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

作者: 一束one | 来源:发表于2019-06-23 16:54 被阅读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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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把手机的备忘录打开,停留在一个联系人的界面很久很久,屏幕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手中的南京升腾上来的烟雾在眼前飘散,似给眼界蒙上一层白茫茫的纱。直到燃烧殆尽,我方才下定决心,打出了这个电话。

    “喂?”

    “今天没课吗?”父亲的声音熟悉依旧,但是异常疲惫。

    这种疲惫的来源我是知道的,毕竟在今天早晨,他刚刚做完手术。

    “上午有课,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说着,从一旁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听我妈说,你现在在医院?”电话那端沉默了数秒,我能很清晰地听见父亲轻轻的呼吸声。

    “没事,小问题,上午刚做完手术。”

    我点了点头,坐在阳台上俯视楼下的香樟树,偶有几个行人经过,然后消失在前方的路口。半晌之后,我淡淡地说道:“没事就好。”接着把头靠在墙上,鼻端能嗅到那股石灰的潮湿气味。

    身为儿子,我明明应该更加关心一些的,关于他的身体,以及近况。奇怪的是,仿佛有着一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那些亲切的问候每每都停滞在嘴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在忙着毕业之后的安排。”

    “那就好,到时候选择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别到时候和我一样,靠卖苦力吃饭……”父亲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好的。”我回答。

    然后在心里如此说道:我肯定不会和你一样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坚信着这一点。

    “那……我挂了?”

    “嗯。”我沉吟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的几分钟之后,他用微信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穿着病房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病人那种常见的神色——疲倦不堪的表情,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一年不见,他似乎更老了一些,瞳孔深陷入眼眶,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沟壑纵横。在病床的一角,放着一对拐杖。

    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做手术的部位,在那里。

    我用微信给他回了四个字,注意身体。

    2

    这个晚上的睡眠质量格外的差。

    我梦见了好多好多的东西,扭曲的山,爬着的人,以及老家。在梦中,整个世界都在莫名其妙地变得异常,只有老家保持原样。于是我开始逃跑,闯过城市十字路口的红灯,闯过人群涌动的街道,一直向前,不知疲倦地跑着。

    遗憾的是,直到醒来,我也没有回到老家。

    一切似乎已经在扭曲的世界中走向了遗忘和破灭,至于回家的路,或许早已在某个时刻被我抛弃在某个角落了吧。

    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天还未亮,我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尝试着再度入睡。睁开眼睛,手机屏幕的亮光如同脱缰之马闯入眼帘。

    我向来习惯于把手机开到静音状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或许我依然还在睡眠之中。

    “喂?”我略带焦虑地问道:“怎么了?这么早打电话?”

    “你最近课多吗?”

    “嗯?还好吧,基本上没什么课了。”我说着,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什么。

    “那你这几天回家一趟吧,你奶奶她想见见你。”

    紧接着,听筒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

    母亲向来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不愿意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在这一点上,她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两人就像磁铁的正负极,永远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上,却又是同为一体的存在。所以,哪怕是分离了这么多年,却一直维持着奇妙的联系。

    放下手机,我出神的盯着天花板。

    我有几年没有回家了呢?在脑海中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其实也没多久。两年不到,我对于那片土地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旧日的过往仿佛隐蔽在云雾间的群上,只能看出大体的轮廓。而当我涉足进入,什么也找不到。

    难道这就是我做这样一个梦的原因?

    世间万物的奇妙之处超乎我的想象,在懵懵懂懂的人生中,邂逅那么多的巧合与故事。

    或许,这正是人生的意义。

    谁知道呢?

