明天一样,也曾经是明天,可在夜生醒来之后,那天永远成了那天。

那个早晨,小夜生再也无法爬上那个自己专属的摩托车后座,阻挡他的是爸爸的厉声呵喊。小夜生吓坏了,傻在原地,不知所措,因为这一幕在孩子崭新的一生中还未曾上演过,可是,绵远甜蜜的爱河怎会因一滴眼泪的坠落而苦涩,往一块凑了几凑的小脸慢慢舒展开来,小家伙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要去抱啃爸爸的大腿,刚要迈出的小脚丫又被爸爸射来的眼神彻底钉住了,小家伙还很小,但足以察觉亲生父亲的变化。

爸爸和摩托车似乎都不介意这次出发少了一个人,绝情地远去了,夜生站在家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爸爸的背影,没有半点气馁,小家伙暗自较劲,想用视线代替从前的双手,攀着爸爸的后背,提醒他自己还没有上车,一个转弯扯断了这份幼稚的坚持,泪水赶走了孩子眼中的一切,包括亲爱的爸爸和忠诚的摩托车。

初离温室的花朵和刚睡醒的孩子不该遭遇任何变卦。

那天的天地不合时宜的艳丽,像一幅扎眼的油彩,小夜生被抛弃在自家门口,第一次忘了哭闹,一颗泪珠滚落在地,冲淡了整个世界。

这段幸福的时光,即使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也短暂的过分,好似不曾拥有,一份心爱的玩具还未来得及珍藏就已失去,得而复失的惆怅让他的心灵蒙上了深深的夜色,从此,夜生对玩具不在抱有强烈幻想。

大人和孩子谁更需要玩具,这是一个问题。

深夜的杨本善带着摩托车咆哮的咒骂和刺出的灯光回家了,一进门便把一颗暗夜中熟睡的石榴树笼上了阴影,并把这乱扎扎的阴影隔窗甩的满屋都是,扎醒了屋里装睡的人——妻子同意跟杨本善离婚,这个在深夜中暗自燃烧的女人,竭力用泪水抢救着心中的火灾,惟恐殃及心爱的儿子,在最后一滴泪杀死最后一团恶火的那一刻,她不再悲伤自己的狼狈和不幸,从黑烟滚滚一片废墟的内心坚定的站起,抚摸了梦中的儿子,发出了清脆的反击——‘啪嗒’,摁下的开关瞬间撕裂暗夜,将满屋乱扎扎的树杈带着尊严回敬给还未进屋的杨本善,打歪了他丑陋的嘴脸。

杨本善预想的战争没有发生,妻子以女人伟大的冷静换来了‘和平’,夜生的安睡就是证明,然而,在夜生的梦境之外,一切已被制定。

那个世界入眼的早晨,夜生第一次觉得梦乡比醒来幸福,没有人来告诉他,这是大人才可能承受的痛苦,夜生从此迷恋黑夜,无意白昼,没有人来告诉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并不可耻,大人也常常逃避痛苦。在梦中,他还会走上那条神奇的道路,记得每一个上坡和转弯,记得路边人家各式各样的门户,记得每一棵树的弯曲程度,记得太村的小胡同,翻过的矮墙,玩过的游戏厅,记得一个雨夜里太村小饭馆的招牌和第一次吃到肘子的鲜美,记得自己所有的小伙伴……记得每一个场景里都陪着自己的爸爸,他甚至常想着在太村的集市再走失一次——虽然那是一次恐怖的记忆,因为在他找不到爸爸的时候他会被爸爸找回来。可是他醒来后,他失去了所有,他对此充满委屈和疑惑,但他也不想再向谁倾诉和发问,他找不到爸爸时,爸爸也没来找他,他已经半年多没见爸爸了。

就这样,夜生编写的《十万个为什么》完稿了。

今后,夜生决定自己来解决遭遇的疑虑和困惑,因为他太害怕被人抛弃了,他不得不相信,只有自己不会抛弃自己,并且他觉得当即就要解决一个迫切的难题——他认为最近止不住的泪水都源于对爸爸的思恋,他不能在学校哭,他想做永远的男子汉,他不能在夜里哭,因为夜梦是他唯一的港湾,于是他趁放学后,一人躲在屋子里写作业时,对着爸爸的照片急促地哭泣,他也想学着妈妈尽早地流干眼泪,流干思念,甚至,他决心断了夜里的美梦,那时的夜生就已知道,爱和痛苦涌自同一个源泉,无可奈何是他唯一的选择。

