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腊尽春回,新学期很快又开学了,夏葵已经适应了学弟学妹们对她“师姐”的尊称,虽然心理上还颇为不能接受,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又长了一岁,而且,距毕业也近了一年——当然,如果他们尊称她为“林师太”或“林师母”或许又会是她心之所愿了吧?!但是,光阴这玩意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最无情的东西,只要它在流驶过程中不是摧枯拉朽将一切希望、心愿、信仰······全部碾成齑粉就已是万幸,除此以外还敢有何奢求呢?譬如这个学期只要林老师肯在夏葵爱的润泽下融化心头的坚冰,那么现在她所受的一切折磨、不幸、愁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多是上天对她爱情意志的考验和磨练罢了。想到这里,夏葵反而对目下的遭遇感到几分欣幸。
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林老师依旧忙碌,夏葵依旧定时给他发问候短信,欧阳丹和史云鹏依旧关切夏葵的爱情,钱校长依旧感谢党的教育政策,铁观音依旧招兵买马扶植亲信,吴西方依旧在学生会主席宝座上发号施令······一切都依旧是螺旋,只有一点改变:夏葵跟欧阳丹一起在外面租房居住,暂时脱离了寝室,心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必再为鸡毛蒜皮的无谓琐事、闲言碎语的暗藏机锋徒增烦恼了。她一直想对林老师说去他家看看,但见他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忍住不说。
五一节前的某一天,也就是每年向日葵即将绚烂绽放的前夕,林老师忽然主动给夏葵打电话,通知她晚上参加野草文学社的编辑会议。夏葵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喜的是文学社终于又开始重振旗鼓,自己可以跟林老师并肩作战了;惑的是经费从何而来、资金能否周转呢?难道钱校长终于同意拨款扶持慷慨解囊了?开学两个月来,很难有机会跟林老师单独相处,林老师的对她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夏葵几次觉得他想对自己说点啥但总是欲言又止,那一种无法化解的困惑和苦恼令夏葵非常心疼,觉得这一切压力都是自己强加在林老师肩上的。不过夏葵时刻坚持不轻言放弃的决心,咬着牙忍耐着等候的痛苦,她并不气馁,她知道好事多磨,也理解林老师现阶段矛盾的心情,她有充足的韧性坚持下去,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给了她自我牺牲的力量。太康现在经常给她打电话、发短信、QQ留言,她也耐心地一一回复,态度彬彬有礼,语言不即不离,总之一切按计划在行动,两头都争取做得天衣无缝。
会议七点半开始。夏葵所忐忑的文学社资金问题果然得以解决,闻讯后所有社员都眉开眼笑。不过资金来源不是官方拨款,而是林老师殚精竭虑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筹款的点子:学校广场面积很大,闲散地皮很多,很多学生利用这个场地勤工俭学摆摊做生意,外面的商家也蠢蠢欲动想在此分一杯羹却苦于无门路,林像枫于是向钱校长打报告请求批一块地皮给文学社作为活动集会场地,钱校长一想既不用投资又可以发挥空地的作用,自是爽快批复,于是林像枫用招租的形式将这块地皮转租给一个电脑销售商家,然后再将这笔租金作为文学社活动经费。他收到第一季度租金后粗略一算,至少纸张和印刷费不是问题了,总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然后文学社的活动就准备要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当夏葵知道资金是以这样的方式筹措出来以后,对林老师更加心疼也更加爱恋,同时也更加替林老师抱不平:这样才高八斗的人为何迟迟得不到学校重用呢?上天待人真是不公!可当她几次向林老师表达愤懑不平之情的时候,林老师却总是淡淡一笑,有一次特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记得我给你说过我喜欢看侦探小说的——”林老师说——“以前喜欢看福尔摩斯、亚森·罗宾、艾勒里·奎因,这些都是西方国家的侦探小说主人公的名字,福尔摩斯你知道,是英国的,亚森·罗宾是法国的,艾勒里·奎因是美国的,都是世界上有代表性的侦探推理作品,我几乎全读完了,一本也没落下。中国的以前也看,不过除了一个叫霍桑的侦探比较有名,别的兴趣不大,卫斯理我也不太喜欢,觉得写得太虚幻了就不真实了。但后来我慢慢感兴趣的是日本的推理小说,比方说松本清张、森村诚一、江户川乱步等等,他们的作品我大多数都看过,有个残废女作家叫铃木悦子写了一本叫《猫知道》的书,特别精彩,有时间你也可以找来看看。最近几年有几个新作家很火,最有名的一个叫岛田庄司,写了一大堆推理小说,好几本都很精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占星术杀人魔法》,这本书现在也很火呢,写的是一个叫做御手洗洁的业余侦探破解了一起四十年没人能破解的惊天大案,大概情节是说在二战期间,有一家六姐妹在父亲被凶手杀死后不久也离奇死亡,她们的尸体全部被分尸,有的缺头,有的缺腿,有的缺肚子,有的缺了胳膊······总之缺掉的部分刚好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少女形体,据父亲生前留下的一部手稿说,六个女儿每人都有一个部分符合占星术,所以如果将这六部分拼起来制成的人体是具有无穷神力的‘阿索德’,这个阿索德可以帮助‘大日本帝国’打赢二战,可是父亲却死在六个女儿之前,那么是谁拿到了父亲这部手稿,根据手稿上的内容杀死六个少女去制作阿索德呢?怎么样,很精彩吧?你猜到凶手没有?”
