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也是我的现实

艾莉，我的妻子，我想象不出她成为一位母亲后的样子，因为在我眼中，她总是那样的天真，始终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在我为她买的木色书架上，她总会摆上各种煞风景的玩偶，甚至会在写作的时候假装和那些玩偶用各种奇怪的语气对话以求激发灵感。

她在一家幼儿园当教师，同时兼职作家，而我则是一家公司的法务，我们两人的工作都挺忙，所以在结婚后很少谈论生孩子的事情。父亲虽然多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我的想法，不过说实话，我认为就算是这个家始终只有两个人，我也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但艾莉似乎不那样想，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想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孩。

“ 这样，等她长大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她一起玩了，她肯定会成为一个聪明又善良的小家伙”

想象着那时差不多快要三十岁的艾莉和我们的女儿一起看动画，玩玩具的情景，我笑出了声，可很快又止住了，因为此时的她正抓着我的手，而她的那只手又是那样的小，柔弱。

艾莉的身形病弱弱的，似乎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跑，我有些害怕。

“亲爱的，抚养一个孩子可没那么简单。”我这样对她说道。

“我知道，没事的。”

“你会累坏的，并且，也许会有风险....”像是害怕这句话成真似的，我突然闭了嘴。

艾莉只是温柔地看着我。

“嗯，我知道。”

她的蓝色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她是下定了决心才对我说的。

我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关上了灯。

他辞去了在幼儿园的工作，不过在家里艾莉也没有闲着，兼职作家的她开始着手写一本童话，她期待着能让孩子读到她亲自写的故事，她说她会起一个很可爱的笔名，等孩子指着这个名字问道写这本书的人是谁的时候，她肯定会高兴的偷偷笑出来。

就这样，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我总会听到从书房里传出的自言自语声，我知道，艾莉正沉醉于那一个个故事中。

“彩虹先生，你真是自私，我种的花儿都因为你而枯萎了。”艾莉模仿着小女孩的哭腔说道。

“哦，天呐，你是在哭吗，那是眼泪吗，天呐。”然后，她又开始模仿起另一种声音。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在了童话的写作中，日日夜夜，日日夜夜。

艾莉花了半年写完了12篇童话，但是出版社却拒绝了出版，理由是细节缺乏，故事枯燥，那个时候的艾莉心情很低落，她认为自己也许不适合写童话。

“这个小家伙把我的灵感都吸光了。”她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此说道。

她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念头，又经过几个月的润色与修改，她向另一家出版社投了稿，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回应。

等到她的肚子开始有规则地阵痛的时候，她被送到了医院。

我在外面等着，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空气还很凉，整个医院都被一种冷蓝色所笼罩，我像是坠入了池渊深处，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奋力上浮。

医生说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艾莉强撑着笑脸说我可以先去吃些东西，我便草草吃了一份三明治，又回到了医院，结果医生告诉我还需要再等上一会。

我问他一会是多久。

他只是说了许多也许，也许是半小时过后，也许是两个小时。

我不认为艾莉那样的体格能撑住那么长时间，但医生告诉我艾莉的情况很稳定，不需要太担心。

医生总是会这样脱口而出这一句话，不要太担心，在我的母亲去世之前，医生也在告诉我的父亲，不要太担心。

我便等着，等到了‘一会’的结束。

此时太阳已经滑到了很高的地方，照的整个走廊都透亮。我似乎快要从那深渊游到水面了，已经可以看到浮游在我头顶的，那一片片阳光的碎影。

空气开始暖和起来，我看到了太阳。

孩子顺利地出生，艾莉也似乎扛过了那个难关，她半睁着眼睛，看向抱在护士怀里那红彤彤的小婴儿，艾莉没有说话，只是如释重负地微笑着，但我却从她那疲惫发灰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悲伤。

我和她讲了许多话，讲这个孩子的未来，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握着我的手，艾莉的手掌很小，可是她却很用力地握着，像是害怕离去，依依不舍地握着。

