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火把

1

如果没有那座大山的话，我的童年将平淡无奇。

我小的时候，一直生活在城市，父母忙于工作，常把我反锁在家里，而我自己在家玩“跳房子”就可以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

我九岁那年，爸妈带我回了爷爷奶奶的家，因为山路崎岖，不通汽车，所以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爬上那座叫“官帽山”的大山，走进那个土砌的四合院。

那次后，每年放假我都会闹着要回老家，因为有山可以爬，有花可以摘，有果子吃，有狗儿跑。

我十一岁时的寒假，春节过后，父母又开始工作了，我住在我爸的单位大院里，爸爸去上班时，又把我反锁在家。

那天，我在家闲得无聊，把电视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总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频道，回想起过年那几天在老家山上撒欢的时光，开始计划自己逃跑回老家官帽山。

这时，正巧我的小伙伴刘畅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叫我下楼去玩。

于是我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来到窗边大喊：“我被反锁在家了，我把钥匙扔给你，你上来开门！”

于是，我把钥匙从三楼扔了下去，刚好扔在楼下的花坛里，刘畅上来帮我打开了门。

“走，了了，我们下楼去耍！”刘畅拉着我的手，想让我下楼。

“不去，我要回老家！”我根本不搭理她，开始收拾东西。

“你狗子骗子，说下来和我耍的！”刘畅气得跑掉了。

我一心想回那座大山，哪有心思搭理她，继续收拾行李，在我的小书包里装了一袋饼干，还放了一个橘子，我又把过年存的压岁钱拿出了，数了数，我妈给了我78元，应该够路费了。

我找到一个本子，打算给父母留个字条，说明我回老家了，但是一想到之前我请求在老家呆到上学，但他们非要带我回来还反锁在家，我一肚子的气，于是，我们没有留字条，直接背起书包出发了。

2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回老家，我从眉山坐车到丹棱，又从丹棱转车到蒲江，一路上都很顺利，我饿了就翻出书包里的饼干充饥。

到底蒲江县城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最后一班路过我们村的客车已经收车了，我记得一次跟着父亲到广场坐私人面包车回去过，于是我就问路，来到了蒲江县的中心广场。

那里停了几辆面包车，车主们都背着斜挎包，到处拉客。

“叔叔，请问，到光明乡韩桥村多少钱？”我找到一个面善的叔叔问道。

“你一个人？”

“是啊，我回韩桥村！”因为口音不同，我怕他会抬高价格，特意用了回字，以显示我很熟悉。

“十块！”他用手比出了“十”。

“这么贵！叔叔可以少点吗？”我的包里只有三十多元了，我还想留着坐回家的车费。

“那就八块，你走不走？要走快走！”他说着示意我上车。

我坐在副驾驶，内心惶恐紧张，怕被黑车拉到偏远山区，但又没有其他回村的办法。

一路上，我紧盯着车外的风景，心里琢磨着如果遇到危险，该怎么逃命。

汽车沿着山路一路向前，到了光明乡乡公社，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正大呼一口气时，司机对我说道：“小妹妹，你家到了，你快下车吧！”

“叔叔，我是到这个乡的韩桥村，还没到呢！”我着急地说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从乡公社回家的路。

“前面就是啊，这山路不好开车了，你走回去吧！”他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下车。

“叔叔，你把我送到韩桥村吧，我给你十元钱！”我哀求道。

“不是钱的问题，那山路真不好开，你赶紧下车，我还要赶路呢。”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只好下了车，那辆汽车扬尘而去，我一个人呆站着，背着我那个淡黄色的小书包，望着前面的几条路，不知道该走哪条。

我找附近的农民问了问路，顺着田间小路往官帽山走去，都到半路，我又饿又渴，翻出包里的橘子饼干，一口气全部吃完了。

等我走到山脚时，天已经黑了，山间的空气很清新，清风拂面，满天的星空，一片静寂，但我害怕得要命。

3

这时，一位老伯经过，我赶紧走上前问道：“爷爷，我奶奶家住在半山腰，请问是从这里上去吗？”

“上山有好几条路，这个我还真说不清楚。”他说完就走了，他背着沉沉的猪草，应该是要赶回家喂猪。

我看了看眼前的路，觉得有些熟悉，又走到另一个路口，也觉得熟悉，盘旋的石板路，茂密的树林，对于我这个城市孩子来说，到处都是一个样。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感觉有只烈狗向我冲来，我憋住了劲儿，选择了眼前的道理，往山上跑去，生怕那只狗会追过了。

“爷爷！爷爷！奶奶！奶奶！”我大声得喊着，没有一丝回应。

我又开始直呼他们的姓名，可是他们住在半山腰，肯定听不到。

我一路跌跌撞撞，在山间迷路了，天色越来越暗，我害怕极了，我依稀看到前面有一座房子，亮着光。

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山路有一些滑，我连走带爬地向着那束光走着，想去那里问问路，山上的村民都很淳朴，我相信他们会帮助我。

等我摸索着走进那个房子时，才发现房子里面只有一个老婆婆，她说家里人还在城里做工没回来，而她耳朵背，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我又只好往山上走去，我打算只要有灯光就前去打听，至今我都不知道十一岁的我哪里来的勇气来战胜黑夜的恐惧。

正在我一心赶路，忘记惧怕时，我突然撞上了一个墓碑，仔细一看，是一座坟，我闯进了死人的坟地。

我连忙后退，又往会跑，边跑边哭，开始想妈妈想爸爸，后悔自己擅自跑了回来，也开始思考父母不知道我去哪里了，肯定担心得要命。

而今晚找不到爷爷奶奶家，我会不会冻死，想到这些，我瑟瑟发抖，越哭越大声，边哭边大喊着：“爷爷，奶奶！”