夏天的向日葵(2)夏葵听得入了神,她以前对侦探小说从不感兴趣,没想到这本书却如此引人入胜,她连说猜不到,催林老师继续讲下去。
“当然你肯定猜不到,全日本警察用了四十年都没有破的案,你怎么就马上能猜到答案呢是不?呵呵~~~不过有个人却自告奋勇来破这个案,他叫御手洗洁,和福尔摩斯一样是一个业余侦探,这个御手洗洁因为意外的机会得到了一些线索,弄清楚了六个少女尸体被埋藏的方位和时间,也知道了她们残缺不全的尸体生前都是谁,不过暂时还是猜不到谁有作案动机,当然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这六个少女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她们在家中的地位也不一样——怎么样?我提醒得很明显了,猜猜看?”
夏葵问:“那当时你猜到了没有呢?”
林老师顽皮地一笑:“嘿嘿~~~没有啊,真的不愧是经典推理名著,让人绞尽脑汁也捉摸不透,但知道真相后又恍然大悟,佩服作者的设计天衣无缝,鬼斧神工。我也是看完小说后才知道答案的——御手洗洁通过推理和考察,发现所谓的‘阿索德’根本就不存在,也可以说压根就没人将它制作出来,那么切割下来的少女躯体会怎么处理了呢?”
夏葵不假思索地说:“难不成这个少女被拼成后复活了,所以没人能找到她?”
林像枫惊异地说:“看不出来你的感觉挺灵的,其实跟正确答案很接近了,你想复活肯定不可能,这部小说不是灵异小说,不会有啥复活、穿越等灵异事件发生的,你再想想,万一这个少女本身就活着呢?”
夏葵说:“被切割后怎么还会活着呢?除非······哦,我明白了!难道她压根就没死过?”
林像枫鼓励说:“想象力真丰富,越来越接近了,继续说。”
“难道这个少女想报仇,所以杀死了其他几个少女?对呀——”夏葵激动地一拍手——“刚才你提醒我说六个少女不是一个母亲生的,那肯定姐妹间感情不大好,有一个少女在家里很受歧视,也很受后母的虐待,于是她为了报仇,杀死了别的五个少女,然后故意将她们的尸体的一部分按照自己父亲的手稿进行切割,再分别掩埋到不同的地方,给人感觉是把切割下的部分去制造‘阿索德’去了,其实这个所谓的‘阿索德’就是这个活着的少女自己,对不对?一定是这样!”夏葵兴奋得两眼放光。
“夏葵,你真是太聪明了!这方面你简直是个天才!”林老师也激动地说,“你的智商可以比得上御手洗洁了,干脆你毕业后就当推理作家吧,我们中国正缺优秀推理小说家呢!哈哈!你能想到报仇真的很不容易,至少我当时读这本书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御手洗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才破解了谜底呢!最后他亲自去找到真凶,结果这个真凶——就是你说的六个少女中的一个——一直在等候有人破这个案,她心甘情愿地承认是自己做的案,结果这一等就是四十年,最后全日本都轰动了······”
“等等!林老师,那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又是谁呢?”
“呵呵,你怎么聪明一世又糊涂一时了?这个答案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啦!”
“哦,哈哈,知道了,还是那个少女,她恨父亲对自己母亲不好,恨他偏心,为了报仇所以只好先杀死他是不?”
“所以我说你是天才嘛!”
“嗯,真有意思,今天又有新的收获——”夏葵若有所思,回味推理的精彩——“不过我还不明白一点······”
“所有难解的谜题都被你代替御手洗洁轻易破解了,还有啥不明白的呢?哈哈,过分谦虚是骄傲哦!”
“但这个谜题跟御手洗洁无关啊,是跟你有关的,所以觉得不明白了!”
“跟我有关的?你说吧!是啥?”
“你给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给我推荐侦探小说吧?!那是为了啥呢?这就是我推不出来的理了。”
“嗯,这个~~~我正想说——”林老师笑道——“御手洗洁以自己的惊人智慧破了这个四十年无人能破的惊天大案后,将侦破结果告诉了警察局,结果你猜怎样?”
“那警察局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了!我想一定是送大红锦旗外加巨额奖金,还应该上新闻头条吧!”
“是的,你说得很对,的确是鲜花加奖金还有大幅新闻报道,那时候还没有网络,要不然就更火了······不过感谢的对象却不是他——御手洗洁。”
“啥?······”
“想不到了吧?报纸上、电视上,还有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狂热讴歌破案的英雄,也就是当地警察局的警官,却半个字也没提到御手洗洁。”
“这个······警察局也太那个什么了吧?!这不是摆明了窃取革命果实吗?”夏葵瞠目结舌。
“是啊,这样做简直是厚颜无耻对不?御手洗洁的朋友自然替他愤愤不平,特意去他家看他,担心他是不是会想不开,另外也互相商量下怎样讨回公道,结果这朋友去见他了,你猜会怎样?”
“怎么样呢?”夏葵格外关切,她很替御手洗洁打抱不平。
“御手洗洁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不肯起来,说破这个案累坏了,还没休息够呢。”
“这样他也睡得着?难道他还不知道革命果实已经被公然窃取了吗?”
“他的朋友也这么以为,心急火燎地想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这样让人火冒三丈的大事。”
“然后呢?”
“御手洗洁还是懒洋洋地问又发生了什么新案件啊,如果有新案件足够具有挑战性的话他就有精神了,朋友气愤地说——难道你还想破了案再被警察局那帮王八蛋们窃取成果啊?御手洗洁说——我以为出啥不得了的事情了让你这么生气,不就是警察局把这次的破案果实据为己有了嘛,这有啥大不了的?”
