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记得那个下午,我和楠木面对面把积木搭得老高,阳光透过他密密的睫毛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我听到他小心而轻微的呼吸声。
“哗啦——”高高的积木轰然倒塌,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个淘气鬼推倒了我们辛苦搭好的积木。
楠木一脸委屈和失望,而我则如同一只迅捷无比的豹子,冲过去和那个淘气鬼扭打在一起。
他拽着我的羊角辫子,我扯着他的耳朵,楠木则在一旁哇哇大哭。
老师来的时候,我还打得难分难舍,老师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滚在一起的我们拉开。
我的发辫被打散,脸颊被划破,他的手里攥着我几簇头发。
他眼眶乌青,衣服被扯坏,我的手里是他衣服上的扣子。
打了个平手,我们谁也没占到便宜。
回家的路上,楠木看着我露出少许头皮的地方,眼圈红着问我,“月月,疼不疼?”
我哼了一声,不满地对他嚷嚷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居然不帮我一起打他!”
楠木委屈的小脸涨得通红,“月月,对不起。”他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有不忍,缓和了语气,“你身体不好,我爸爸说要我保护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切,一个大男人还需要女人保护,丢人!”那个和我打架的淘气鬼出现,他对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眶的乌青显得整个脸很滑稽。
我把楠木护在身后,随时准备再来一架。
“小丫头,我觉得你挺有趣,做我女朋友吧!”他挺起小小的胸膛。
“谁要做你女朋友,我也不是小丫头,我叫苏月。”我瞪着他。
“班里的二花可是哭着喊着要做我的女朋友我都没答应。”他有些不满,然后拉过我的手塞了两支棒棒糖,“这是我今天零花钱买的,都给你。”
我分一支给楠木,扯下棒棒糖的包装纸,用嘴一口裹住,吱吱地吮吸着。
“以后,你要和我一起保护楠木!”我把他的手和楠木的手放到一起。
“行,月月你说啥就是啥,以后谁欺负他,就报我楼倚南的名字。”他拍拍胸脯,一只手搂住了楠木的脖子,说得义薄云天,我们三个都笑起来,夕阳把我们三个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此后,我们三个人就成了所向披靡的三人帮,干什么都在一起。具体来说,楠木是与世无争的帮主,我是到处惹事的副帮主,而楼倚南,则是虔诚的帮众,替我收拾残局。
有一次,一个男孩子因为一本连环画推倒楠木,我还没反应过来,楼倚男嗷地一声就扑过去,和那个比他高半头的男生厮打起来。结果的惨烈可想而知,他的身上满是脚印,脸上多了五道血印子。
“倚南,疼吗?”我像个小媳妇儿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的伤口,楠木则拿着小手绢给他擦拭。
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散乱如鸡窝的头发,扬着下巴说:“月月,我帅吗?”
我给他一记白眼。
“哎呀,哎呀……楠木你轻点!”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谁要你去打架。”楠木小声嘟囔。
“你身体不好,我答应了月月要一起保护你。啊!啊!楠木,你快把我脸皮擦下来了!”
那一天,我破天荒地没有要楼倚南给我的棒棒糖,还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两支。他把糖咬得嘎嘣嘎嘣直响,我和楠木则吞着口水望着他。
楠木住在我对面,是我的邻居,他自小就有心脏病,不能受刺激,也不能过度劳累,而且他没有妈妈。楠木的爸爸是我爸爸的战友,爸爸也很喜欢楠木,自小就告诉我,不可以让任何人欺负他。
时光匆匆,转眼我就到了十九岁,那年,我上大二。我是个恋家的人,干脆就把大学报在了本地,没想到的是,楠木和楼倚南也和我是同一个大学。
我们三个人时常坐在一起小聚,楼倚南经常拿着小时候的事情打趣我,而楠木,则在一旁温和地笑着,他能准确地说出每件事情的时间地点。
楼倚南说楠木记忆力可以参加《最强大脑》,楠木则不好意思地辩解道他有记日记的习惯。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我们三个去上课的路上,楼倚南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捂得有点蔫巴了的玫瑰,非常正式地说:“月月,你今年都十九了,现在可以做我女朋友了吧。”
我红着脸跑开,心里的甜蜜一圈圈荡漾开来。
这个时候的楼倚南已经成了高我一头的少年,眼神明亮,肩膀宽阔,屁股后面还偶尔追着几个痴情不已的小姑娘,我经常替她们传递情书给他。他常坏笑着说:“没见过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大房,把自己的相公拱手让给其他女人,月月,你是没心还是心眼太大。”我总是踢他一拳或是给他一脚,叫嚣着追着他满操场跑。
楠木则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买好奶茶,我们跑累了,拿给我们喝。
“月月,太厉害的女人没人要,你应该做我的小娇妻。”
“哼!”我一把搂住楠木的脖子,“我喜欢楠木这样温情款款的。”
一下把楠木闹了个大红脸。
从小到大,我们开了无数个玩笑,但是这一次,我知道,楼倚南是认真的。
晚上回家的路上,楼倚南因为学校有事不能同行,只有我和楠木。一路上,楠木都没说一个字,我心里感觉很尴尬,刚要开口,楠木说:“月月,你喜欢倚南是吗?”
