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海跟米佳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就跟你睡觉”时，米佳还是包工头周继的女人。
田小海那时候，不到二十岁，灰头土脸的土鳖一个。
穿着大概是他爹替换下来的破西装，跟着周继的工程队干脏兮兮的体力活。
米佳对田小海印象最深的，就像周继所说，这娃真特么黑，黑得跟煤球似的。
周继一点都不夸张，田小海的黑在他露出牙齿的时候格外明显，田小海每次咧嘴一笑，两排牙齿白花花地晃眼。
但除了黑，田小海长得不讨厌，有张圆润的娃娃脸，五官都很精神，在工程队年纪最小，读完了初中。
田小海说，要不是家里穷，他拼死也得考个大学。
一副有理想有抱负的样子。
但在米佳眼里，也就是个青瓜蛋子。
其实那时候米佳也刚二十岁，但跟了周继，已经一年多了。
周继不是一般的包工头，是有知识有理想、有型有款的包工头，县城土著，从他爷爷那一辈就跟建筑打交道。
所以，那年周继通过各种关系拿下了县城南环路的修建权之后，就辞了建筑公司工人的身份，拉起了自己的小队伍，很快就发了小财。
发了小财的周继别无所好，不抽烟不喝酒，一年四季穿运动装健身房。
然后就是漂亮姑娘。
米佳那款的。
米佳还有个弟弟，早年她妈未生她弟丢了工作，全家生活靠她爸一个。
结果她爸四十岁那年，半夜脑出血，没抢救过来。
米佳那年十八，因为成绩太差读完高中也没拿到毕业证，找了熟人托了关系，去了建筑公司干后勤。
临时工，没编制，收入微薄。
也就那么认识的周继。
半年后米佳的学霸弟弟高分考上大学，她妈为了筹不出学费，竟然打算让米佳弟弟放弃上大学去打工。
周继就是这时候雪中送了碳。
送碳的目的，在米佳。
2
米佳背着她妈收了周继的钱，把她弟送到了省城的大学，回来就跟周继好了。
周继就让米佳把临时工也辞了，在他的工程队管账。
一个工程队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年轻的年长的，只要是男的，都离米佳远远的。
就田小海不。
田小海只要有机会能瞅见米佳，就会说几句雄心壮志的话。
比如有钱了要来找米佳睡觉什么的。
有次米佳逗他，说你为啥不等有钱娶了我？
田小海想了想，你不会嫁给我。
米佳说我要是嫁呢？
田小海说那我就娶。
米佳说你老这么胡说八道，不怕周继知道打断你腿？
田小海说动起手来他也未必打过我。
不过米佳很清楚，周继就算知道田小海跟她说这样的话也不会生气。
她不过是周继的女人之一，过路的。
过路就过路，反正……米佳不爱周继。
而周继，也不爱米佳。
虽然每天睡在一起，彼此，跟爱情半毛钱关系都木有。
3
路铺了仨月，还没铺完，周继就接了新工程，县城老电影院和家属院拆迁改造。
周继跟米佳说，这个工程，是用铺路的大部分利润换来的。
周继在两方面舍得花钱，一是送礼，二是女人。
所以两年后，当周继跟县台一个小播音主持好了，给米佳的遣散费，让米佳离开他时，没有生出任何委屈和悲凉之感。
此时米佳才23，比大多同龄人都有钱。
米佳也没挥霍，那钱来得不容易。
米佳有自己的打算。
旧电影院改建之后，成了一个商业广场，米佳又去找了周继，以内部价格租下了临街转角的门面房，一百多平米。
米佳开了个咖啡馆。
咖啡馆开业前，米佳花了两个多月，认认真真去学了点技能。
从设计到装修到各种设备餐具的购置，米佳都找周继帮了忙。
米佳的咖啡馆开业的时候，她都有点想不起来田小海了。
田小海在南环路铺好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对米佳说，他要回去承包几块地种大棚，他不会在跟着别人打工了。
田小海信誓旦旦，等我有钱了，就回来找你。
米佳笑说，找我睡觉还是结婚？
田小海说，你说了算。
几句戏谑，米佳很快扔在了脑后，所以那个顾客稀疏的午后，田小海推门进来的时候，米佳一下子没想起他是谁来。
她倒是认出了他，但名字好像到了嘴边，忘了。
田小海还是那么黑，还是穿了西装。
但明显是鸟枪换炮的藏蓝色西装，新崭崭的，不是廉价货，颜色料子款式都不错。还穿了白衬衫，还打了红领带。
却还是土鳖一个，就像电视里农村的新郎官。
米佳噗嗤笑了，叫不出名字索性不叫了，她说是你啊。
4
田小海四下打量了一番，米佳你行啊。
米佳说你不是也很行吗？怎么，种大棚发财了。
米佳让田小海坐下来。
田小海还在四处看，边看边说，只要不比你有钱，都不算发财。
又补充一句，就都没资格跟你睡觉。
米佳哈哈笑起来，你还挺较真的嘛，还记着这事儿呢。
田小海说啥叫还记着，这是我的理想，不然，我就工程队在吊着了。