“哇,这都不算大不了那还有啥算得上大不了?他也太淡定了!”
“是啊,所以他朋友以为他脑子出毛病了呢,就赶紧给他分析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说——你想想,如果社会上知道这次的大案是你御手洗洁破的,那你就轰动了,你的名字就会一夜间传遍全日本大街小巷,换句话说,你御手洗洁就成名了!”
“对呀,难道他不想成名?”
“他说,对呀,是能成名啊,那又怎么样?朋友说,这样你就可以赚很多钱,改善生活质量,会有很多崇拜你的人,走到哪里都有记者来采访你,总之出名的好处太多了······他还是说,对呀,那又怎么样?”
夏葵“噗嗤”一声笑了,林老师也笑了,继续说:“你心里肯定想他就是个呆子对不?朋友也这么想,结果他说——其实我就像现在这样很好,保持我一贯喜欢的生活方式,还有你这位朋友随时来看我,心满意足了,真要是出了名,就再没有现在这样自由了,所以要谢谢警察同志没有把功劳记在我的头上,让我保持现在的清净。他的朋友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思,很感动,也很敬佩,所以我想——”
夏葵喃喃地说:“嗯,我明白了——不过林老师,书上写的东西你也不能全信呀。”
“呵呵,我知道,但这种心态多好,可以让自己活得很轻松对不?不过,这本书吸引我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它引用了著名作家夏目漱石一句名言,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你觉得有道理没啊?哈哈~~~”
谈话到这里告一段落,但是余韵还在夏葵心中袅袅回响。她今天对林老师又多了一层了解,这种了解永远是可珍贵的,如果说以前对他的好感源于才气,现在更多的吸引力还原到他这个“人”身上,好比一个人往往在聆听了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后更关心的已不再是音乐,而是演奏音乐的乐器本身的材质与特点了。诸葛孔明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林老师对这话肯定是耳熟能详,因此才会奉之为行为圭臬;但夏葵觉得他的淡泊在很大程度上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她的第六感帮她证明了这一点,她为能参透他的内心世界暗暗高兴,他为她能理解自己感到些许快慰。
马上就要进入大三了,一种悲喜交织的情感不知不觉充塞了夏葵的心。她来到天府之国一转瞬快两年了,当初对大学生活充满无比的向往,那种青春的热情、奔放的活力、新鲜的喜悦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生命亮点,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初识林老师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而现在,新鲜的一切都仿佛用旧的不锈钢杯盏一样全部褪了色,有些回忆已经锈迹斑斑,连那金丝绒般明亮的阳光都变得模糊又陈旧。窗外向日葵正开得金灿灿、明晃晃,向着太阳摇曳硕大的脸盘,可是却似乎带上了一点沧桑和忧郁的气息,使得她一向认为这最能与她的心声遥相呼应的花期也变得不可信起来。宋词说得好:“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六月是葵花怒放的季节,六月据说也是最适合结婚的季节,古罗马格言说:“六月的婚姻给男人荣耀,给女人幸福”,可是夏葵却感受不到丝毫幸福,因为她还看不到自己的恋爱前景,更不用提婚姻了,一切都似乎掩蔽在渺茫迷濛的风雨之中。林老师对她的热情与日俱增,但还是有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夏葵几次问他香肠羊肉啥的吃了吗,味道怎么样,他都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夏葵心中纳闷,找个机会特地提醒一句羊肉驴肉不要放太久,还郑重提出希望帮他打扫家里的要求,以为他不会马上答应,没想到他说等这个周末吧,下班后我带你去。
夏葵始料未及林老师这次忽然如此爽快,一时居然手足无措。她尽力悬想他家是什么样子。文人的家想来应是窗明几净书香盈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林老师单身多年,平时住校,周末偶尔回家,未必有时间精力将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所以他家的卫生状况多半不会让人放心,或许是名符其实的“陋室”也不一定呢,总之去看看再说吧。想到要第一次进他家的门了,夏葵的心沸腾起来。
好容易熬过了剩下的几天,周五的下午按惯例没课,夏葵给林老师发短信,问他几点下班,说好去他家的,几点可以出发呀?林老师回短信说系里今晚要开毕业生答辩会,明天上午再回去好么?夏葵想既是这样只好等待了,不能强人所难。没想到一会儿又收到林老师短信,语气充满歉意,说不是不提前告诉她,是系上临时通知的,他也很无奈,请不要见怪。夏葵心里颇为感动也有几分甜蜜,回信说没有怪他呢,知道也理解他最近很忙,那就明天上午去,这回可不能再食言哦······
夏天的向日葵(2)阳光很好的一个上午,夏葵踏进了林老师的家门,最近几天她几乎每晚都要梦见这个令她日思夜想的地方。车开进小区大门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满地绿荫,她家的小区虽然奢华富丽,却没这许多翠盖参天的大树,因而缺少了一点大自然的生机和灵动。这个小区的房子一律显得很陈旧,墙体上满是风雨剥蚀的痕迹,但反而让人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回想起了遥远的尘封于朦胧记忆中的童年。步行上顶楼,狭小的过道、逼仄的房间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进门一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几个房间里全是高大的书柜,看上去气宇轩昂,不过书柜的磨砂玻璃都已黯淡无光,好几处油漆也褪了色,反而凭空添出几丝古色古香的味道。如果说书柜仿佛青砖砌成的墙,那么里面满盛的书就像极了一块块七彩的珐琅,拼成大小不一、光怪陆离的无尽图案眩目地闪烁,使夏葵眼睛发花,她似乎来到了神奇瑰丽的海底世界里自在遨游,头顶是薰衣草一般的蓝天,脚下是黄金一般的细沙,这里曾经沉淀了无数美丽幽远的幻梦······夏葵情不自禁地用指尖摩挲每一本书的封面、书脊,似乎透过指尖传来隐约的心跳,于是一种细微的颤栗渗透她的全身,有如窗外被清风吹拂的梧桐树叶,向庭院舒展无穷绿意。有的书纸张已经泛黄,使她想起《一生》,四处寻觅这本书时不经意发现了那套崭新的《魔戒》,塑封还未撕去,显然林老师并没有看,夏葵有些遗憾。她问林老师:“这套书你喜欢么?”林老师说:“很喜欢。”夏葵问:“那为啥你不看呢?”林老师说:“大概正因为喜欢才舍不得看吧。”
