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真是花就好了,就不用承受生命之重了
1
四月初的天灰不溜丢的,清明祭扫即将来临,料峭的寒风在长安县的凤栖山陵园里一排排墓碑上飒飒地响着,仿佛墓碑也按捺不住冷寂的性子,翘首以盼祭扫的亲人到来呢。
在被松柏遮蔽成的一片阴影下,有个避开清明高峰、提前祭扫的妇人,她轻轻抚摸着一块墓碑上的浮尘,嘴里不时低喃几句,她不是喃喃自语,她知道,桂花会听见。
桂花不是花,是她的妹妹,她的妹妹叫桂花。桂花可是道道地地的城里娃,她有生之年一直在怀疑父亲嫌她是个女娃,泄了气,取名字才马马虎虎了事的。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桂花还是个留着短发的假小子,在穿着统一海魂衫的同学中间,也不是轻易能辨识出性别的孩子。她家里从小把她当男孩养,性格坚强得很,除去婴儿时饿了会啼叫几声外,她都没怎么正儿八百地哭过。
夸她什么好呢,除了五官俊朗、英姿煞爽(这是形容男孩子的吧?)、有个争强好胜的强势姐姐宠爱之外,就剩下冰雪聪明了,可她却匪得可以,总是把老师和家人对她的训导当做耳旁风。
万物都在生长,可她的发育后来却显得更加富有后劲,发饰稍加打理后,她可不是比一两个姑娘漂亮、也不是比一两个班的姑娘漂亮,而是那种能收拢整个学校羡煞目光的漂亮。
到十六岁那年,她不但有高挑的身材、细细的腰肢和匀直的双腿,而且胸脯隆起得也是恰到火候,那是一种既能引起春心荡漾的男生侧目觊觎,也能避免羡慕嫉妒的女生说三道四的分寸。
到高中毕业那年,她已出挑成一个仿若从挂历中走出来的时髦美女,是学校文艺晚会上的压轴明星。如何拒绝那些没事献殷勤的小伙子,就成为了她时不时要面对的烦心事。
2
高中毕业后,桂花本不必为前途担忧,她父母的单位能为职工子女包分配,只要欣然接受组织的关爱,她就可以被分配到驻藏办事处的招待所里当一名体制内的服务员,过两年就会调回来,这是惯例。
谁都知道,那是对她“知人善用”的人事安排。她,只要站在驻藏办的招待所前台,那顾盼生辉的眼眸和娴雅端庄的举止,就是刚入藏出差的同志克服高原反应的速效药。
可她偏偏就是拗着不去,她说青藏高原上已有雪莲千千朵,美的可以,她这朵“桂花”又何必去“锦上添花”呢?
她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单位为职工子女安排个工作不容易,如果驳了领导的面子,那以后她们一家还怎么在单位混下去。可她,还是不听。
她的姐姐也用心良苦,拿来一本旅游画册,向她绘声绘色地描绘天人合一的西藏风光:布达拉宫、大昭寺、萨迦寺、林芝、纳木措......姐姐告诉她,两年入藏的时间,恐怕根本不够将这么多风景赏玩一遍。可她依旧不听,反而质问姐姐:“既然这么美,当初你咋不去?”