夜生一度无比自责,他原以为这一切都源于自己某一个严重的过错,苦苦寻觅之后,他并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到任何异于其他孩子无法饶恕的过失,反而意外发现了自己的优点——成绩优异,乖巧懂事。孩子式的思索不但没有让夜生意识到自己拥有自我批评的可贵品格——这对于成人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反于自责之外,又添迷惑——找不到自己的过错,就意味着没有改正的机会。

时间幻化出黑白分明的外观,正暴露了它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它把这些沉重而肮脏的垃圾丢弃在日月之上,展示在夜生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让他疲惫不堪又无法逃脱,与此同时,它又在他身上堆叠出了智慧和体魄,智慧带来愤怒,体魄使愤怒变得激烈,它赋予夜生的这份激烈情感又迫不及待地将之前的一切沉重撕的粉碎,但天空并不因此恢复往日明亮和皎洁的颜色。激烈的情感通常频发而难以久持,易于疲惫,绵延其间的低糜忧伤才是永恒的主角。是否,至善纯美的灵魂往往容易被欺压的束手无策,只有沾染了愤怒的恶习,才能得以挣脱,但挣脱后的是什么,又往往无法把握。这些恼人的情感过早地捉住了小夜生,让他的成长之路变得曲折而遥远,跌跌撞撞,无人搀扶。

忧伤的孩子,多么奇怪的词语组合,如果你的周围存在这样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一定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宁可损坏世上最名贵的画作,也不该让一个孩子的心地变得浑浊,如果这样做,无异于把一颗太阳熄灭在早晨,如果这样做,一定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该一致谴责。一个乖巧的孩子可以得不到糖果,但一个忧伤的孩子不能没有爱的抚摸,若还不曾拥有,那他就不必经受任何指责,宽容是人性中一抹艳丽的骄阳,在孩子头顶,它应格外晴朗。

善良和邪恶常常互相胁迫,彼此闪躲,长此以往,晃人二目,难以捉摸。如果你理解善良,就可能一不小心理解邪恶,它冒着千夫所指的风险而来,就一定有理由存活片刻,哪怕最终被结果,也会有人喜欢它流出的颜色,因为有时实在无法确认,被结果的到底是什么。

夜生在一个疲惫的早晨醒来,头脑木讷,空气沉闷,像埋在水底睡了一夜。事实上,他在这样的早晨醒来已经有五年之久了,他如今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虽然个头蹿到了一米七,但还是难以背负升入重点初中的额外压力——夜生的学业在妈妈心中不容置疑地霸占着至高的地位,虽然她的儿子只是一名小学生,她却惨无人道地把复仇和幸福都压在儿子的分数上,母亲的精神越来越糟了,她已无力辨认儿子真正的压力来自何方,夜生经常在放学归家的最后一个转弯处踟蹰不前,他怕看到家门口挂满白绫,孩子认为,以妈妈目前的状况,随时都会死掉,这给他的噩梦增添了更多残酷的素材。

夜生一骨碌身儿坐在床沿,借此提升脑袋的高度,好似一个急于浮出水面寻求空气的潜水员,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舒服一些,紧接着,他的两只脚又在地上一通划拉,在对找鞋子失去耐心后,干脆赤脚站在地上。妈妈依然躺在床上,不睡也不说话,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不热不凉,沮丧地等着被人吃掉。夜生跑出屋子,一头扎进凉水盆里,想让自己精神起来,擦干脸上的水,夜生依然感觉头脑木讷,空气沉闷,就这样,夜生在陆地上溺水了。他抬起头,看见水面摇晃在高不可攀的天空上,鸟儿在水面下默默地飞翔,他放弃了爬到房顶的念头,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而负面情感在孩子的心中终将变成委屈,他跑回屋里,想对妈妈哭诉自己的不安,可是当他看到妈妈的神态和桌上的饭菜后,觉得妈妈已完成了她任务,不该再受到任何打扰,此时的夜生,已经丧失了与他人的天然亲近感,包括自己的妈妈。于是,他把汹涌的委屈变成嗓子上的一阵疼痛,默默地坐在桌边,用力吃着饭,希望饭菜能安慰和强壮自己,他吃的比往常都多。

饭后,夜生把书包整理好,放在院门口的砖垛上,提醒路过的小伙伴自己还没走。最近,他总是担心小伙伴们会抛弃他,而他也无数次站在别人的家门口,望而却步。玩耍时,他不再有底气主动和别人抱成一团,说话时,他不再有底气脱口而出,他确定,自己真的丧失了与他人的天然亲近感。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再和小伙伴一样轻盈,微笑也不再那么容易挂在脸上,他想和从前一样蹦蹦跳跳地走路,可是走着走着,就会有一段长长的路空在他和玩伴之间,起初,夜生会快步赶上,用双脚偷偷抹去这段距离,最后,这段距离一次次重现,越拉越长,他终于不得已另寻新欢,牵起忧伤的手,彼此为伴,抵抗孤单,可是,忧伤是一个自私的朋友,它一旦俘获了夜生的友谊,便在他的内心疯长,遮天蔽日,让夜生陷落其中,不可自拔。