夏葵一想有理,这时她猛然想起来说是要来帮助打扫卫生的,结果一钻进林老师的精神世界就不能自拔了;于是容不得他拒绝,仿佛女主人一般当仁不让地开始对灰尘污渍大开杀戒。她从挎包里取出口罩、手套、袖套、围裙,全副武装地准备战斗,林老师见她一件件地仔细披挂上阵,忍俊不禁,提出要给她打下手,夏葵说:“你别添乱了,我一个人行动才方便,你钻进书房别出来,我打扫完了会叫你的。”
夏葵在自家的时候除了自己房间外,清洁工作轮不到她做,定点有家政上门服务,最多过年过节大扫除给妈妈当个下手。可是今天她却干得得心应手,而且觉得特别开心,很快就让整个房间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书柜玻璃也再度闪闪发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让林老师可以好好享受整洁清爽的环境了,最后只需把冰箱清理一下便万事俱备。打开冷冻室的门一看:香肠、腊肉、羊腿、驴肉······塞了满满一柜子,而且明显是原封未动。夏葵很纳闷:就算很少在家开伙,熟肉只要解冻就可以吃现成嘛,为啥一点不吃呢?难怪每次问到他总是含糊其词呢。她正想喊林老师当面寻问原因,蓦然间意识到了他的真实心理,于是暂且忍住了。只冲着书房喊了声:“我打扫完了,你出来验收吧!”
林像枫趿拉着拖鞋捧着一本书从书房踱出来,四下里一张望,脸上露出惊异与满意交并的神色——白色地砖光可照人,仿佛水银泻地一般;厨房柜台的油烟污渍一扫而空,碗碟汤匙晶莹锃亮;床单被褥整理得井井有条;房间里的大杂烩分门别类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他正在啧啧称赞的时候,夏葵说:“这才只完工了一半,要洗的东西太多了,不过我看洗衣液用完了,等我买来再洗,咱们现在出去吃饭吧,你家里平时是不开伙的,是不是?”
俩人上街吃快餐。林像枫说:“今天真的辛苦你了,下午你就别给我洗了,我自己来吧。”夏葵说:“好啦,你平时那么忙,哪有时间洗东西,我知道你也不擅长这个,还是我来吧,你吃完先回家,我去超市转转。”林像枫说:“你别去了,洗衣液啥的我去买回来。”夏葵说:“你不知道要买哪些,还是我去吧,好事做到底嘛,你别跟我客气哦,我们来以前就说好的。”林像枫只好感激地笑笑。
整整一个下午夏葵把大衣柜里的衣服被单里三层外三层地全盘清理、洗涤,忙得没半点闲工夫,林像枫见她白净的脸上淌着亮晶晶的汗水,仿佛紫丁香花瓣带着露珠,为了表示感谢,于是晚饭请她去吃胖妈火锅。夏葵饿坏了,吃得很香。林像枫对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是理家的好手,我还以为你在家从小就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呢,没想到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啊!哈哈~~~”夏葵说:“能够帮你打扫干净我心里觉得踏实,要不老对你不放心——对了,我给你寄的肉你干嘛一直冻在冰箱里不吃?”她压根忘记了自己从多久开始就对林老师直接以“你我”相称的,似乎早已经习惯不喊他为“老师”了,仿佛今天进了他的家门,就算拥有了女主人的一半权利。林像枫怔了一下,讷讷地说:“你知道我在家里不开伙的······”夏葵说:“这不是理由,你还在跟我见外吗?既然寄给你就希望你能用它补补营养,干嘛总要跟我见外呢?我寄给你的东西你都没用,难道这点情分你都没有勇气欠我吗?”说着眼圈发红低下了头。林像枫忙说:“夏葵,别这样,我明白你的心,真的不想亏欠你什么,怕伤了你的心,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偿还。”夏葵轻轻地缓缓说道:“你不欠我什么,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给你施加压力,爱情不是物质能换来的,我只想表达一下对你的关心,你不要觉得感情上欠我的债,这是两码子事,要不我真的会很难过。”林像枫看定她的眼说:“恩,我明白了,放心吧,你别再难过了。”
这时林像枫手机响,他随手拿起接听:“喂~~~”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像枫啊,你好,是我,慧佳,我回来了,这几天你有时间没啊?明天是星期天,你有安排没有?没啥安排的话咱们见下吧?!”林像枫一怔:“哦,是慧佳呀,什么,你才回来呀?好的,那就听你的吧,行行,那就说好了,到时给你电话,好的,再见。”
夏葵问:“噫,有佳人相约呢!谁呀?”——一股醋意油然而生。林像枫说:“你多心了,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夏葵心说:看不出来呀你林老师,平时独来独往的,还以为你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周末却有女性主动约会你呢!听这口气,好像见了不止一面了,难怪一直对我若即若离的,原来早就在外面有人选了!嘴上说:“我没多想,你这么久一直单身,别人给你介绍女朋友也很正常啊。”一句话说中林像枫心病,他叹口气说:“哎,你说得没错,当初她的确是我的一个发小好朋友介绍认识的,说希望我们能处对象,但这么久了大家也没到那一步,所以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夏葵笑笑说:“是女朋友也没关系呀。”林像枫说:“真不是,我何必要骗你呢?”夏葵暗自庆幸,说:“好吧,只要你快乐就好。”可一种不祥之感却在她心底不经意地隐约浮起,好像晴天淡淡的阴霾。她忍不住追问一句:“她是不是要约你见面呀?”林像枫支吾着说:“她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找我聊聊天,可我每天这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夏葵听罢,才略微放了心。
时间不早了,起初林像枫打算吃完饭就送夏葵回学校,但看见夏葵忙上忙下一整天,累得精疲力尽,不忍心还让她在路上颠簸,加上自己喝了点啤酒,不便开车,于是对夏葵说今晚就在家里过夜吧。其实夏葵也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提出罢了,她觉得这并不有碍男女大妨,上次在甘肃俩人不就同处一室却坐怀不乱么?何况今晚自己也可以享受一下这一天的劳动成果呢。
