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天》里有很好听的电子乐。
每当它们响起来,氛围就变得躁动,霓虹灯闪烁,女生在人潮中疾走,那副场景,有种近乎古典的都市感,久违又新奇。
久违是因为,又看到热气腾腾的香港,拥挤的店牌,平价的食物,慵懒的日常语言。曾被许多老电影细细描摹过的摩登光彩,在这部电影里重现,与迷幻跳跃的音节相映成趣;
新奇是因为,视角变了,在深圳与香港之间来回穿梭,有了距离感。此时,配乐的冰冷色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人与城之间的隔膜。
这种既时尚又隔膜的感觉非常对。主人公佩佩正是奔跑在水泥森林里,奔跑在无所适从的动荡中。
作为单非家庭(父母中有一方非香港居民)的子女,佩佩过着分裂的日子,白天在香港的高中读书,晚上回到深圳的居所。一道关口,隔开两种语言,两种生活。
因缘际会下,她开始在两地之间走私手机。
动机固然有很多。为了赚钱,与朋友出国旅游,与心仪的男孩相处,融入热闹的小群体……而所有原因,都可以凝聚成同一个:唯有做水客时,她的身份才不再尴尬,才能成为难得的优势,供她呼吸和立足。
《绿皮书》里,黑人音乐家向白人伙伴倾诉:“如果我不够黑,不够白,不够有男子气概,那么你告诉我,我是谁?”
佩佩想必有类似的疑问。不完全像深圳人,也不完全像香港人,一边只有母亲,另一边只有父亲,不是孩童,也尚未成年,而爱情如春日新芽,正准备气势汹汹地生长。此时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问题的重重包围中,做水客成了叛逆的出口,“过春天”三个字,也逐渐有了几层意思:做水客,在双城间往返,穿越兵荒马乱的青春期,触碰爱的初始形状。
它们全都是闯关,全都通向佩佩的自我。
相当独特的做法。很多青春片侧重日常生活,《过春天》却另辟蹊径,把成长的烦恼、爱情故事、特殊家庭模式、地域差异、犯罪题材放到了一起。前四个问题共享同样的混乱焦灼,最后一个则是落在焦灼中的炸弹,巨响过后,人物重新启程。
可《过春天》又不会独特到离谱。它能引起广泛的共鸣。
因为身份的尴尬太普遍了。除了青春期,还有中年危机和更年期,除了深港差异,还有形形色色的他乡故事,更不用提初入新环境的局促,无法融入群体的彷徨,面对大都市的怅然若失……佩佩的局外人心境,我们多多少少都能有所体会。
这不免带来感伤,却也是个人意识凸显的契机,让叩问格外迫切:我究竟是什么人?我该如何定义自己?有了疑问,也就有了闯关的起点。
当故事里的人轰轰烈烈过春天,电影本身却很冷静,不作偏颇判断,不沉溺于抒情,只是从佩佩的生活出发,诚恳展示她走过的风景。
这里就想再次赞美配乐。除了风格为电影增色,里面还有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女主角饰演者黄尧为电影献唱了歌曲,其中一句歌词是“点走过风雨,点走过春天”。
这句话看起来有点怪,但实际上,“点”在粤语里大致等同于“如何”、“怎么”。也就是说,黄尧用普通话唱了一句粤语词,用半普半粤的方式,唱出佩佩的迷茫。
这种混搭感是人物的特色,也是电影的特色。正如佩佩活在夹缝中,电影也用新视角观察两边,各有兼顾,又保持了相对独立的态度。
如果说它对香港的呈现是自然的,那么它对深圳的描绘,就很难得。以往,把广东城市设置为发生地的电影不算多,即使有,也基本只用少许市景、语言、食物点缀一下,很少关注更深入的地域特征。然而广东是很值得用电影记录的地方,那里的居民如何多元,语言如何纷繁,当地文化与香港文化有怎样的联系和相似性,又有怎样微妙的不同,都很有探讨的空间。
《过春天》就讲到了较为深层的部分,比如对佩佩身世的暗示,赴港生子的风潮,两地语言文字的差异,两地人互相观看时的心态。丰富的细节,加上通俗自然的对话,让氛围落到地上,很有说服力。
从性别角度来看,佩佩的塑造也有惊喜。她有细腻的少女心事,尤其在绑手机那场戏中,与阿豪碰撞出了高段位的火花。不过也有可惜的地方,三角恋和二女争一男的设置有点老套,尤其在《七月与安生》之后,就显得更无味。
好在佩佩没有局限在爱情里。事实上,少年系作品中常见的躁动、爆发力、破坏性,也出现在她身上。例如故事后期,佩佩为了母亲,与一个男人大打出手,随后大叫和奔跑。那一刻很真实。青春期正是如此,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总有些力量想破土而出、熊熊燃烧,爱情只是这种状态的一部分。
地域视角也好,性别视角也好,它们都说明,当人物陷入复杂漩涡,作品自身(或者说主创)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用准确的方式诠释不准确,用清晰的步调找寻不清晰。而且此片居然是导演处女作,简直惊喜。这是电影层面的过春天,过得沉着有力,也留下了不小的后劲,让人格外期待明日新作。
总体来看,《过春天》是很适合在春天观看的电影。
这里的春天,是一场大闯关。关口有很多种形式,不一定是季节,不一定指年岁,不一定艳阳高照或阴雨绵绵。那些形式互相串联起来,被同一种勃勃生气打通,抓住那股力量,就能在无所依傍中找到前路。
哪怕找不到,也至少能不再惧怕迷失,甚至通过细看这迷失,获得不被标签束缚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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