但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她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这样告诉她。

艾莉一直保持着缥缈的微笑，我想，她也许是太累了，只要睡上一觉便没事了。

可她却在第二天的晚上悄无声息地死去，当我醒来时，她的呼吸便已经停止，整张脸蛋都凹陷了下去，白的像纸一样，床单只被她抓的起了一点皱，艾莉死时，我并不在她身边。

那一天的时间似乎是她从死神那里求来的。

她没能把故事念给孩子听，艾莉死后，她的那本童话第二次被拒绝出版了。

孩子的状况也并不乐观，她的脑部发育有些异常，很难医治。

最后，我终于发现那孩子的异常出现在哪里了。

她得了很严重的嗜睡症，一天要睡20个小时以上才能醒来。

这样的她是不会有一个正常的人生的，我很明确这件事情，但，艾莉死了，为了这个孩子。

她是我两的孩子，并且已经有了名字，苏菲，这是艾莉的笔名，也是她的名字。

就这样，过了三年。

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在睡梦里度过，我给她买了一张浅绿色的小床，她则穿着白色的睡衣，就像是在草地上睡着的小绵羊一样，惹人怜爱却又孤独无助。

我用自己的薪水请了一个年纪很大的保姆，让她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看看，保证苏菲醒来的时间不会乱跑，并且能及时通知到我。

在她醒来的短暂时间里，我会自己教她认字，为了让她能听懂艾莉写的那些故事。

有一天，我回来的很晚，回到家时，我发现苏菲正一个人看着她妈妈留下的那本童话书，和艾莉一样的水蓝色眼睛看着那些文字。

我坐在她的旁边，问她是否看懂了这些故事。

她有些迷糊地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问道，这是谁写的故事。

听到这个问题时，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因为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艾莉偷偷地笑着的模样。

“这是你的妈妈写的。”我这样告诉她，“她本来想亲自读给你听的。”

“喔。”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我话语中的含义，她只是轻轻地答了一声，小小的手掌开始摸起纸张来，“妈妈。”

她重复了一下那个单词，然后问道，“妈妈是谁。”

我的手机里有艾莉的照片，可是当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到屏幕上时，我放弃了。

“你可以从这些故事里读出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我最后说道。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不认识那么多的字呀。”

“苏菲可以慢慢学，不用着急。”

当我说这句话时，我的女儿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之后，便又过了段时间。

因为一些原因，我丢了工作，但好在我还有些积蓄，可以满足日常生活。

父亲知道我的状况，不忍心看我继续下去，便希望我再找一个妻子。

但我只是委婉地拒绝了。

苏菲在慢慢地长大，丢了工作的我赋闲在家，我想要再完善一下艾莉的故事，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出版。

苏菲还是需要睡很长时间，但她渐渐地开始能读懂故事里的内容了，她醒的时候大多数是晚上，所以每天她醒来，我都会给她讲一段艾莉书里的故事。

她听得很入神。

我向出版社提交了我修改后的版本，却因为文风许多地方出现不一致而再次被拒绝。

我开始心灰意冷。

直到有一天苏菲罕见地在白天醒来。

但那时的她还不太会走路，所以我便背着她小小的身体，走到了外面，她总会兴奋地指着看到的东西说出那些事物的名字。

大树 小猫 太阳 白云......

我则一边点头一边夸赞她的聪明。

但事实上，与她一样年纪的小孩已经开始上小学，结交朋友了。

而她却只能在漫长的睡梦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没有任何小孩会在她醒来的夜晚来陪她玩。

我感到累了，坐在了公园的长凳上。

苏菲与我坐在一起，双腿前后晃来晃去，她有时会瞥向那些玩耍着的小孩，注视很久，然后再看向天空，再看向我。

喷泉忽高忽低地涌流着，因为水汽的原因，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虚无的光线编织着虚无的梦。

我出神地看着那幻彩虹光，苏菲指着那说，“彩虹！我在梦里看到过。”

“苏菲会做什么梦呢？”

“我会梦到妈妈的故事。”

我想起来了，艾莉在她的第一篇故事里写到了一个像彩虹一样的精灵，他会从天上掉下来，吸取养分来鲜艳自己的颜色，但最后书中的一个女孩告诉了那个精灵，这是不对的，庄稼因为它而枯萎，鲜花因为它而凋零.....

