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数双踩脏的脚后跟前赴后继地涌进学校大门。11月的清晨,她裹着阴天的围巾站在包子店铺前酝酿饿意。
落在潮湿地面上的梧桐树叶像喑哑的爆竹,踩上去鲜有声响。
他远远地看见她朝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头熟练地将装有包子的塑料包装袋的封口打了个圈。塑料袋里有漂浮的热气,在她的掌心里四处寻找发散的出口。
将灭的路灯在潮湿的地面碎成一面淡黄色的镜子,她一脚踩在上面,影子幽幽晃动了几下。
“你在等我?”她问。
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成脸上的一道帷幕。除此之外,他们还隔着20cm身高差所需要的生长时间,三年。
她是个极其不爱运动的人。体育课上,她坐在树枝阴影下的乒乓球台上,双手撑住身体使劲往后仰。像在褪色游泳池里仰泳的比赛选手,四肢的骨骼就要突破身体。
除了运动,人就没有其他可以长高的方式吗。他是和她一样不爱运动的人,藏在兵乓球台下的阴影里。
后来他知道了,还有惩罚时的站立,逃课时的翻越,打架时的撞击,都会让这具原本只有160cm的身高猛地长成180cm。
他垂头看着她,骨骼规矩地安放在每一寸皮肤之下,一副很难想象它曾经蓬勃欲出的样子。
她又问了一遍,你是在等我?脸色是冷的。
初三毕业,他们没有互留联系方式。这座城市一共就两所高中,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距离。但这一个小时的距离里,有包括建筑、街道、商店、人群、车流在内的,几百年来吞噬吐纳的破烂。
他们不爱运动,自然也不爱动脑,于是再没有见过。
“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他问。
“去哪。”
他意识到她语气里的陈述多过疑问,平常得像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吃早餐的时候,她路过他时说的一句“你后脑勺的头发翘了”。
“我想去看雪。”
说这话时,学校门口的保安隔着一条马路奇怪地盯着他们看。
2
阴天跟着他们追着跑到了城市的边缘。因为雨夹雪的天气预报,唯一一班路过去梅里县的班车已经提前经过这里。
她对着加油站小超市的玻璃门窗整理自己的头发,打结的发尾在和她的手指闹情绪。
“走了。”他在出口的地方朝她挥手,姿势僵硬得和高速路口的人形立牌一样。
发尾胜利,手指败兴而归,躲进她的衣服口袋里找安慰,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他的神情几分诧异,但在她推着他上车后,他就忘了这回事。
他们在加油站搭到了去梅里县的货运车。司机是个本地的中年男人,说话时脸上有个被太阳榨干的酒窝。
“你们俩就这么穿?”上车的时候,司机打量他们。
他初中时语文就不好,理解题答得乱七八糟。这么穿?这是他们家唯一一件纯正的羽绒服,袖口破了絮都还挂在衣柜里。他穿,他妈妈也穿。
潮湿灰白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未干的水泥墙,隔着车窗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原始的腥味。她闭着眼斜靠在车框上,发尾以胜利者的姿态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她曾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镜子。每次她都赶在上课铃声结束的最后十秒踏进教室,虽然喘着气,但并不是因为跑步。跑步是产生思考能力的活动,她以速度近乎匹敌的竞走来对抗它。
你转过头来我看看,她落座后通常这么说道,然后透过他的眼睛来整理自己的散乱的头发。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镜子,却不一定每一个人都看得见自己。
司机腾出一只手来在座椅的缝隙间摸索,他熟悉那种寻找的表情,茫然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撞上他的视线,司机的动作落了空。
“我看到孩子就忍不住想抽烟。”司机说。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上面有无数细小皲裂的缺口,烟让缺口变得模糊但是膨胀。
驾驶位置的车窗上还留着喜字撕落的黑胶印迹,司机说自己三年前结婚。抽空了愿景的语气里,只剩下从眉头挤出的叹息。
“话说回来,你们去梅里县干什么?”
