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月牙湖游乐园,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在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里穿行。
月牙湖游乐场其实是一座儿童游乐场,也就是说,里面所有的游乐设施都是小型的。摩天轮不过五米高,海盗船亦然,最高的设施,云霄飞车,不过刚好悬在游乐园四周种植的梧桐树顶罢了。简直像矮人世界里的游乐园。里面游乐设施的设计,也大多数取自动画形象,极尽幼稚之能事。但由于面向儿童,所以孩子们在学校时,游乐园往往一派凄清景象,但原则上还是在运转着的。只要交钱过去,工作人员便懒洋洋地用钥匙打开游乐设施旁生锈的机箱,按下里面的按钮,云霄飞车或者摩天轮或者旋转木马便如同冬眠初醒一般吱吱呀呀地运行起来。
每当阴天下起小雨时,游乐园凄清之感更甚。空无一人的乐园,雨淅淅沥沥,旋转木马兀自转动,发出仿佛从某种尘封的十九世纪古老机器里发出来的恍如隔世的音乐声,空荡荡地在游乐园里回响,然后被雨完全吸收,化为雨式的寂静。
如此这般的月牙湖游乐园,我和李抒灵每周去一次。原因有二:一,我们几乎每周见面,二,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在月牙湖游乐场周复一周忘情游玩的时间里,我能隐约感觉到游乐场生命的跳动,以及身旁李抒灵生命的跳动。游乐场让我把握到生命的存在,以及我并非独自一人在世界里踽踽独行。这个意义上来说,月牙湖游乐场是个令人感动的地方。
“再去买一个冰淇淋。”李抒灵递钱给我。五十米开外有一家小卖部。
我买冰淇淋的时间里,李抒灵一直坐在长椅上,眼神飘渺地望着远处风景,似乎在心里准备着要说的话,脸上也显露着“注意了,我正在酝酿要对你说的话”的神情,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我心里便腾起一股期待。李抒灵总是让人期待。这是她的优点,不可否认。
我回来把冰淇淋递给李抒灵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想从她残余的表情里盯出她刚刚思索的路线来。李抒灵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的期待,像是故意的一般,缄口不言,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奇我为何直直地看着她。诡计。我想。李抒灵总是诡计多端。这依然是她的优点。
我拒绝过李抒灵三次(爱情方面的拒绝)。每次拒绝她时,都在内心里罗列她的优点和缺点。这方面我是个专家。李抒灵越是积极地把自己展露在我面前,我便越了解她。我现在也清楚的很,一旦她发现了我看出她的心思,便会取消她在原有的心思里盘算的一切计划。所以眼下她是不会对我说出她刚刚心里酝酿的事情了。她颇为认真地舔着冰淇淋。
不过她要说什么我也大致一清二楚。曾经有一次,下雪天,游乐场堆满积雪的日子。我们从海盗船下来,站在旁边喝饮料,因为刚刚经历过(儿童程度的)刺激,那一刻十分安静。我抬头看她,她露着那副认真思索的表情。我便低下头去继续喝饮料,等待她把话说出来。
然后她说出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前年这个时候下的雪,那时候我们在南京图书馆外面找地方吃饭来着。本来在图书馆里面看书的时候雪还很小,结果走在外面半路上雪突然大起来,纷纷扬扬的,像是催命一般。于是我们走进了最近的小超市,在那里足足吃了三十块钱的关东煮。”
坦白说,不记得。
“嗯,有印象。”我说。望着眼前白雪依依的景象,内心里大致勾勒出李抒灵口中的过往场景,当作是记忆火花的微弱闪现来说服自己。
李抒灵心满意足地继续喝饮料。看样子只要确认我还记得,她便心满意足。我心里顿时过意不去,不知道是否要补充坦白,说我其实不记得。最后我没有。
此外还有其他类似的例子。另外一次,她是问我记不记得刚认识她那年夏天海边夏令营生篝火的事。那次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她也表现出同样程度的心满意足。
总之,在游玩间隙,买东西吃吃喝喝的时间里,李抒灵要是酝酿着什么,她所酝酿的内容我大致清楚。她在酝酿的,大都是些回忆场景。或者说,每当眼前的情景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她内心的角落,她便想找出内心里对应的那部分仿佛dejavu一般的画面,分享给我。说白了,她在寻求某种感情上的确认。这确认对她来说极为重要。我也明白这点,每次必回答“记得”。反正她要的不是我真的记得,只是确认。虽然我所需要确认的并非记忆画面,而是那时的感情,但诉诸形式,我只需确认画面即可,可以说是不厚道的偷懒。于是和她深入交往的这半年,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人。换言之,她内心需要的确认太多,我无法一一给予。
李抒灵把吃完的冰淇淋包装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转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但假装感觉不到,继续吃冰淇淋。
“你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吗?”她问我。