林像枫把主卧室让给夏葵,自己到书房打个地铺。夏葵去卫生间洗漱,手机放在卧室枕头边,这时铃声忽然响彻满屋,林像枫对着卫生间喊:“夏葵,有你电话!”夏葵说:“帮我拿过来一下吧!”一看没想到是庞太康的电话,想要不接,看林老师在一旁关注自己,只好接听了:“喂~~~哦哦哦,是你呀!哦,我,我准备休息了,在寝室呢······恩,周末过得很好啊,我知道,这不又快放假了嘛,很快就见面了······啥?你给我买象牙项链了?哎,干嘛花这个钱?······那好吧,那你也早点休息啊,再见!”
林像枫听得分明,心中暗自惊讶,有意一报还一报,跟她打趣道:“谁给你买项链啊?好像不是普通男孩打的电话吧?呵呵~~~”夏葵红了半张脸说:“说实话,这个人是个医生,爸妈跟我爸妈都很熟,有让我们俩处对象的意思,可我没答应。”林像枫陡然心里一酸,暗自纳闷居然会吃她的醋,故意平淡地说:“家里给你相亲也很正常啊,你不都过二十岁了么?”夏葵道:“可恋爱是我自己的自由,为啥要家里来操心?”她本想加一句——“你又不是不明白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但一想到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叫啥慧佳的女孩有过跟他处对象的意思,于是赌了气把这句动情的话强压下去,仿佛亡羊补牢的心理。她此刻忽然很怕听到“父母都是为你好”之类的话,这样她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现在都是大逆不道的不孝之举,一念及此便心如刀割,偏偏林像枫叹口气说:“哎,‘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的做法虽然看似不通情理,其实为子女的幸福他们才是操心最多的人,真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夏葵忽然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跑进卧室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地哭得肝肠寸断,任林像枫怎样解劝也止不了泪泉奔涌。林像枫知道夏葵从来不是矫情的女孩,这样愁从中来一定有不可言说的极大苦衷,他也更加明白了夏葵现在是生活在何其狭隘的夹缝中,为了对自己的爱她承受了多少沉重的压力,但她却顽强地挺到了今天,没有半点退缩。林像枫想把一切留在明天再说,待夏葵情绪稍定,轻轻拍了下她的肩,略为沉重滞涩地说了声“晚安”,便掩上了卧室的门。
明亮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从窗户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好像苦恼人的泪痕,光亮处却仿佛白银铺就,像童话般的梦。林像枫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暗思造化为何这般弄人——夏葵对自己万般迷恋的时候自己一直属意丁慧佳,可丁慧佳却态度暧昧不明,甚至前段时间大有拒人千里之势;渐渐地夏葵以一片真情、千种关爱感动自己,而这感动已经确然转化为爱情了,丁慧佳却不早不迟仿佛琴弓一般又来撩拨心弦;正在暗下决心跟丁慧佳从此只做普通朋友时,夏葵家人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偏偏又在这个关头悄然浮出水面······唉!种种巧合环环相扣,如同锁链一般将命运的咽喉紧紧扼住不能动弹,爱情之花虽早已含苞待发,却始终不能迎风怒放,前途一片混沌仿佛地板上斑驳的影子······林像枫心里觉得真苦涩,抬头凝望天空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期盼如水的月光能洗净这浓黑混沌的忧郁。
古人说“隔千里兮共明月”,何况只隔着一道门。门那头林像枫望月长吁,门这头夏葵对影伤情,她觉得自己的爱情命运真是曲折多舛,想起那句“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的名言,心中说前世她对林老师的回眸肯定超过五百万次,要不然今生为啥对他的依恋会这么深呢?可是也许林老师前世没有回头看过她,否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形成一边倒的单恋局面了,只能说前世自己欠他太多,所以上帝罚她今生一并偿还。还金钱的债是压力,可一旦还完了彼此也就两清了,皆大欢喜;还感情的债却是深长的折磨,不知有没有还清的一天,而且真要还清了没准双方缘分已尽了,还不如不还清永远就这么亏欠下去,结果——还与不还间,心中千万难,两头都没着落。自己顶着天大的压力把心交给了他,眼看着两人一步步走近即将聚首,可半路上却忽然杀出个什么慧佳,横亘在两人中间,虽然林老师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并无恋人关系,但这么晚打电话约他第二天单独见面,难道两人关系会很普通么?夏葵突然觉得自己对林老师的了解好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清楚明了。
第二天林像枫送夏葵回学校——两人今天都有礼貌地沉默,谁也不愿提起昨晚的一切——后,又马不停蹄去会丁慧佳。屈指一算离上次给她打电话有小半年了,至于上回见面更像是很渺远的事了,不知道她现在情况怎样,心境如何。林像枫忽然一转念:莫不成她东寻西觅男朋友,终难如意,最后仍把目光聚焦到我这里?这样说虽似有自作多情之嫌,但这么久不联系,上次电话里她的态度又太过客气淡漠,不由得人不做如是想。想起夏葵,林像枫心里颇为犯愁,对自己一片痴心的她居然有男朋友,还居然没对自己提片语只字,虽说肯定出于不得已,但这样讳莫如深反令人疑惑;如果她以自己为偶像,却在背后留了一手,以免遭到拒绝后可以到熟悉的港湾去疗伤,这样的话这个女孩子就太不一般、太工于心计了!林像枫忽然想起夏葵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各种好,搭上无数时间、精力、金钱却丝毫不求回报,并无功利心态作祟的影子,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这个半路上杀出的男朋友该作何解释呢?······林像枫觉得脑海里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横竖理不出头绪,且放在一边,见了丁慧佳再说吧!
