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周霄
我所熟知的故乡,其实是那条生我养我的老巷。
老巷,窄窄瘦瘦,悠悠长长。巷道凹凸,蜿蜒里许。夹道是参差老屋,矮檐黑瓦、灰壁斑驳,墙弄里断砖块块,碎石路上绿苔点点。巷子老旧,但深藏不露。深深折折的巷道尽处临着集贸街,巷口处便也撑出几间旺铺,颜家馄饨、李家糕点……
最留恋的是那家糖果铺子。狭小的店面,对巷敞开,侧墙上排靠着搬下的老式门条。木制柜台上几个硬纸盒一字排开,盒内放着各式糖果,这于当时的我可是莫大的诱惑。
不必说夹着白酒的巧克力,不必说能“曲曲”发声的口哨糖,也不说吃后舌苔发青的魔鬼糖,单是那神奇的跳跳糖,就有无限乐趣。细小的糖粒抖于舌尖,腔口间就如锅里炸豆般,劈里啪啦闹腾起来,点点酸麻丝丝清甜便在味蕾上慢慢化开去。
顶有趣的,就数酸梅粉了。碰上梅雨时节,几个玩伴放学归来从铺子里带来几包,聚到某伙伴家中,一块冲食。热气腾过,酸甜阵阵。酸梅粉袋内都附赠小勺,极小,却别有趣味。柄端都塑着各式形状,宫灯、关刀、铜奔马……五花八门。光是分类收集这些物什就是儿时的一大乐事,更别说喝着酸梅汤扯着关于勺端塑像之故事的情形了。加得屋外丝雨帘帘,雨脚细细碎碎地踩落在油润润的青石路上,叮叮咚咚;雨珠绵绵密密地敲打在檐下闲置的积雨缸里,铿铿锵锵;这迷蒙闲静的老巷,就成了一方悠哉怡然的乐土。
老巷,静,但绝不乏生机。雨季一过,墙根处、街角落、石缝中便冷不丁地钻出株株落落的野草来,微风穿过掠来声声片片的虫鸣。趁晴日,家家户户便出来晾晒衣物,衣物多的,便把竹竿在夹巷的矮檐上一架,晾晒起来。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边晾衣物边对门对地扯开家常。这时,也是孩童们最开心的时候。大伙三五成群,不分男女,在巷子里走家串户地闲逛。那该是槐花盛开的时节吧。女孩们垫着脚去摘粉嫩嫩的紫根槐花,男孩们则更胆大些,干脆爬到树上,拧下细枝。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地“坐地分赃”,轻轻地将浅白的花瓣剥除,把嘴凑到黄丝丝的花蕊中,如蜜蜂般贪婪地吸食甘甜的蜜。但这可不是老巷中唯一可以品尝到的免费美食,那黄黄的秋葵、紫红的桑葚、兰色的牵牛,甚至那酸涩的杜鹃花都是我们欢乐的闲食。
热闹的是那春节,爆竹声声,彼此贺过岁拜完年,孩子们便一个个“阔绰”了起来,都聚到瘸腿老人那,嬉笑着看他用勺出的热糖稀在白铁皮上娴熟地画着糖宫灯(糖画)。东海龙王、齐天大圣、十二生肖、十八般兵器,他上下左右挥勺立就。冰晶透亮的官灯,画得惟妙惟肖,入齿也生脆爽甜。舍不得便吃的,就等风干了铲下,于手把玩。这些官灯,光是瞅着,就是一件件晶莹的艺术,只可惜于今已无人做这份赚不到钱的手艺了。
精致的糖宫灯消逝了,随之而逝的,还有那夏槐秋葵蛙声虫鸣老店旧铺邻里乡情。老巷不再,故里不再。乡邻故友据说因拆迁都住进了崭新的商品房,不过故友阿朋说现在没有以前闹忙了,一格格的商品房把老旧的乡情也变得崭新而陌生。
再次走过熟悉的老巷,狭长的巷子早拆成宽阔的商业街。店铺林罗,人群熙攘,却觅不得故里旧食,寻不见旧日乡影。悠闲和静的古槐树走了,搬来了脚步匆促的“快餐”;精心做着糖宫灯的老人故去了,住进了一群精明的商贩。
看着满街遍布的特色餐馆,我突然想起了《晋书》中那位因思念故里的莼菜羹鲈鱼脍而辞官回乡的张季鹰。若生于当代,他怕是难有秋风之思了吧。北京人正吃着湘菜、湖南人品着粤菜、苏州人尝着川菜;苏帮菜、淮扬菜,各具地域特色的餐馆汇聚在全国的每一片大街小巷,特色正变得没有特色,城市在趋同,足不出城就吃遍了全国。走在小城中这片由老巷阔建而来的繁闹街区,如同走在常熟的步行街、南京的新街口、北京的王府井,同样的肯德基快餐、同样的真维斯专卖。
急促的步伐,从陌生的老巷中流出,走向这熟悉的时代。
站在街口,我望着故乡,但何处又是故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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