“去梅芙雪山看雪。”他试着调整坐姿,羽绒服表面的素色梭织面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那现在去正合适。”司机略显干枯的脸上露出羞涩般的表情。
铺满他记忆的梧桐落叶忽然在脑子里哔哔剥剥地响,初中操场的围墙开始剥落,露出背后那片一望无际的农田。
那里什么都有。
时间停在了“迟到”的那刻钟,她缺席了那个炎热的下午课堂。第二天早上,她带着书面检讨和兜里的一把莲子清香出现在讲台上。他早先时候跟她说,围墙背后什么都有,他其实根本没去过。
直到看到司机的眼神,他才知道,原来被识破的谎话比真话还更加让人感到可悲。
3
看样子她的确是睡过去了。
阴天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她在一缕温热的阳光照射下醒过来。侧过头,她看见他缩在羽绒服里,长腿蜷曲在狭窄的空当,眉毛拧成一股不安的绳索。没怎么变过,只是160cm的灵魂被180cm的躯壳稀释了。
她小心挪动身体,随后懒懒地趴在车前的盖板上。窗外的房屋相隔遥远,颜色呈现辉煌过后的浅淡。
他们已经进入人烟稀少的山区,身后的犬吠像轮胎轧过地面掀起的细小石子,只能滚落在离它本身不远的地方。
“你开了这么多年的车,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她侧过头,饶有兴致地问司机。
他们隔着车窗上方挂着祈福的珠翠,串联的丝线已经变脏,末端的珠子也摇摇欲坠。
“我在路上捡到过一个人,她也要去雪山,不过是为了看看有人以她的名义在梅芙雪山认领的一片葡萄水仙。”
“那她见到了吗?”她问。
“一听就像骗人的。别说葡萄水仙我没有见过,梅芙雪山上哪里有花。”
她跌回椅背。莲子是她偷来的,那里没有他说的池塘。
“米芙雪山有个传说你们知道吗,说是分离的人会在这里重逢。”
重逢的人哪里会在这里相遇,她没反驳。
“睡醒了?”她回过神来,用手肘碰他的胳膊。他舒展身体的样子像一床晾在阳光下的被子,衣服的缝隙里飘出几缕白色的羽毛。
车里的自动报时提示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她捧着肚子,露出饿了的倦怠表情。“马上就到林里县了,我们去那里吃饭。”
她恍惚想起放在右边衣服兜的包子,掏出来一看,已经被颠倒中的两个人挤压得不成样子。
“这本来是买给你的。”她把包子径直塞到他的手里,“如果我问你要吃什么,你肯定站那选半天。”他是个不会做决定的人,不如说,铺陈在他面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路。
4
“一份红烧肉盖饭,你们俩呢?”司机率先落座,剩下两个人站在过道中间面面相觑。
“两份土豆青椒盖浇饭。”他对着厨房的点单窗口说,她不置可否。
初二时上心理课,在两人一组近乎热烈的话题交换时间里,他们的话题在食物上盘桓,她每天用自己的土豆丝交换他的菜谱变换。他们自己的人生就像一道失败的料理,被人不假思索地评判然后丢弃。
“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的落叶,在空中随风飘游、翻飞、荡漾,最后落到地上。
有少数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轨道运行,任何风都吹不到他们那儿,在他们内心中,有他们自己的引导者和方向。”
这是心理老师在他们的交流日记里最后写的留言,两个人都没懂,自己究竟是落叶还是星星,又或者,都不是。
餐厅里聚集着从梅里县过来的人,他们说那里今天天气很好,晚上还能从窗户外看到雪山的日落。
他在一群司机的谈话里收放自如,活生生像他们中间的一个,年纪衰老,皮肤皱缩,话语里带着烟灰和风尘的味道。
她开始怀疑早上看见的那个沉默站在街道对面的人,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乒乓球台面下的阴影里。
餐厅的墙上挂着时间停在过去的日历,她望得出神,老板笑着说,一忙就忘记换了。就这样,所有人都往前走了,时间还停在那。
从林里县出发后,一路就进入了人烟稀少的积雪山区。尽管阳光热烈,也融化不完全长时间在黑夜里堆积的雪。
她趴在窗户上,去梅里县的路程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
“你今天的课怎么办?”他忽然问。
“啊,那个不会有人在意的。”她转过头,回答得轻描淡写。
能坐在教室后排角落的那些人,本身就是老师特别关注但并不关心的对象。“我上一次被逮到,还是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的座位看。”
他被她盯得一时语塞。那个下午,阳光把她的座位晒得发烫,他像失水过多的旅人,在她的身上找到绿洲。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逃过课。”说这话时,司机不断瞥着他的后视镜。他发现,司机每次陷入回忆性的叙述,都爱回头看。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雪花开始淅淅沥沥犹如小雨般飘在车窗面前,他惊喜地去看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几乎就要睡着。
“你在看什么呢!”老师用粉笔头将他从绿洲的幻觉里唤醒。他也许记错了她后来站在讲台上的那个表情,以及那次出逃给他带来的震颤。
一路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窗内只剩纷飞的沉默。
“为什么想去看雪呢?”她喃喃般开口。司机这次没再接过话茬,眉间堆满了车子行进缓慢带来的焦虑。
因为没见过?就像葡萄水仙,没见过的人说它不存在。就像那道墙的背后,他说的那些,不是不存在。
5
大雪封了路。货车沿着山势停在了路边,司机在瓢泼的大雪里走向三两聚集的人群。
排列成串的橙色、红色车辆,像稀薄山上盛开的艳烈花朵。
“我要走了。”他说。
她疑惑地转头,他接着道,“老实说我想了很久……”
车窗外的笑声突然如同炸裂在雪地里的烟火,那是几个人在雪地里打闹。
他越过驾驶位置,忽然打开车门,大雪呼呼地往里灌。
“来吗?”他问。那是一场她从未见过的漫天大雪。
“去啊。”
他们在大雪的泥泞里滑行又跌倒,躲在车里的行人纷纷探头,看他们漫无目的地飘摇。
那是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的大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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