不出夏葵所料,丁慧佳这次是跟林像枫单独相约,林像枫自己也有几分意外,原来以为李晓雅肯定要作陪,丁慧佳说晓雅最近很忙,老公又去美国了,小美是晓雅一个人照顾,今天送孩子学钢琴,她分不开身。林像枫很惊讶,说晓雅怎么放心老公再去美国,不是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吗?丁慧佳一笑说晓雅从来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再说她老公的生意伙伴都在美国,如果不回去做生意如何养家呢?晓雅前不久跟老公去了一趟美国,却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所以还是先回国,等小美小学毕业去美国读书后再一起去定居。
有关李晓雅的话题谈完了忽然暂时无话可说,林像枫本想问丁慧佳这次去哪里玩了,怎么玩了这么久才回来,但想到她也许会别的什么人去了,于是不便动问;丁慧佳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用手指轻拈着桌上花瓶中的玫瑰花瓣。后来,还是林像枫率先打破沉默,问丁慧佳:“慧佳,这回到哪里去玩了这么久啊?”
丁慧佳笑笑说:“春节和我妈回重庆老家呆了半个来月,然后就回比利时完成博士论文,刚弄完,所以最近才回来。”
林像枫吃惊地说:“你的博士论文还没写完吗?我以为你上次回国前就完成了呢。”
丁慧佳说:“外国的博士论文跟咱们中国有很大不同,我们留学几年所有精力都在完成论文上,而且必须要达到一定质量获得导师通过才能拿到学位证书,不能请人代写,也没法抄袭成品。再说就算能够抄袭也没用,国外的博士生导师要看你的论文有没有创新点,有没有提出创造性的命题,而且必须把自己平时在导师带领下做的研究成果表现在论文里,你想这样的论文没个三五年能完成吗?所以我每年都要为完成论文焦头烂额呢。”
林像枫以前没听她说起过欧洲博士学位的情况,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国外的博士文凭如此难以获得,难怪《围城》里方鸿渐要花钱买假博士文凭呢。虽说论文完成了,想来还要经过很多繁难的步骤,才能最后取得文凭,不像咱们中国,只要完成论文,剩下的工序就是水到渠成的了,一问丁慧佳,果然是的。林像枫这时又疑惑起来:去欧洲一趟少说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那她的工作岂不是要受影响么?哪有单位容许每年请长假的呢?丁慧佳说,这就是为何她为何要选择电视台广告部工作的原因,只要你有固定的客户源,每年为台里完成规定的广告任务,个人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不必朝九晚五地打卡上下班。林像枫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问完成广告任务容易么?丁慧佳说对她来说并不困难,有一帮关系不错的朋友照应,每年都提前可以完成任务,要不然哪里有时间精力出国去考博士文凭呢?林像枫一想不错,再一想出国镀金也真不容易,尤其是对女孩子而言,家里有钱只是先决条件,关键是要付出青春的代价,一转眼就不知不觉成剩女了,丁慧佳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已经快要接近“超白金剩女”的级别了,那现在的心态······林像枫忽然明白为何丁慧佳这次一回国就急于联系他了,按说上次她对自己一直不主动联系心怀不满,所以采取疏远冷淡的态度,但毕竟熬不过时光老人的催逼,所以不惜放低身份抛弃前嫌主动示好。其实林像枫内心一直有很强的自卑感,因为除了一点看得见摸不着、只可孤芳自赏不能换米卖钱的“才气”外,任何一方面他都觉得跟丁慧佳不相般配,她简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可是这样骄傲的女人最后也要拜倒在时光老人的牛仔裤下,可见造物主的公平,把一切优点都给了女人,以至于只有“尤物”这样的名词才配得上称呼她们;可是唯独有一样制胜法宝他却留给了男人,这个法宝就是“时间”。男人和女人对时间的抵抗力远远不能成正比,如果套用莎士比亚形容金钱的名言来形容时间——对于女人——的话,那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
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
美的变成丑的,
好的变成坏的,
尊贵变成卑贱,
少女变成老妇,
高傲变成谦卑。”
林像枫想到这里,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转眸一看丁慧佳的脸,格外觉得今天她有一种娴静温柔之感。其实林像枫并不知晓的是:根据爱情的能量守恒原理,但凡留过洋的女子基本都看不上本国男人,丁慧佳也不例外,她在比利时留学时喜欢上了自己的导师,这导师年届五十,中年丧偶,家中一子一女皆已长大独立,因此并无家累,俩人也情投意合,按说除年龄差距较大外,并不算是怎样不理想的姻缘,可是丁慧佳父母死活不答应女儿在欧洲定居,导师又不愿意来中国就职,于是这起异国情缘就胶着了很久,到去年导师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也就是说跟一个欧洲女子结婚了,丁慧佳这时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爱情观,终于大彻大悟中华民族仍是地球上最讲诚信的民族,嫁人还是要嫁中国男人,因此这场情变是对“实践出真知”这一名言的最好检验,明白这个道理也算把导师的哲学课学以致用了,尽管内心不免撕裂了很久。