“我……”伶牙俐齿的我一时语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可惜我不能像倚南那样保护你一辈子,我的身体……”楠木叹息。
“别胡说!”我打断他的话,“我要一直保护你的,楼倚南也是。”
楠木递给我一个紫色丝绒的盒子,上面有小小的水钻做装饰。
“月月,我真希望能和倚南一样。”
说完他就快步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目送他纤瘦的背影越来越远。
楠木一直都是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纵然他现在和楼倚南一样高出我一头,却比我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我记得有一次,他私下里问我,“月月,要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还会记得我吗?”我本来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却说不出来。这是我第二次感受死亡的气息,第一次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楠木的妈妈去世,灵堂里,大副黑白照片上展现出楠木妈妈柔和的笑容。
他抱着我哽咽着说:“月月,我没有妈妈了。”
我拍拍他的背,“楠木,以后我妈妈就是你妈妈。”
楠木的妈妈就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楠木很不幸遗传上了这种病。
小时候,爸爸和我说,楠木很可怜,也许不能活太久,让我一定要多多照顾他。
打开紫色的丝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尾戒,夕阳下散发着温润如水的光泽。这个尾戒我和楠木在珠宝铺子里看过,白金打造,小巧可爱,我很喜欢,但不菲的价格还是让我缩回了手。
晚上我收到楼倚南的微信:“月月,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后面是一个可怜的emoji表情。
我打了个“好”,幸福溢在脸上,脑子里是楼倚南看到我信息后,抱着手机上窜下跳到处撒欢的癫狂表情。
“叮!”桌子上的楠木送我的那枚尾戒被我的袖子带到地上。
“月月,我真希望能和倚南一样。”
“月月,我真希望能和倚南一样。”
“月月,我真希望能和倚南一样。”
……
这句话反复在我耳边回响,我的脑海里都是楠木的叹息,以及他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体,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仿佛走向一场死亡。
尾戒散发出银色的光芒,我却觉得有些刺眼。
我删除了打出来的“好”字,而是换上了“对不起”。
点击发送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掉在了手机上。
后来好几天,楼倚南都没来找我们一起上学,我去他系里找他,他的同学都说不知道。
后来,我看见他叼着烟,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走在校园里,我远远地看到了他,眉头一皱,拉着楠木的手逃一样地走掉。
他也看见了我,松开了搂着的女生,喊我,“月月,月月!”
我没有回头,走得更快。
楠木追上我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我替他拍着后背顺气。
“月月,是不是因为我……”楠木语气有些愧疚。
“哪有!”我笑着说,“我们去图书馆温习功课,我不喜欢楼倚南。”
这违心的话让我揪心地疼。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门准备去学校,门口是红着眼睛的楼倚南,他一把把我拽到墙角,嘴里的酒气喷到我脸上,“月月,你不喜欢我吗?”