忧伤的人无论怎么掩饰,都会散发出萎靡的气味,一旦被快乐的人闻到,就容易遭到他们的摧残,就像大海里流血的生灵会招来鲨鱼的撕咬一样危险,两个真正忧伤的人绝对会和平共处。然而,忧伤的孩子又有几个呢,所以,夜生绝对是个异类。

低落的情绪一天天加重,夜生感到自己被压的趔趔趄趄,精疲力歇,他发现自己难以专心听讲,他好多次迫使自己打起精神,但都无济于事,就像一个瞌睡的人要考甩脑袋来保持短暂的清醒一样无效,他的思考变得缓慢、呆滞、断裂,经常无端愣神,被同学惊醒后无所适从,满脸羞臊。夜生认为,男同学们一定在某时某地开了个私会,决定不再接受他的领导。自习课上,每个男生都在在座位间疯跑,时不时撞到夜生,还毫不顾忌地与他喜欢的女同学们打骂调笑,他无法融入别人的欢喜,只好假装不受干扰,手里的课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却牢牢抱着,假装看了一节,他不断调整着坐姿和表情,像闹市中微笑的不倒翁。慢慢地,夜生的成绩不再那么容易远超他人了,反而屡屡被被人超越,他觉得大家忽然变的聪明了好多,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聪明被人偷走了,《书包里的老师》就有这样的情节,夜生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对于孩子,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开始憎恶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对于孩子,这是唯一合理的行为。

一天放学后,夜生到家就大哭起来,并且不搭理妈妈的任何询问。其实,夜生的妈妈从未走出婚变的阴影,虽然还是对儿子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少了很多往日细腻的慈爱,经常无端向夜生发火,夜生则以更多的沉默相对。正要走火的妈妈忽然发现儿子脖子上挂钥匙的红绳不见了,就对夜生说:

“别哭了,钥匙哪去了?”

“全班同学都等着你一个人呢,明天要是进不了教室,就得干等着丢人,留着眼泪到时候再哭吧!”

现在的妈妈总是沉默,否则就总是跟自己抢话说,压制着别人说,然后又突然沉默,如是循环往复。夜生不想陷入这个疲惫的圈套,总是以更多的沉默回应,但这次他一反常态。

“又不是我弄丢的,是老师不让我拿了,给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夜生愤怒地反驳了妈妈的话,继续哭泣。

“就因为你拿着钥匙,我每天起大早给你做饭,没错,咱是离学校远了点,可咱从来没耽误过啊?”

“再说了,从育红班起,钥匙一直都是你拿着,为什么突然给了别人?”

妈妈又亢奋地丢出两句强硬的质问,第一句落在空处,不了了之,第二句却掷地有声,立时止住了儿子的哭声。经过再三询问,才得知儿子的分数再次低于一个女同学,班长的职务和钥匙以及荣誉感一起被对方夺走了。

妈妈像一颗炸弹立在儿子面前,发出了死亡的威胁:“下次再拿不到第一,我就喝光南屋的农药。”

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傍晚降临了,妈妈用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被沉默掩埋,桌上放着同样的饭菜。夜生又一次放学了,脸上带着珍贵的笑容,来到床边亲了亲妈妈,接着走到餐桌旁站立片刻,然后跑出屋子。

妈妈的精神日益憔悴了,几个恍惚后夜已来临,她看了看挂在西墙上的表,忽然想起儿子正是出生在十年前的这一刻,这才发现儿子并未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她赶忙起身,看到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少,还多了一张字条:

妈妈,我很难过,我好累啊,我可能是生病了,病了很久了,我恨这个世界,但我不是故意的。妈妈,我终于再也不用考试了,也请你再也不要难过了,这让我觉得很开心。妈妈,我爱你。

妈妈一头撞开南屋的破门,巨大的响声并没有惊醒熟睡的儿子,陪伴儿子躺在地上的,不是怀里娃娃,而是背上的书包,还有书包里躺着的零分试卷,一篇零分作文是卷面唯一的答案,这篇作文写得太短了,短的就像孩子的年纪一般。家庭变故之后,小夜生无数次冰冻过自己,沸腾过自己,他决意流淌下去,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融化。

我的梦想

如果一件坏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发生,那就让它快快发生,快快结束吧,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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