    我开始笑起自己的矫情与感怀。

    笑着笑着,我点上一支烟。

    窗外,正当日出,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在窗户上,清晨即将降临。

    3

    我跟着小叔从人来人往的车站穿行。

    他穿着黑色的旧夹克,这件衣服仿佛穿半辈子,弓着腰,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某种追逐。我只得背着包,加快脚步跟着他。

    一年多的时间,这里没有丝毫变化。

    车站前面的停车处依然拥堵,招客的出租车司机们依然热情。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坐车离开此地的时候,陪伴我的是高中时玩得好的同伴。那时候我们还无话不谈,蹲在候车室的门前抽着烟,顺便对着同龄的女生评头论足。

    可惜,这样的友谊已经埋葬在大学的时光里了,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单纯。

    “那里。”

    小叔开着车,用手指着道路一旁的废弃的几栋楼房,二十多年前的第三中学。

    白色的瓷砖在风吹雨打下发黄发黑,有些墙壁上甚至长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好在那些砖瓦足够坚固耐用,以至于保存至今。楼房的不远处,涂着油漆的铁栏早已锈迹斑驳。

    “当年,你爸爸他就是从那里翻墙逃学的呢。”

    听着小叔的话,我貌似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他穿着白色的T恤,意气风发地从铁栏的一侧一跃而下,身后传来老师的叫骂声。这样的父亲,当年肯定不会想到二三十年后的自己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吧?

    “那时的他,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鬼使神差地,我坐在副驾驶上,把头靠在车窗问着这样一个问题,甚至有些期待小叔的回答。

    “想做的事情?我想想。”小叔放缓了车速:“当时的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吧。和你们这些读了书的年轻人不一样,那时我们哪来什么人生理想,读书都是父母逼着来的,巴不得每天能在田地里,偶尔去河边摸摸鱼。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要是多读点书……”

    小叔说着,自己不禁大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叔笑,在我的印象里,小叔一直是一个冷峻的人。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眼神几乎没有波动,维持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模式。哪怕是曾经在年夜饭的饭桌上喝着酒,他也依然那般,喝了几口酒之后就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正是如此,我才这般的惊奇。

    果然,人是很难知道关于另外一个人的真相的。人不是数学公式,不是哲学问题,不是化学分子,不是电影,不是小说。在漫长的时间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人们,都不过是关于他们表现的存在,而不是本身。我们所度过的全部的时间,都只是自己的见证人。

    我如此想着,距离目的地,又近了一些。

    4

    人们在傍晚的时刻聚集在一起,为了商讨生活的体面结局,让一颗颗冰凉的心升温。

    我坐在餐馆的角落,听着旁人的闲聊,中间夹杂着叫骂与酒杯碰到一起的声音。好像依靠这些,生活所带来的无奈能够减少一点,避免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过早地颠倒,以至于再也爬不起来。

    十几分钟之后,小叔领着母亲从正门口走进来,背对着夕阳的余晖,他们的影子拉着老长,越过地板的接缝,投射到灰白的墙壁之上。我及时低下头,躲避与母亲的直接对视。

    “想吃点什么?”半晌之后,母亲用着略带温和的口吻问道,顺手递给我一支烟。

    “随便点一些吧,我现在不怎么饿。”我回道,把香烟紧紧地夹在手指间,可能一不留神,它就会从我的手中溜走。

    这一顿饭在沉默中缓慢地走向结束。

    结完账,小叔率先开车离开,我和母亲肩并肩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阴沉的天空仿佛下一秒就将大雨倾盆,洗涤这个因为各地施工而浑浊的小城。以前那些青砖搭建的低矮平房,葬身于挖掘机的魔爪之下,空留一地狼藉,等待着焕然一新的重生。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再记得它们所承载的回忆……

    关于童年时捉迷藏游戏,关于现在被淘汰的玩具,关于流浪的猫狗,关于燃烧着火焰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关于周而复始的阳光与雨水,以及更为重要的人们。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当年冠以“朋友”的玩伴,其中有着某个与我最为亲切的少年。

    在他还在的时间之前,我们都格外熟悉这里的夏天黄昏。太阳从西边的群山那边落下去,大地退了烧。我们结伴穿行在老房子间的巷子里,抚摸着墙缝中的青苔。偶尔经过买着水果的小摊,嬉笑着顺手拿了一个苹果,然后在摊主的追逐下疯狂地奔跑,跑向没有尽头的过去。

    直到某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我接到宣告死亡的电话。

    多么荒唐而可笑的故事?