我缓缓抬头看她。心里有些惊讶,因为我以为她不会说的。也许是她改变了对我的策略,即便被我发现有话想说也不会刻意隐藏了,也许是她最初就没有发现我发现了她有话想说。不管怎样,是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因此,我强烈预感,她这次要和我说的,大概并非她脑海里某时某刻的回忆场景了。我侧耳倾听。
“我大概以后周末不会跟你来游乐场了。”她说。
我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她是说,她不喜欢这个游乐场了,想去什么别处看看,还是说,她对这个游乐场并无成见,而是对我厌倦了。厌倦了每周无意义的兜圈、缠绕,这完全不是没有可能。哪个结果对我来说比较好呢?我这个年纪的人,无论思考什么,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转回自己身上。
这时远处的旋转木马突然启动,放出音乐。一首略带童真的英文歌,因为播放设备太过老旧,歌词已经变得隐隐约约,旋律虽然清晰,但是已然听不出年代了。是受播放设备的影响。
“听见我说话吗?”李抒灵问我。
“听见。我还知道很多其他的游乐园,不过跑起来稍微有点远。最近所街那里新开了一家叫乐基的游乐场,应该比这里好很多,但是要坐82路公交,坐很久……”
“不是。”李抒灵说,“我意思是,我们以后不要出来玩了。”
我默然不语,因为早已有所预料。每当预感应验之时,我都会像模像样地沉默一小会。颇具仪式感的沉默。此间我在思考。我想,李抒灵是对我厌倦了,或者说,我给不了她所希求的,她却一直以为我可以给予,这是错觉。她宁愿相信错觉,也不要另寻寄托。倔得很。如今终于幡然醒悟,为时不晚。浪费的时间还不是太多。然而她下面一句话打破了我的思路。
“你觉得呢?”她问。
“我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我们都有正事要干……”
李抒灵听完这句话,抿了抿嘴,开始了一段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意识到空气中的安静有些许危险,仿佛预示着这个下午的魔力已然结束。
随后,李抒灵起身,转头自顾自走开。我也不知道她面向的是哪个方向,大门不在那里。我清楚她可能只是想做出转身就走的动作,而并不是想走到哪里去。我也时常这样。我跟过去,试图解释清楚。
“我是说真的,李抒灵,我不是故意气你还是什么,如果你真的想每周出来闲逛,我自然可以陪你,绝对毫无怨言。只不过你应该明白此中的界限,对于你的要求,我时常感到害怕,虽然每次出来玩也足够痛快,但是一想起身边人所要求的并不止于此,我就顿时一点游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说到底,是我毁了你的心情了?”
感觉上她今天的一切话语,都像是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翻来覆去构思出的一般。看来这次是放手一搏。毕竟诡计多端。然而这时我看了一眼她,她因为失望而面无表情的侧脸,让我顿时察觉出自己想法的冷酷无情。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愿如此。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句话一说出口,我便深感语言的无力。我真的没有想要刻意伤害她,如实说出感受罢了。
“前面说过,我现在想回家,这个冬天再也不想出来了。”她边说边走,可是大门不在她走的方向上。
这句话使我难过,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失去李抒灵这样的挚友,尤其以这种形式。
我不想。刚才撒谎,以后周末还是想看见你的。我打算这么对李抒灵说。但是这句话终究只是在心里转了一圈,并未说出口。的确,平时人们对话时,只说得出内心所想事项的一部分。不是不打算全盘说出,而是无能为力。
李抒灵发觉大门在自己所走方向的反方向上。于是煞有介事地绕了游乐场一周,才把方向调转过来。其间我跟在她后面。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过云霄飞车,走过碰碰车,走过摩天轮。真是小的可怜的游乐场。
我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小学时代开完家长会垂头丧气地跟在妈妈后面回家的三年级男孩。
两人再次说话,是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回家。我若不说点什么,今天势必将就此结束。街上晚灯一盏盏亮起,公交站台变得昏黄。我说点什么可以阻止公交车的到来呢。
曾经我也有过气乎乎地等待别人回答我的问话却得不到的时候。我曾经也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行,求无所得。可以就此对她说点什么。但是,这个话题,我们以前也并非没有谈过。每次谈到一半,话题便被李抒灵故意营造的的格外沉默所扼杀。
“在想什么?”我试探性地问她。
她默然不语,死死望着车来的方向。
“这就回家了?”
“家里猫还没喂。”李抒灵看着远方,自言自语一般。
“你早上喂过。猫食都倒好了。”
“没喂过。早上那是骗你的。”
“干嘛骗我。”
“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就这样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李抒灵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大概不会,但眼下一句话也不想跟你说。”
“那你能听我说话吗?”