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很久以后李晓雅私下告诉林像枫的,而那时林像枫的爱情归宿已经尘埃落定了。总之眼下丁慧佳经过反复判断、分析、对比,加上晓雅的游说,觉得林才子果真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只是她没想到出国才几个月,各人的命运和心态就已是冰火两重天了,她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女神,如何能猜到有一个对林像枫顶礼膜拜也死心塌地的夏葵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巡回游弋呢?去年此时她还可以从容考察林像枫,同时也细心检验身边的每一个男人,可是对于“奔三”的女人来说,一年的时光就好比青春尾巴的末梢,要抓住已经很困难了,何况这末梢又细又滑,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去得无影无踪,要想在三十岁之前解决婚姻问题,眼下不抓紧只怕又成镜花水月,可惜命运最喜欢跟人开玩笑,尤其是希望终身大事如意的人。
所以抱着这样的愿望,想把话头对林像枫挑明,但又放不下身价,希望林像枫主动追求,这就是丁慧佳今天的心态。可恨不解风情的林像枫偏偏一本正经,全无风流才子的善解人意和体贴入微。丁慧佳心说这林才子也太有绅士风度了,何必这么一板一眼的,但她始终无法意料到林像枫这么讲礼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夏葵,因此跟她有意识地保持距离。既然林像枫始终谈些不关痛痒的话题,丁慧佳只好开门见山来打破闷葫芦了:
“像枫最近忙些啥呀?还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吗?”
“是啊,这学期还是那么忙,我觉得自从到这个学校工作后,我就没有闲过,大概我们这个年纪就应该是人生中最忙碌的阶段吧!哈哈~~~”
“工作固然重要,不过——”丁慧佳咬咬下唇,略为迟疑地说——“生活也很重要对不?工作是为了什么呢?不就为了生活么?”
“是呀,工作就为了生活,不过生活又为了啥呢?不就为了工作么?哈哈!”
“呵呵,是啊,这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但还是有一点不同······”
“恩,什么?”
“目的不同啊,所以精彩程度也不同——”丁慧佳不愧是学哲学的,脑子转得很快——“你说,鸡生蛋重要,还是蛋生鸡重要?”
“这有区别么?我想都重要吧,都为了生命的延续不是么?”
“没错,从生命延续角度说,两种关系都重要,但是——目的性不同,鸡生蛋不是目的,蛋生鸡才是种族延续的目的~~~”
“我不太懂······”
“这么说吧,我想就好懂了——”丁慧佳今天的口才完全出乎林像枫的意料,之前以为她是温柔娴静型的女子,没想到却属于能言善辩型,她继续发挥口才——“蛋生鸡的目的毫无疑问是鸡,而鸡生蛋的目的却不是蛋,还是鸡,鸡才是终极目的,也就是说蛋生鸡和鸡生蛋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鸡,而不是为了得到蛋,蛋只是扮演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角色,你想想是不?”
如果说林像枫刚才是惊愕,现在就完全是佩服了,他万想不到丁慧佳居然有如此缜密圆满的思维和舌灿莲花的口才,以前觉得她不苟言笑原来是完全错误的印象,她的口才和学识全然不在自己之下······正在暗暗叹服的时候,丁慧佳继续发挥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以生活和工作的关系我想也应该是这样,工作的目的是为了生活,就像蛋生鸡,而生活的目的表面看是为了工作,就像鸡生蛋,其实终极目的还是为了生活,工作也是扮演了承上启下的中间角色,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和手段罢了,你觉得是这样不,像枫?”
林像枫机械地唯唯连声,心说这个女子简直不能小看,以她这样的学识和才力在电视台广告部工作实在太屈才了,难道她自己意识不到这点么?还是已经安心于这样闲散的生活方式了呢?莫非她正在努力实践自己的“生活为工作之终极目的论”?丁慧佳看林像枫一直沉默,于是停止了侃侃而谈,笑问林像枫:“你怎么不说话呀?不同意我的观点是不?”
林像枫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连忙说:“哪里哪里,我是被你的精彩论述折服了,真的是五体投地哦~~~你的观点很有道理,生活和工作的关系真的应该像你说的那样,生活比工作重要,可惜我们这些愚人往往忽视了这些最简单的道理,拼命地工作,不懂得享受,完全是工作机器,这样的人生现在想想真无趣······可是懂得了这个道理还是跳不出这样的生活方式,我想毕竟人无法脱离现实而生存,比方我这样的手工业者——思想上的手工业者——”丁慧佳会心一笑——“就无法改变现在的生活状况,一方面要生存,必须不停的工作,另一方面觉得工作取得了成绩,生活起来才会有动力,结果为了这种动力去生活,渐渐地生活失去了颜色,工作于是变成了生活的几乎唯一内容了······你觉得这是不是一种恶性循环呢?”