我的喊声越来越大，以缓解我自己的恐惧，我抱着书包，脚步挪不开步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突然，我看到山间出现零星的火把，那星光在向我这边移动，一定是有人从山上下来，我赶紧往前走，想靠近那个星光，找他帮忙。

4

待我开始爬山时，那个火把离我越来越近了，那个人在向我走来，一步一步，他的脸越来越越清晰。

“爷爷，爷爷！”我跑了过来，感觉死里逃生。

“你这女娃子怎么怎么一个人跑回来啊？要不是你爸打电话到公社托人给我说，我还不知道！”他带着乡音问我。

原来是爸妈发现我不见了，在院子里找我，刘畅告诉他们我回老家了，爸爸就打电话到公社，托人回山的时候告诉爷爷。

爷爷接到电话就来村口等我，等了一下午没等到，天黑了他又回家拿火把。

“我迷路了，迷路了！”我扑在爷爷怀里。

“担心死我们了，赶快回家，赶快回家！”爷爷一瘸一拐的。

“爷爷，你的腿怎么了？”我问道，跟在他后面。

“没事，没事，刚崴了一跤！”他说着拉着我往回走。

那晚，他一只手打着火把，一只手牵着我，爬上了山，回到了家。

到家后，他才把鞋脱了，挽起裤子，查看那只崴伤的腿，结果脚肘肿得很高，一看就是受伤很严重了。

后来，奶奶才告诉我，其实爷爷下山来接我时就崴伤了，但他还非要回家拿着火把再来接我。

那次，爷爷的脚伤也严重，养了两个多月才完全恢复，父亲来接我时，爷爷没有告诉父亲我迷路的事情，更没有说是来找我崴伤了腿。

我渐渐长大，越来越熟悉回家的山路，我一直记得那天晚上山间那零星的火把， 那真的像一束光，给了我希望。

后来，每到假期，我开始独自一人回老家，爷爷每次都会站在村口等我，我有时会陪着他去地里做农活，如果晚上出去割猪草的话，我就帮他打着火把。

5

一次放假，父亲给爷爷买了一个充电手提灯，我带着回老家给爷爷说：“爷爷，这个灯白天充好电，晚上就可以用了，你就不用打火把了。”

“这灯是不错，但是我习惯打火把了。”

“爷爷，火把举着太费劲了，也不安全，以后就用这个了！”我说道。

但爷爷很固执，晚上我们从二爸家回来，他费要打火把，让二爸给他点燃火把。

我开始嘀咕：“我说爷爷啊，我爸专门给你买个灯，你非要用火把！”

“了了啊，你是不知道啊，你爷爷对火把有感情！”二爸对我说道，随后，他给我讲了过去的故事。

二爸说，我父亲小的时候生性顽皮，是个孩子王，经常带领着小伙伴们到山顶去乱逛，专找没有走过的道路去探险。

父亲十岁的时候，带领着两个同学，翻过山顶到了山的另一边，也就是其他村庄，到了晚上都没有回家。

爷爷和另外两个同学的家长急坏了，跟着爷爷漫山遍野地去找，但是连人影都没看到，爷爷预感父亲是翻过了山，迷了路。

天色越来越黑，有的家长在爷爷家撒泼，说是父亲带坏了他家孩子，要找爷爷算账。

那个年代，一到晚上，村民们都不敢再上山顶了，因为山顶常有野狗出没，还据说有老虎。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孩子们找回来！”爷爷说完举着没点燃的火把出门了。

“你不点燃火把，怎么看得见山路？”奶奶问他。

“我去山顶再点，这样孩子们看到火把或许会来找我，现在点了到山顶就没火了。”

他一个人爬上了山顶，翻过山，来到了另一个村落。

他举着火把，大声呼喊着我爸的名字，精疲力尽。

“后来你爸就是看到你爷爷的火把，才把爷爷找到的，他们三个孩子迷路了，又冷又饿，有一个还差点晕倒了。”二爸接着说：“你爷爷喜欢打火把，是因为这山路崎岖，很多人在夜里迷路，如果看到火把，还可以看到希望，可以找人问路或同路回家。”

“是啊，我这火把，不能丢，我这火把是希望！”

我很想告诉爷爷，如今的充电灯比火把还亮，但是想起我那晚的经历，或许火的光芒才是最温暖的吧。

后来，我找父亲问起他小时候的经历，父亲说那晚爷爷去找他们，还被野狗咬伤了腿，父亲后悔极了，从那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父亲说着他迷路后的恐惧，和我十一岁的那晚一样，幸好有爷爷，有爷爷的火把，将山间点亮。

6

后来，山上的人都搬到山下来住了，父亲想接爷爷奶奶来城里，但他们怎么都不愿意离开那座大山。

爷爷偶尔回来我们家住几天，每到晚上，他看着路边的路灯和闪耀的霓虹发呆，有时他会喃喃自语：“我还是觉得山上好！”

我读中学的时候，爷爷得癌症去世了，我再也没见过山间的火把。

念大学时，我依然经常回老家，奶奶搬到山下了，我偶尔还是会去爬爬那座大山，每到晚上，我都会望一望那座大山，想看看山间会不会出现火把。

成家后，我带着女儿回去看奶奶，她已经走不动了，每次我要走时，她都会拄着拐棍站在门口，想让我多留一晚。

等我放下所有，下定决心要多留一晚陪陪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有次，女儿问我：“妈妈，我祖祖呢？为什么她住在那么小的石头房子里？”

“去天堂了！那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你爷爷也住在天堂吧？”

“嗯，我爷爷也在天堂！”

“我女祖祖会不会找不到路，找不到男祖祖啊？”

“不会，我爷爷会给我奶奶照亮道路的！”

“你爷爷有手电筒啊？”

“不，他有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