姐姐当初确实没去,高中毕业后就留在了父亲单位的机关工作。可就跟妹妹被派去西藏一样,留下来同样也是单位的安排。趁着年轻时,就该多出去开阔开阔眼界嘛,如果当初真派姐姐去西藏,姐姐会欣然接受,甚至说暗自窃喜的。
不过姐姐也总算明白了,原来桂花死活不去的原因,是心里不平衡啊,桂花一定是认为父母偏心了姐姐,却没有对她十足上心。可她真是不懂事啊,去哪不去哪,怎能是家里说了算呢?一来二去,看着桂花“我就不去,你奈我何”的犟牛犊子样,姐姐也是越劝越气,最后干脆就不管了。
3
美人所向,是非所往。更何况,是闲散下来的美人呢。
无事可做的桂花在家屡遭父母揶揄、姐姐白眼,于是一赌气便不怎么着家了,踪影也越发飘忽不定起来。可家族里倔强的遗传基因,往往是个麻烦的东西,桂花越是飘忽不定,家人就越是对她爱答不理,都倔着不肯先服软。终于,在一次夜里晚归被盛怒下的父亲锁在门外后,桂花干脆连家都不回了,这一去便是杳无音讯。
当家人再次看见桂花时,都是半年后的事情了,桂花领着一个其貌不扬却穿着体面的男子一同回的家。那男的叫雷明,看上去比桂花大五六岁,手里提着的中华烟和茅台酒甚是夺目,那都是八十年代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但比中华烟和茅台酒更为“夺目”的,是桂花隆起的腹部。
那时,桂花的父亲已经年逾五十,很难形容老头子当时看到此情此景究竟是怎样一番心情,除了显而易见的愤怒和羞愧外,他一定还经历了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思想斗争。桂花的姐姐至今都记得父亲当时那张被憋红的脸,那颜色如从菜场买回来又放在案板上一阵子的猪腰子,黑红黑红的。
总之,在一顿不尴不尬的饭局后,老头子接受了那个男子的提亲。不但接受,他当下就从某个抽屉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了户口本,倒反叮嘱起那个男子要尽快完婚,能多快就多快。
事后,有不少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桂花嫁给的那个叫雷明的小子,是个油嘴滑舌、浪里浪荡的顽主,仗着自己的爹在某国有银行当副行长,便在行里挂职吃空饷,班几乎不怎么去上,整日如泡在酒缸中般醉生梦死。即便醒着,也是醉心于花鸟鱼虫、古玩字画。所以大家认为,桂花的父亲一定是看上了那小子的家世显赫,才答应这门婚事的。
桂花的姐姐没少听这样的议论,但她却无从解释,因为事实上,当桂花嫁到那小子家后没多久,就被她的公公真的弄进银行了。
只有桂花的姐姐知道,父亲其实没有多少弯弯肠子,只是当面对“生米做成熟饭”的局面时,想尽快“将饭端上桌”,给邻里亲戚一个交代。
老头子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婚事很轻率。只是他觉得,感情这玩意婚后还能再培养,吊儿郎当的女婿日后也可由自己再调教,急也没用,要慢慢来。
桂花婚后生有一女,三月大就断了奶,断奶后她就声称要经常应酬客户,将孩子撂给父母,不怎么管了。
甩手让老头子哄外孙女,这算是桂花对重男轻女的父亲一种无言的惩罚。另外她觉得,上半辈子被父亲当男孩养,虽然延误了美貌降临于身的时间有些遗憾,但经历了怀孕、生产、坐月子,她又开始怀念起当假小子时的潇洒了,她渴望跟男人一样潇洒。
关于这一点,她正好跟她玩世不恭的老公一拍即合。
桂花和雷明开始带起蛤蟆墨镜、穿上喇叭裤、喝着啤酒,抽着万宝路,像婚前那样在西安城里逍遥自在起来。
4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晚上,雷明和桂花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地点在一家卡拉OK厅。推开包厢门时,里面乌烟瘴气的,还有一股怪味道。镭射灯扫过一张张欢闹的面孔时,在斑驳跳跃的灯光渲染下显得更加放浪形骸。
“雷子!”桂花和雷明还未坐稳,就看见一个平头壮汉叼着烟卷向他们走来。平头嫌音乐打搅他说话,扭头就骂仍在唱歌的女子没眼色,那女子诺诺地说了声“不好意思海哥”,音乐声便戛然而止。
壮汉拨拉开雷明邻座的一个男子,自己坐了上去。也正在这时,桂花和他老公才认出来,这个海哥原来就是戚振海,以前在道北不过是个小痞子,由于瘦不伶仃、猴贼猴贼的,人送外号“海猴子”。
雷明刚认识桂花那会儿,这个“海猴子”已经在追求桂花了,可死缠烂打一番后,桂花愣是没答应。
雷公子介入后,“海猴子”有次打架把人捅伤了,被关进去一段日子。也正是那段日子,雷明和桂花处上了对象,最后很快把婚也结了。不过,“海猴子”现在膀大腰圆,对人呼来喝去的,看来是混出名堂了。冤家路窄,没想到这个海哥是桂花两口子的朋友的朋友。
海哥猛砸了口烟,糙手捏在雷明的肩胛骨上,开始清算旧账:“前阵子,老子在书院门看上了一幅字画,价格都谈妥了,等我筹完钱去拿,老板却说被你买走了。你是不是诚心截我胡?”