说完，田小海低头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扒拉半天，扒拉出来一个首饰盒递给米佳。
米佳接过来，没打开，放桌上问，啥呀？
田小海说，去年种大棚赚了点钱，给你买了条金项链，没捞着空给你。
米佳就把首饰盒打开了。
一条长长的金链子，分量不轻。
米佳说这我不能要。
田小海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说，你拿着吧，本来我想着也算挺贵重了，不过进了门我就知道，你也不稀罕。但你稀罕不稀罕的，我也买了。
米佳就把链子套脖子里了，说那我就收下。
田小海说早晚我送你更好的。
米佳笑着说赌那气干嘛？
田小海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米佳片刻，认真地说，这口气，这辈子我都赌定了，米佳，等我比你有钱了……
米佳接过来，你来找我睡觉是吧？
田小海说，是！
说完，摸起包来就要走。
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放下了，说上面有我电话。
米佳说，好。
田小海出去之后，米佳把脖子里的金链子摘下来，兀自笑了半天。
店里小妹从后面探过头来，姐，这土大款谁啊？
米佳回头瞅着她说，土，不是大款。
然后，米佳把名片拿起来，看到上面印的是小海修理厂经理。
修理厂地址，就在最初周继铺的那条南环路上。
米佳愣了一下，田小海竟然不在乡下老家种大鹏了，还回来县城开了修理厂。
5
过了几天，米佳还是决定去田小海那里看看。
就开着自己的小高尔夫过去了。
南环路那一片全是修理厂，米佳很简单就把在里面扒拉出来田小海的。
也就是两间门面房的地方，说厂子夸张了点儿，也就是个修理铺子。
门口停了两辆破捷达，还有摩托三轮车什么的。
一个瘦巴巴衣服油腻腻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给一辆摩托车扒轮胎。
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米佳没看到田小海，走过去问那个年轻孩儿，你们老板呢？
男孩回过头来，朝上看着米佳，说我们老板回家结婚去了？
米佳一愣，田小海去结婚了？
男孩说对，我们田老板明天结婚。
米佳自语，妈的也不下个帖子。
男孩说你找我们老板有事儿啊。
米佳说，没事，掉头走了。
结完婚的田小海又没了影。
过了有三四个月，米佳开车经过南环路，看到田小海汽修厂的招牌换掉了。
停下车，米佳过去问了一声，接手店铺的男人说，田小海在修理厂养了条大狼狗，没拴好，那天把一修车的娘们儿给咬了，差点把人腿咬瘸了，修理厂都搭上还没够赔。
米佳愕然了半天，想起田小海信誓旦旦说有钱找她睡觉的样子，脑补了一下田小海牵着狼狗给人赔钱赔礼的样子，突然笑起来。差点笑岔了气。
这个倒霉蛋。
6
米佳再见田小海，两年后了。
此时米佳在县城新区的商城租了个专柜，代理了北京一家中端女装品牌。
咖啡馆雇了一个专业能力不错的姑娘打理，米佳把精力放到代理的女装专柜上。
田小海是在商城找到米佳的。
这次，米佳脱口就喊出了田小海的名字。
田小海胖了一点儿，还那么黑，标志性的衣装革履，手里那了最新款手机。看到米佳，脸上全是懊恼。
田小海说，米佳我是追不上你趟了。
米佳说你追我干嘛？你不都结婚了？
田小海说两码事儿。
米佳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
田小海说我又不是傻子，我就算比那个谁来着，对，比周继还有本事还有钱，米佳你也不会嫁给我的。
米佳说为啥啊？
田小海说，你看不上我。
米佳突然就无语了。
没错，她看不上田小海，别说嫁给他，跟他睡觉她也不乐意。她能跟周继，但是不能跟田小海。
田小海太黑了，太土鳖了。田小海的想睡她，对米佳来说，始终是个戏谑的玩笑。米佳从来没当真，不过是也没必要非说明白。
但是田小海，却竟然是知道的。
所以米佳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田小海说我不是来找你睡觉的，我就是跟你说声，我买了片荒地，几十亩，打算弄个山庄。
米佳点点头，田小海说的那地儿靠着烈士陵园，小学时，清明节米佳跟同学年年去扫墓。
好多年不去了，不知道这些年，什么样子了。
过了几天，专柜的事情处理好之后，米佳开着带了俩朋友过去看了看。
田小海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是山坡的荒地，院墙已经拉起来了，非常大的一片。田小海规划要挖个湖，种上树，养点原生态鸡鸭鹅，弄个原生态的休闲餐饮。