    一个正值年少,风华正茂的少年,因为一颗小小的陀螺,那样永远的,把时光搁浅在了初夏的河边。只留下一双洁白如雪的鞋子,在清风的吹拂下,一动不动。

    当我最后看见他年轻的身体躺在那口崭新的棺材之中时,几乎是孤独而绝望的。

    那一刻,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就是一个早已写好的糟糕剧本,所有的美好遭遇,终究会被命运抛向无尽的远方。直到多年以后,我只能通过还存在的痕迹,寻找到它的一鳞半爪。

    而如今,那些能够找寻的痕迹终于也要与我告别了。

    就像是我们和任何人的交谈那样,最后都将说一声:再见。

    5

    父亲最近果然老得厉害。

    他穿着单薄的病服靠在病床上,伤口渗出血液变得暗红,仿佛打翻的红酒毫无章法地洒在白色的纱布上。一层又一层缠绕着,束缚着他用来行走的脚步。纱布前端露出的大拇指全是凝固的血迹,仔细端详,能看出用来固定骨头的铁钉。

    我下意识地鼻端一酸。

    明明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对他有过一丝的孝顺,哪怕是生日时的一句简单问候,我也会选择性的遗忘。如同逃避着洪水猛兽一般,想要把有关于他们的一切全部倾倒给回忆的垃圾桶。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更远,跑得更快,把岁月都丢在后面。

    闭上眼睛强行止住了潮湿的眼眶,奶奶推开房门,颤颤巍巍地从外面走进来。

    她弯着身子,看到我后浑浊的眸子明显的一亮,脸上浮现出那一抹让我感到亲切的熟悉笑容。

    一如多年之前的小学,放学之时,她总会在校门口对我露出微笑,让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接着顺手拿起我大大的书包,询问着我:“想吃什么?”在得到我的回答之后,穿过拥挤的人群,钻进卖着各式各样小吃的摊铺,满足我的小小心愿。

    “一路上应该很累吧?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奶奶看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我想,她应该是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是什么呢?疲倦的面容,浓浓的黑眼圈,还是皱着的眉头?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就习惯于观察我的脸色,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寻找到一种难以表达的心安。

    “好的。”我点了点头,让父亲早点休息,然后转头离开。

    傍晚的夕阳隐藏于深灰色的天空背后,偶有几只乌鸦飞过不远处的停歇在枝头。再次走在这条路上,我不禁想起了很多的事,小时候的事。

    父亲失踪八年后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正值大雨倾盆。

    父母离婚的那一天,我恰巧和同学打架导致左手骨折。

    我用父亲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打死了好几只麻雀与乌鸦。

    五年级时,南方罕见的出现漫天飞雪,奶奶特意为我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时间,时间似乎并不是在向前走,而是把所有人慢慢埋在下面。我们终将告别自己的身份,直到一切被埋葬,遗忘了姓名。

    那个时候,新的人们挖出黄土之下的尸骸,然后嫌弃地丢在一旁。

    6

    回到家的三天,我可能一直在寻找什么。

    这天早晨,大雨初停,世界仿佛在洗涤中翻新。从前的我喜欢雨天,喜欢它的冷与凄清。像一个人默默站在绿树成荫的森林,在最不经意的时间等待着世界的回温:一切越来越好。而此刻,冷而新的世界如此让人欣喜,令人陌生。

    在最低沉的时间穿过密密麻麻的低矮楼房,门口张贴的朱红对联直刺人眼,透过透亮的玻璃能看见每家每户温馨的相聚与告别。千篇一律,而又显得独具一格。

    曾经的这里,又会是什么呢?