丁慧佳点头说:“说恶性循环大概太言重了,我想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后形成的一种自然反应吧!”心里说这像枫真是个书呆子,一点不懂浪漫,要是生活在一起日子长了难保不定会乏味,不过假设两人结婚可以进行后天再教育,今天的精彩哲学演说就算是牛刀小试吧。对于丁慧佳来说,实在的生活比起缥缈的浪漫更加重要,因为年龄不待人,唯有“只争朝夕”了。林像枫对丁慧佳的观点表示赞同,既然横竖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索性就认为工作压力便是生活的全部动力,其实他自己认为自己这种状态的形成还有年龄的因素,人到中年,看世界的眼光已经没有当初的新鲜感,于是一种倦怠之感就悄然袭上心头,只好玩命地投入工作以换取成就感和忙碌之后的片刻宁静。看来岁月对于男人女人都会有致命的杀伤力,不过对于女人摧残的是她的外表,对于男人凋零的是他的心境罢了;也可以说对于女人是“蒲柳之姿,望秋先落”,对于男人却是“松柏之质,经霜愈茂”,时序有“先”、“后”之分,心理有动、静之别,却不折不扣都应了夏目漱石那句话:“人世难居。”
丁慧佳问:“那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没有呢?”
林像枫说:“反正先教好书,以后看能不能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比方说著书立说吧。”
“我说的不只是工作,生活上有什么打算呢?”
林像枫隐隐猜到丁慧佳要问的是什么问题,第一反应是爱情真的触手可及,可惜无常作祟,这看似触手可及的爱情总仿佛课堂上的手机铃声一般出现在不适宜的时候,除对此敬而远之以外暂时不作他想。他有些担心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于是答非所问地说:“我的生活一直是两点一线,很难改变,也不想改变,闲云野鹤惯了,什么雄心壮志现在都淡了,总之心态变老了,哈哈~~”
丁慧佳忍不住失笑:“呵呵,像枫,其实你还年轻得很呢,刚刚过而立之年不是么?怎么说话就这么沧桑了呀?男人奋斗的机会和时间是很多的,不像我们女人,青春一转眼就过去了,现在的想法就是能有个理想的家庭——”丁慧佳自觉这话稍过直率,微红了脸,林像枫暗自讶异她也会有羞涩的时候,不过这种羞涩放在她身上似乎不大合适,放在夏葵身上就仿佛天造地设了,丁慧佳顿挫一下,转换话题——“像枫,我觉得你不像是活在现实生活里的人,生活在乌托邦世界里或者回到古代大概更合适,你自己是不是也这样想啊?”
林像枫点头说:“不瞒你说,很多朋友都这样评价我,因为我看现实生活总觉得太过丑恶,于是不由自主想回到一个稍微合理点的世界里去生活,不要像眼下活得这么压抑,有才能也无处施展······呵呵,不好意思,这话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我在学校工作总有压抑感,因为总看到许多有关系、会拍马屁的人爬得很快,爬上去却不干好事,一味打压有别的才能的人,所以我就想逃离现实生活,这样才能视而不见保持心态平和,但我又没法不食人间烟火,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哎,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慧佳见多识广,对此有何高见?”
丁慧佳说:“大概中国的人际关系都是这样的吧,我已开始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也很不适应,但这种不公平现象眼下是很难消除的,只好去努力适应喽。女人在这些地方比起男人要来得顺利些,所以女人才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庭上。不过俗话说‘入乡随俗’,你也应该学会适应才好,跟上级搞好关系才有施展自身才能的余地嘛。”
林像枫听罢心里颇为不快,含糊其词地“唔唔”两声后,暂时不想说话。
气氛仿佛六月飞霜般骤然冷却。丁慧佳没想到林像枫原来是这么牛性的人,好在她从来不讨厌这种性格,再说在国外也见识过不少,因此并不介怀,只是觉得一时不知如何打破这种默然相对的尴尬罢了;林像枫却觉得丁慧佳外表大气,内心矫情,想来她在国外数年,眼光见识应该与众不同,刚才那番精彩的演说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但一遇到利益问题,她还是摆脱不掉中国人固有的劣根性,不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反而来一套迂腐的说教,和光同尘,明哲保身,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犯不着再对她披肝沥胆、剖肺掏心,像对待普通人一样打哈哈就行了。林像枫忽然想到夏葵,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势利的表现,就像《红楼梦》里宝哥哥评价林妹妹“林妹妹说这样混账话不曾?要说了,我也和她生分了”,心中又平添几分好感,可惜她现在不在身边,不知道眼下在做什么呢?这时,丁慧佳手机响起,她接听完后抱歉地对林像枫说:“很遗憾,像枫,台里有事情,我必须去一趟,今天不能一起吃饭了,改天我一定补偿。”
林像枫有礼貌地说:“那好,别见外,工作要紧。”一边暗自庆幸今天不用再聊下去。两人走到门口,丁慧佳忽然一个趔趄,林像枫连忙伸手扶住她,丁慧佳回头报以感激的微笑,这亲密的一幕恰巧被路过的两个女孩儿看在眼里,其中一个瞬间变了脸色,另一个赶紧抱着她的肩,拉她到一边去了。
夏天的向日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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