田小海跟米佳说，他是跟镇上一个重要领导亲戚合伙弄的。
口吻神秘兮兮的。
米佳没细问，她没那么操心田小海，不过觉得这男人也够能折腾的。
动静比本事大。
走的时候，米佳跟田小海说，好好干吧。
田小海说，米佳我肯定会比你有钱的。
米佳说那我就等着了哈哈哈。
7
半年后，田小海第三次创业梦想泡汤，那个镇领导和领导在某银行当副行长的亲戚，一起出了事儿。
田小海的人工湖还没挖好，后续没钱了。
还欠了不少人工工资。
田小海苦着一张脸来找米佳诉苦，还是穿了西装，不过揉搓得皱巴巴的，不像样子。
田小海也皱巴巴的，诉了半天苦，突然话锋一转，摸出手机给米佳看他闺女的照片。
小丫头还不会走路，跟田小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田小海说，一看就是亲生的。
米佳乐了，丫头跟田小海一样黑。
然后话题又转回来，田小海苦巴巴地说，都不敢回家，家里都是堵门要工钱的。
米佳说欠了多少？
田小海说，七八万吧。
叹口气，米佳我这辈子也睡不成你了。
米佳没接他这个话茬，从包里摸出一张卡来递给田小海，这是十万，你先拿了应应急。
田小海傻愣愣了好半天，把米佳的手推开了，我不能要你的钱，那成啥了。
米佳拿出一张纸和笔，你给我打个欠条吧，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头你不还我，我也去堵你家门。
田小海苦哈哈地笑起来。
拿了米佳十万块钱，田小海好几年没见影。
跟米佳一起去找过田小海的朋友说米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让一个土鳖给蒙了。
米佳懒得辩解，最后说，他会还我的。
8
田小海消失第六年半的时候，以胖了一圈的姿势重新出现了。
西装规格明显升了好几个档次。
不仅还了米佳的钱，还还了高息的利息。
米佳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此时的米佳，已经结婚，儿子读小学，她怀了第二个孩子。
四个多月，显怀了。
米佳是在田小海消失第二年结婚的，对方是个身份地位极其普通的男人，在县汽运公司上班，干财务。
有一副好相貌，温和有礼。
男人跟米佳差不多很早就没了爸，工作后，养着自己和他妈，家境不好，心气又有一点高，耽搁到了三十岁。
后来别人给米佳介绍个人，米佳觉得是她想找的男人。
米佳不在意男人挣不了几个钱。
男人也喜欢米佳的“白富美”，很快就结了婚。
结婚后男人照旧上班，米佳的咖啡馆开了网店，开了连锁，又加盟了家台湾品牌的奶茶店。
日子忙碌，富足。
田小海瞅着米佳，半天说，我操，你都怀孕了。
米佳也瞅着折腾了这么多年，除了一圈圈长胖，依旧那么黑，依旧穿西装，依旧土鳖气的田小海说，我不怀孕，你也睡不了我。
田小海咦了一声，随即懊恼地笑了，也是，我还是没你有钱。
其实谁更有钱，米佳还真不知道，田小海的第N次创业走了狗屎运，弄了工厂加工某地特产的金银花茶。
那两年那种花茶的功效被吹嘘的比较厉害，直销，网销……朝着而立之年奔去的田小海才算是咸鱼翻身。
不过，田小海说，我这人命真不咋好，这会子看着挺热闹的，没准哪天一个雷劈下来，又白折腾了。
这个，米佳还真信。
田小海看着米佳说，要是真那样，你还敢借钱给我不？
米佳瞅着田小海，唇角向上翘了翘，没答他，米佳说，还是老想吃酸，中午一块找个地方吃饭吧。
田小海说，好咧。
如果真像田小海说的那样，米佳觉得，她还是会借钱给他，哪怕他再也翻不了身。
米佳心知肚明，这么多年，她的人生中，以爱的名义想睡她的，也就田小海一个。
当初周继不是，后来的老公也不是。
还有中间穿插过的几个男人，都不是。
即使米佳跟他们睡得轰轰烈烈，睡得烈火烹油，睡得翻天覆地，睡得声嘶力竭，都和爱情没关系。
尽管，米佳也不爱田小海。但至少，田小海曾经那么单纯地卑微地爱过她，连娶她的念头都不敢有，鼓起勇气，也就是想发了财，跟她睡一觉。
爱情始终是米佳人生的缺失，所以她要田小海在她的人生中存在，以此证明年轻的时候，她被一个男人爱过。
真心的。
这对米佳，或者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件表面上越来越不重要、但其实在内心里越来越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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