李抒灵不说话。我觉得这大概是准备倾听的意思。于是我开始整理语言。从何说起比较好呢?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老生常谈。拒绝的话语,她第一次表白时我便已经说尽了。记得半年前那天晚上我准备睡觉她突然打来电话,可有可无地聊了两句当天白天去爬山时的事情,然后便突然地问我:“我们两在一起的话,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出去玩的话会不会更开心?”说实话,可能不会。但我当时没有如此作答,因为这是我短暂思考后得出的结果。当时我沉默有顷,内心先确认了五遍她向我传达的意思,以免会错意引来尴尬。然后,缓缓地,语无伦次地,向她表示了“说实话,可能不会。”的意思。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始终觉得当时的话没说清楚。
不能怪李抒灵,李抒灵没有任何错误。换我我必定不及她五分之一的冷静。长久以来,我觉得自己活得太过自我。自从去年夏天开始,我时常产生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幻想。有时觉得身边的人,都只是我自己的影子。直到一年前与阔别两年的李抒灵重逢。
“真的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至少现在是。何矜雪和徐思敬分手后,再也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了。”我说。
李抒灵没有任何反应。
何矜雪是我曾经喜欢得昏天黑地的那个姑娘,徐思敬是她后来的男朋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说起来是另外一个更长的故事了,可以写个十七万字。
“我不知道跟去年夏天被何矜雪拒绝,然后又亲眼目睹她跟徐思敬在一起到分手的全过程有没有关系。大概是有的。但我看见他们热恋时,和看见他们分手时,心里感觉到的都是对爱情俗套的畏惧和厌恶,有时甚至为自己的失败感到庆幸,庆幸站在何矜雪身边的不是我,不用忍受那种俗套。”
李抒灵似乎有话要说了,她在酝酿着什么。于是我移开目光。结果偶然一瞥,看见远处路过她家的那班公交车已经缓缓驶来。李抒灵因为面对着我,没有看见。
“你把自己置身事外,当然觉得俗套。至于你说的俗套到底是不是果真如此,我才不要管。思考这样的问题,畏畏缩缩,才是浪费时间。等到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会为你所谓的俗套买单的,相信我,认真深究起来,我们每个人每天都活在俗套里,从俗套里吸取营养。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轮到我不说话了,因为我觉得她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公交车已然到来,停在站台打开门。天更黑了。
“但对我来说,你不是俗套。”我说,“我不想让我们最后沦落为恋人。”
公交车要开走了,李抒灵才注意到公交车的到来。不过她面无表情,置若罔闻。公交车缓缓合上门,开走了。站台顿时空了许多。
“随便你怎么说吧。”李抒灵像是对眼前的空气说了一句。
“无论如何,不愿意失去你。”
“哦。”
“真的。”
“是吗?”
我望着她点点头。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李抒灵撇撇嘴角,认真地看着我。十秒钟。我简直怀疑我的脸上是否出现了什么神迹。但是转念一想,她此刻盯视我也并非没有理由。也是在试图确认什么。于是我也看着她,任她确认。
公交站台渐渐空了,我的心情也大为释然。
十秒后,李抒灵脸上露出了百分之五十的、象征性的疲惫微笑,露出了一点点虎牙。
我如释重负。
后来我们去ktv唱歌了。纯属一时兴起,觉得一天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加之ktv满街都是,便宜的也有不少。我们找到了一家简直像是专为黄昏时争吵又和好随即感到无处可去的人们准备的ktv。
晚饭也不是很想吃,我们在包厢里点了点薯条爆米花之类的食物。说实话,又贵又不划算。我们每周在月牙湖游乐园虚度的时光,本身也就是又贵又不划算的。
然后轮流唱歌。我们唱了很多陈奕迅、王菲的苦兮兮的情歌。她唱的十分动情,情绪激烈之时,苦涩神情溢于言表。每当此时,我便偷偷看她,觉得她其实也是个充满了情绪的女孩。这一瞬间觉得她很真实。如今愿意在我面前展现出绝对真实的自我的人,根本没有几个。由此我更应该珍惜眼前这个女孩。
后来我唱累了,坐下来喝免费提供的热水。李抒灵却自顾自地继续唱。
“那次季候风,吹得那样空,仿佛世上一切,也将消失所踪。”
唱得好极了。简直就像是在十一月吹过街头的冷风里独自悄声吟唱出来的歌。我的思绪开始飘远,突然想起了何矜雪。她去年第一次给我听《季候风》。那个海边的晚上。她现在在干什么呢?这一条思路并没有延伸很远,李抒灵的歌声又将我拉回此时此刻。但是想起这些不得不远去的时光,难免感到心里难受。我突然感觉,王菲的歌词,在我的心里创造出了一个和其本意无关的情境,并且使我的思绪融化其中。
“你似季候风,抵挡计划全也无用。然后是场空,加上不死的心痛。”
唱得好。不死的心痛。
送李抒灵回家后,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不管上的是哪辆,也不管方向是哪里。这是我日常的娱乐,反正城市不大,总不至于迷路迷得回不了家。在车上望着窗外是很好的思考时间。我不禁开始反思,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周末便出来玩耍。日复一日之间,朝朝暮暮之间,循环往复之间,我正在一点点送走自己的十九岁。也好。普通的、寻常的十九岁。风平浪静,简直值得感激。
在公交车的夜行灯里,我闭上眼。思绪如同退潮时沙滩上的海水一般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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