雷明感到肩胛骨都快被捏碎了,他赶紧辩解:“那怂日的老板光说加钱,我以为就是讹我钱的事,他压根没提你看过货,我怎能诚心和你抢!”
“那当初抢走桂花该是诚心的吧?”海哥又喷出一团烟,烟圈向桂花飘散而去。
“这......”雷公子也不是个善主,“追女子咋能不诚心嘛?”
“老子问你是不是诚心和我抢女人!”
雷明往沙发上一摊:“我和桂花如今把娃都生了,事到如今你看咋办嘛!”
这时一个偻偻砰地敲碎了一个啤酒瓶,对海哥说:“海哥,我看这货嚣张得很,就是欠收拾!”
怕局面失控,当晚的寿星终于站出来劝说:“海哥,今晚我过生日,有话好好说嘛。”
海哥拍了拍膝盖处的烟灰,想了片刻,叫手下把一整箱啤酒端到雷明和桂花面前,说:“你说收拾你吧,兄弟们手没个轻重的,万一弄残你,我犯不着;你说放过你吧,我也要给我爱抱打不平的好兄弟一个交代。是这,你和桂花把这箱啤酒喝了,喝完咱也就算一笑泯恩仇了。”
先应付过去,再趁机走人吧,不然还能如何呢?雷明和桂花鼓励地互望了一眼后,便开始一杯杯喝起罚酒来了。六瓶啤酒一气下肚后,也就不知是镭射灯在转,还是天地在转了。
“好吧,今后桂花我就不惦记了。”海哥拍了拍眼神涣散的雷明咧着大嘴笑道,“反正我对生过娃的女人没兴趣,太松......”
全场的男男女女跟着发出一阵肆意的浪笑。
桂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海哥骂道:“你个怂日的,老娘可是剖腹产!”
海哥向桂花挤了挤眼:“还别说,老子当初就是喜欢你这股子泼劲儿!”然后他冲手下人喊道,“来,把咱的好烟拿来,既然都一笑泯恩仇了,那好东西就要和新朋友一起分享,剩下的人你们该唱就唱,该跳就跳。”
桂花和雷明迷迷糊糊地接过海哥的烟,海哥亲自为他们点上火。总算是涉险过关了,桂花深深地吸了一口,味道有些怪。
不过很快,那一丝丝狐疑便被难以言明的愉悦所取代。
5
没过两天,桂花两口子就知道那股子怪味意味着什么了。
他们开始懊悔那晚不该去,从而开始懊悔生活本不该如此,又开始懊悔不该生孩子,接着懊悔他们不该结婚、不该谈对象、不该相识。懊悔着、吵闹着就困乏了,就哈欠连天了,就鼻水横流了,就开始怀念那难以言明的愉悦了,就开始想念海哥点的那支烟了。
犯烟瘾、找烟、抽烟、懊悔、再犯烟瘾......他们往后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完全可以用这个死循环来形容。但这个死循环圈出的是一个吸金的无底洞,本来对于他们来说钱不是问题,后来渐渐也成了问题。
雷明被警察抓进戒毒所过,桂花也被抓进去过,有一起被抓的时候,也有分头被抓的时候,他们渐渐地有了各自的毒圈子,聚少离多了,即便聚在一起,也经常因为毒资问题吵得不欢而散。
他们离婚了,可以说是众望所归,两家父母都把离婚看做自家孩子洗心革面的一个机会。
事实证明,两家老人都高估了一纸离婚证书的作用。雷明很快复吸,又被抓进戒毒所了。雷行长对无可救药的独子也彻底断了幻想,没收了儿子所有财产,并登报申明断绝和雷明的父子关系。
从戒毒所出来后,昔日的雷公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别说毒资了,就是吃饭都没着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想起了桂花。
雷明偷偷地找到桂花,讨些活命钱。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来二去桂花心软了,也就经常塞给雷明两三百。作为回报,一来二去桂花又接过雷明点的烟了......