我被突如其来的他吓到,不知道要说什么。
猛然,他抱住我的肩膀,亲吻了我的嘴唇,我忘记了挣扎,只感觉他的唇柔软、冰凉,随即又变得火热。
一条瘦弱的胳膊划过我的视线,楠木的拳头落在他的脸上。
“楼倚南,你这个混蛋!混蛋!”楠木气喘吁吁地吼道。
“我喜欢月月!从小就喜欢!我就是混蛋又如何!我知道,你一直都讨厌我。”楼倚南亦吼道。
他们的吼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很多人纷纷出来朝我们的方向看。
我觉得不好,拉着他俩赶紧离开。
停下来的时候,楼倚南说:“月月,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
此后,一切如同没发生过一样,我们三个人还是好朋友。不同的是,楼倚南经常带着不同的女朋友来我们面前,虽然我们还是一起说说笑笑,可是我明白,我们三人心里的裂痕,任何事任何人都弥补不了。
很快到了毕业季,我们三个又聚到了饭桌上。
楼倚南说他的女朋友跟一个开兰博基尼的高富帅跑了,让我陪他喝酒,我说好。
楠木不能喝酒,于是给我俩夹菜,陪我们聊天。
我记得开始是一杯一杯地喝,后来变成一碗一碗地喝,最后变成了一瓶一瓶地喝。
期间,楠木不停地提醒着我们别喝了,我和楼倚南都充耳不闻。
直到我喝得趴到了桌子上,模模糊糊听见楼倚南哽咽着,“月月,我五岁遇见你,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有错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轻而易举地笑出了眼泪,“倚南,你有种再说一遍!来,喝,说你……爱……”
头痛欲裂地醒来,我看见楠木坐在我身边,眼睛布满血丝,我有些歉意地笑笑,喉咙里如同烧了一把火。
楠木递给我一杯水,“月月,倚南走了,昨晚的火车,他说他要去其它地方工作。”
“他去了哪里?”我焦急地问。
“不知道。”我叹了口气。
我找过楼倚南所有的同学和朋友,他们都告诉我三个字——不知道。
我绝望地蹲在地上捂着脸哭,楠木蹲在我面前,说:“他会回来的。”
三载春秋很快过去,楠木摸着我的手,“月月,你还记得我那天打了倚南一拳吗?其实我也很后悔,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是为你,纵然后悔,我也要这么做。”他的手上满满是扎针后的淤青,我看着他的手,眼泪缓缓掉下来,他的白色病号服与他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
“月月,你会不会……会不会忘了我?”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我拼命忍着汹涌而出的眼泪,摇着头说:“不会,不会,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楠木走了,爸爸安慰着楠木的爸爸,我收拾着楠木的遗物,其中,有几个大大的黑色笔记本。
“1989年3月2日,天气阴, 妈妈走了,我很难过,月月说,以后她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
“1990年4月9日,天气晴,我和月月搭了好高的积木,被一个家伙推倒了,月月和他打架,头发被拽掉了很多,后来那个家伙说要和月月一起保护我……”
……
“2004年1月20日,天气晴,月月说她喜欢商场里那枚尾戒,我偷偷买了下来,想着哪天送给她……”
“2005年6月15日,天气晴,倚南用玫瑰向月月表白了……我想月月是喜欢他的,因为她红了脸,可是我也喜欢月月,从小就喜欢,这就是为什么我有点讨厌倚南的原因,他和我一样,从小喜欢月月。我把藏了很久的戒指送给月月,不知道她会不会选我……”
……
“2006年6月30日,天气阴,月月今天和倚南喝了很多的酒,他们喝醉了。我听到楼倚南说她喜欢月月,我也想大醉一场,然后对月月这么说。可是,我不能……背月月回家的路上,她吐了我一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楼倚南的名字。她说,她喜欢楼倚南,但是楠木的心脏病不能受任何刺激,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她要像从前说的那样,一辈子保护我,楼倚南也是……我明白了什么,或许是我耽误他们太久。安顿好月月后,我去找楼倚南,他家里人说他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我打他的电话,对方却是已关机……”
……
“2010年9月8日,天气晴,我想我撑不了太久了,每天在医院扎针,我都快失去痛觉了。我自知自己从小和别人不同,能活这么多年实属幸运,我妈妈在那边等我,我该去见她了。我唯一舍不得的,除了我父亲,就是月月,下辈子,换我来保护她……”
眼泪打在楠木的日记本上,氤氲了上面清秀有力的字体。
楠木的葬礼很冷清,空空地搭了一个棚子,周围的树上只有三两只跳跃的麻雀叽叽喳喳。黑白照片上,楠木温和的笑容一如生前。
“月月!”熟悉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转头一看,是楼倚南,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高挑,眼神明亮。
一个月前,楠木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有一串数字,他说是楼倚南的电话,我笑笑,却没有接过。
楠木的手拿着那张纸,在空气中曲成寂寞的姿势……
葬礼结束后,楼倚南开车带我到了市中心,周围高楼林立,宽大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各种广告。斑斓的色彩在他的瞳孔里升腾,流转,然后消散……
“月月,这个送你。”一个金色的小包装盒出现在他的手里。
我伸手去接,小指上银色的尾戒让我停顿了手。
他笑笑,打开那个盒子,拉过我的手,将里面的钻戒套在我无名指上,又顺便把我小指的尾戒刷下来,放在盒子里。
“我愿意你保留他所有的记忆。”楼倚南说。
“倚南,你……”
“月月,楠木说到了那边不需要你保护他了,他要我保护你。我不是听他的话,而是从小就心甘情愿保护你。我推倒你的积木,就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我,一直都在等你!”
突然想起不久前,楠木和我说的一些话,他听说楼倚南一直都没有女朋友。我很奇怪,楠木为什么突然提起了他。
不知道广场上谁放起了烟花,一朵朵绚烂在空中绽放,转瞬即逝,人群中发出欢快的呼声。楼倚南拥住我的肩膀,很多事情已经过去,黑漆漆的天空仿佛浮现出楠木的笑脸,他温和地笑着说:“月月,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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