    一片片栽种着庄稼的田地,有着果树与杂草?有过雨后泥土的芬芳?或许还有着一个男人守候着心爱的女人,自此耗费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

    人苦苦建立的一切,都是用来推翻的。

    在一代人的记忆中,轰然倒塌。

    “今年,我们似乎都很不安生,明天,我们去山上吧。”

    奶奶端坐在门口,指着门后那尊小小的佛像,面容平和而虔诚。拥抱着信仰的人,总能把所有的不幸都投诸于心中所生存的神圣。在让我羡慕的同时,又感到恐慌。恐慌于自己内心的贫瘠,荒芜地如同一片废墟。所以,每当我想要涉足内心的世界,能看见的只有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大概在四年之前的十二月吧,我最后一次陪着奶奶登山。

    百步阶梯向着群山之上延伸,一轮红日占据着山顶的尽头,万物都变成红彤彤的一片。直到将近山顶,那一座寺庙的红色映入眼帘与天空融为一体。我眼界里所有的万千世界,云开云散,伴随着熏香的烟火,似乎……似乎就此一刻,我心中的荒芜大概是减少了一些吧?

    后来,我们走进了前院,在金光璀璨的佛像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点上三根香。

    于漫天诸佛的注视之中,奶奶诉说着一年的全部故事。

    苦难与希冀,把来年的所有期待于此埋下,祈祷着等待着,种子生根发芽。

    遗憾的是,这样的祈祷似乎很难到达希望的对岸,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慢慢涉足,希望着终有一天,我们能让自己更好一些,让苦难都烟消云散。

    在最后的尽头得到死亡与来生。

    那时的我们,希冀着获得什么呢?

    想让从生界开往亡界的船舶往回开?

    7

    这天再一次下起了雨,整个山上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雾气。

    我和奶奶撑着伞,从山脚下的阶梯出发,百步梯的石板上爬满了青苔,雨水流经石板的裂隙,滋润着从中探出头那几株低矮的杂草。我低着头,盯着它们,青黄色的叶子显得那般营养不良,又能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

    两旁偶有树枝越境生长,这个时刻,我和奶奶都会不约而同地低下腰,尽量不侵入它们的生活。然而人与人之间,似乎很难保持这样的界限。

    我们总以爱的名义,想法设法地闯入别人的世界,在把一切弄得狼狈不堪之后,扬长而去。仅留下一片废墟,等待着后来者的清理。

    我们抵达山顶的时候,傍晚不可避免地降临了,群鸟飞跃高山,去向不知名的地方。

    时隔多年,寺庙依然香火不绝,红如烈焰的墙壁在雨水的冲洗下,越发明亮。正庙的门前多了几颗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一旁的水井周围修建了挡雨的亭子。原本那颗,需要我们许多人一起才能围住的大树,苍老了一些。我曾经在树枝上系上红色的布条,上面写着稚嫩的希望,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只有无数的红色,迎风飞扬。给灰色的世界增添一抹新的色彩。

    那些岁月终究被丢到了后面,就像死者把生者丢在人间,就像游子把故乡抛在过去。

    人……真的有可能重返故乡吗?

    哪怕我在地理意义上回到了这里,不过是恰好来确认一切已经不再的事物。

    活着的人们,还需要在这片大地上活上几十年,用尽全部的时间来寻找,寻找孩童时的回忆,寻找去向另一个世界的人,寻找一片拆散的故土,还要寻找我们漂流的意义。

    这似乎是人类穷其一生也无法逃避的命运所在。

    而赋予我们这种命运的神灵?我抬头看着正殿中央那尊神圣不可侵犯的佛像,是否会给予我们一丝祝福?这个时候,奶奶点燃朱香,虔诚地磕上三个头,一直重复着:“阿弥陀佛。”最后,再说出心中的希望。

    “佛祖在上,祈祷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老一辈的他们,似乎只要把希望寄托于神灵,就能得到心灵上的满足。

    那年轻的我们呢?

    我们能把希望寄托于谁的身上以获取心安理得?

    所有的回忆都会幻化成灰烬,所有阳光明媚的日子都只是回忆的残影。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能认识到吧,我们这一辈子,终究无法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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