很快,桂花的父母就发现家里经常丢东西、丢钱,并很自然地将这一切跟桂花的复吸联系在一起,桂花的母亲伤心欲绝,躺在床上哭了一整天,夜里因为突发脑溢血,就再也没能起来。
母亲的离世,让桂花的父亲再也不说桂花了,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了,只是整日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发呆,如同圆寂的僧人。
桂花的姐姐,把账都算在了妹妹头上。她幼时用来保护妹妹免遭欺负的强势劲儿,现在又一股脑倾斜在了将妹妹扫地出门的决绝上,桂花的女儿还小,不知道有这么个妈最好。
被姐姐赶出家门后,桂花在马路边坐了一夜,思忖着今后如何生存下去,出卖肉体甚至出家当尼姑的选项都在脑中闪过。但她觉得,这都无济于事,她已经被那“难以言明的愉悦”搞得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天蒙蒙亮,桂花看见一个早起上班的女子从身边经过,有生活追求的人令桂花多羡慕啊,同时一个念想电光火石般从她脑中掠过。她跑上前去,一把抢过那个女子手中的包,拔腿就跑。
发现女子怔在原地,桂花就回头骂道:“瓜怂,我抢你包呢!”那女子这才回过神,闷不吭声地追了过来。桂花嫌那女子肉肉囔囔,又回头骂道:“瓜怂,就凭你能追上?”女子这才想起嚎几声:“来人啊,抢劫,来人啊!”
终于在跑过公园门口一帮晨练的人时,桂花被见义勇为的人“逮个正着”。
6
那是个晴朗的、温暖的春天,高墙外仅仅一条泥巴土路之隔的地方,恰好就有一片桂树林子,刚刚抽梢展叶,就迫不及待地将淡淡的桂花香,源源不断地送进墙内。此时,桂花已服刑两年多,距离刑满释放还有半年。
在她刚进女子监狱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段心宽的日子,这一心宽,枯槁的身材也圆润了不少。女教导员识得她的美,劝她控制体重、减减肥,这样就能入选文艺队,一旦入选,不但不用每日做活,也会相对自由,这些无疑对桂花是具有吸引力的。
识得她的美的人,还有一位外号叫黑娃的武警战士,是在高墙上警戒的哨兵,只要看一眼他那黝黑的皮肤,你就知道“黑娃”这个外号是多么的恰如其分。
按规定,女子监狱里都是女警,男人一般不得入内,但也有例外,比如逢年过节女监搞联欢活动时,武警战士会被邀请进礼堂,一同观看文艺表演。
当第一次看到桂花跳民族舞时,黑娃的心就被深深地吸了去;当第二次听到桂花独唱《送别》后,黑娃就魂不守舍了;当第三次发现桂花迎上自己炽热的目光并莞尔一笑时,黑娃发疯似的跑回宿舍水房,从头到脚美美浇了几桶冰水。
桂花又怎能不知呢,她渐渐发现,一出牢门右手的那堵高墙上岗亭站着的哨兵,越来越多的换做是黑娃了。他是故意调岗的吗?桂花感觉好久都没被人这样关爱了。
“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次文艺演出后,黑娃终于鼓起勇气溜到桂花身边悄悄地说。
“嗯?”桂花看着黑娃憨憨的样子,“你能放我出去啊?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谁说能放你出去了,不出去就不能看外面的世界吗?”黑娃凑到桂花耳根,“今晚熄灯后你留意着,我一咳嗽你就来牢门口。”
夜里熄灯后两小时,门外果然传来几声咳嗽,桂花悄悄走到门口,看见右侧高墙上有个人影正朝她招手,随后一根绳子被放下来。桂花像年幼时假小子的模样,利索地攀了上去,黑娃在黑暗中傻笑着,白牙反射着月光。
登高几米,眼界大不相同,连空气都跟着清爽了。借着月光,不远处的桂树林子依稀可见,再远一点好像有汽车偶然驶过,最远处就是黑坨坨的秦岭静静矗立着,原来一墙之隔的外面世界是这样的啊。“真美,怎么谢你呢。”桂花歪着头冲黑娃笑了笑。
“我想听你唱《送别》。”黑娃边说边慢慢走向桂花。
“哦?和我告别吗?”桂花试探地问,“你想放我走?”