苏菲讲起她的梦来。

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清晰，在梦中，苏菲便是那个女孩，她遇到了彩虹精灵.....

我静静地倾听着苏菲的故事，直到她最后讲完我仍然意犹未尽。

我想要苏菲讲更多，但是此时她已经睡着了。

“这个小家伙把我的灵感都吸光了。”

我忽然想起了艾莉的这一句话，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当苏菲再一次醒来时，我便让她再讲一段故事，然后把故事记录下来，慢慢地，细节越来越丰富，故事也越来越精彩。

最后，我把故事重新写了出来，仍然是十二篇童话，故事的内容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多了许多绘生绘色的细节。

我再一次将其投稿，依然是以苏菲的名字。

最后，这本书成功出版了。

这是苏菲与妈妈一起完成的故事，我这样对她说道。

她却有些伤感，“妈妈的故事我读完了，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她耷拉着脑袋，眼泪似乎快要流了下来。

我抚摸了她的脸蛋，打开了手机，找到了艾莉的照片，“看，这就是妈妈的样子。”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开心地笑了，“妈妈真漂亮。”

明天的时候，她忽然告诉我，她梦到了艾莉。

她开始讲一些艾莉的细节。

和我所知的艾莉一模一样。

艾莉似乎转生到了她的梦里，在那个童话世界与苏菲一起生活着。

苏菲讲着她和妈妈一场又一场的冒险，她说，她会和妈妈一起在云上飞翔，也会一起住在水晶山里。我听着她的故事，想要把每一个字记清楚。

听着她的故事，听着艾莉在那个世界的故事，我落了眼泪。

然后，我这样对她说，“可不可以把爸爸也加进梦里呢？”

苏菲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中却还有些伤感，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苏菲此时正悲伤地看着我。

我想，应该是因为苏菲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吧，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和她说话。

“爸爸肯定会给你找一个好医生来的，这样你就可以白天和别人一起玩，可以去上学，可以学到好多好多东西，可以自由地去看各种事物，可以....”

说着的时候，苏菲，我的女儿突然伸出了她的小手，抹去了挂在我脸上的泪珠，“爸爸，不会很孤独吗？”

她水蓝色的眼睛泛起泪光来，“爸爸总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能见到妈妈，这不公平。”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想就这样抱住她痛哭一场，好把所有压抑的情感都抒发殆尽，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做。

看着她悲伤的脸，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苏菲，微笑着说道，“苏菲，你搞错了啊，现在你才是在做梦，你的人生应该是美好的，幸福的。”

她的眼神里闪着疑惑，我便又接着说，“不信，你可以问问妈妈，我不会孤单的，我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苏菲。”

“是这样吗？我不明白。”

“苏菲不用明白这些事情。”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这样说道，“你只需要给你梦里的爸爸每天讲一个故事就可以了，答应我吗？”

苏菲靠着我的肩膀点了点头，随后，她便睡去了。

我相信，在苏菲的梦中，艾莉会明白我，会对苏菲提出的那个问题点点头，我相信。

对于苏菲来说，梦的时间要长过现实的时间，那一个个精彩的梦，苏菲的梦，对于她来说才应该是现实。

而这里，只是一个梦才对。

一个有些悲伤的梦。

而她应该活在幸福中。

直到我死去，以及死后，我想，我也只能在这场悲伤的梦里孤独地活着。

在苏菲的那个现实中，我们三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我则始终期待着，苏菲的再一次醒来，以及她所带来的下一个故事。

仿佛那也是我的现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