“怎么可能!”黑娃扶了扶军帽和手中的钢枪,斩钉截铁地说。
“哦,你别误会,我其实也不是多么想出去。要在这唱《送别》吗?”桂花四下望了望,“可哪来的长亭啊?”
黑娃回头指了指岗亭:“就把它当长亭吧。”
7
桂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据监狱里人讲,心情特别欢乐,像恋爱中的小姑娘。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1992年的春天,也就是桂花28岁生日后的第三个月,她发现自己好久没来月事了。前两个月她还归因于舞蹈排练的高难度动作,现在她不得不正视这个严重的问题。
女监不得男人进入,那又是如何怀孕的呢?监狱长一定会追究到底的。她开始故意挑战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开始又蹲又跳,可依然无法阻止日渐隆起的腹部。第一次的怀孕经验告诉她,瞒不了多久了。她原本不想告诉黑娃,自己解决的,因为黑娃比她还小五岁,像个弟弟一样。但她现在决定寻求黑娃的帮助。
那天夜里,桂花又攀上高墙,她告诉黑娃自己怀孕后,黑娃愣愣地摊靠在岗亭,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再给我唱一次《送别》吧,我想听。”黑娃沉默许久后对桂花乞求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唱歌,快想想办法啊!”桂花急得拳头里都能攥出水。
“记得吗?以前我让你唱《送别》,你问我是不是想放你走。我想现在是时候了,唱一首《送别》后你就逃吧。”
“可我还有几个月就能出去了。”
“可几个月后你的肚子也就大了!怎么解释呢?”黑娃拉过桂花的手,紧紧地握着,“逃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还有几个月我也退伍了,我去找你,咱们找个有长亭的地方,隐姓埋名过田园日子。”
桂花真是进退维谷。还有几个月就可获释,哪有这时逃的道理。
不逃又会面临着什么呢?教官迟早会弄清楚的,到时黑娃会被怎么处理?黑娃会不会蹲监狱呢?桂花出去后独自一人又能怎样?她的父亲和姐姐在这几年从未探监,恐怕早已把自己当做家丑,避之不及呢。她出去后能在社会上立足吗?还会复吸吗?她放眼望去,毫无希望可言。
两相对比后,桂花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所在,那就是和黑娃隐姓埋名地过田园生活,这是唯一能让她心起涟漪的生活希望。
思及至此,桂花上前紧紧抱住黑娃,泪水滴落到黑娃的脖颈里,然后低吟起不知唱了多少遍的《送别》,而只有这次是真正为送别而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唱完了,抱完了,吻完了,桂花便抓着绳子被黑娃放下墙去,以往还算矫健的动作,如今显得相当笨拙,太紧张了,她尽量不去想自己是在越狱。
往下爬了几米后,她听见了好像是金属的咔嚓声,可哪来的金属呢?一定是太紧张了,她试着不去想自己正在越狱。
离地还剩三四米的时候,绳子猛烈摆荡了几下,桂花的手实在攥不住绳子了,便跌落下去。如果她真是桂花就好了,就不用承受生命之重了,但桂花不是花,重重摔在了地上,一阵剧痛从脚上传来,她看见脚脖子已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她回望了一眼高墙,那根绳子如蛇般迅速收回,同时她看见黑娃站在他们的“长亭”旁,端着枪瞄了过来......
一阵密集的枪响后,桂花感到自己的后背像是被几记铁拳砸中,麻木感随即扩散全身,鲜血从后背和前胸淌出。
原来这就是中弹的感觉啊,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更远没有心痛来得更猛。桂花抬头看了一眼一路之隔的桂树林子,真希望自己要是那其中的一朵桂花就好了。
算了,都不重要了。她忽然觉得是一种解脱,便放心地睡去了。
那年是1992年,她2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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