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小时候,父亲用竹条给我扎过一个风筝,飞得很高,很远。长大后,我却成了风筝,离家很远,很久。一直以来,家成了放飞我的线,不论我走到哪儿,家里的老父老母成了我最牵挂的思念。
伟岸的父亲,现在像个婴儿一样,赤裸裸地躺在病床上,可皮肤像老树皮一样,松懈得满是褶皱。身上,从头到脚插满了管子,到处是针眼,青一块红一块。日益消瘦的脸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噙满了泪水,嘴巴大张着,戴着呼吸机,却说不出话来。虽然在各种冰冷机械的维持下,他的各项生命体征还算正常,可看不到的,他的胸腔充满了血,左肺失去了功能,肾脏也不行了,生命的时钟正向父亲逼近。
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紧紧闭着,守在外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站着的,坐着的,来回行走的,死死地盯着那冷冰冰的大门,好像那就是生死之门,盼着,盼着,盼着啊!看到希望的人眼笑眉舒,一脸渺茫的人仿佛是自己被判了重刑一样,眉头紧锁,惶恐不安,生怕门那边会传来不好的消息!
医院的走廊人潮涌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像电影画面一样,翻滚而过。泪眼婆娑的母亲,恍惚黑影一般立在医院的白墙边,喃喃地念叨:“老头子就这样……撇下我……走了……”“不,我爸能出来!还有我和姐姐!”我强忍着泪水,回答得语无伦次。可是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他再也出不来了!
我泪眼忘穿生死之门关着的那个世界,仿佛冰天雪地,没有色彩,没有温度,也看不到春天和希望,空气中到处充盈着哀嚎声,祈求声,痛哭声……“主啊,救救我吧!”“哎哟,哎哟!”……就像受绞刑的耶稣一样,父亲双手绑在病床上,正一个人孤独地备受煎熬。
我惊慌失措,像迷路的孩子一般,人群中,角落里,黑暗中,四处张望着,从大厅到窗外,从窗外到远处,却再也见不到父亲蹒跚的影子。我努力地回忆着父亲发病的那一天,仿佛就在眼前,那一幕幕,像闪电般飞过。
那天晚上,妈妈在电话那头,焦急无助地哭喊道:“你爸的血管瘤……破了……”听到这个噩耗,正在上课的我一下子慌乱了,赶紧支走了学生,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带着孩子赶往八王坟。一路上,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想着哭着,哭着想着。眼前全是爸爸蹒跚的身影,痛苦的挣扎。好心的司机递给我几张手纸,见我着急的样子,一路疾驰,终于到了八王坟汽车站,却发现晚上九点的汽车取消了。
我拎着孩子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灯光越闪烁,黑暗越让人窒息。我和孩子形单影只地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一眼忘不穿的车水马龙,愈发让自己躁动不安起来。
夜色中,我惶恐地看着孤灯下跳跃的影子,忽明忽暗,仰头望着夜空中扑朔迷离的星星,忽隐忽现,悔恨而又焦灼的泪水霎时喷涌而出。
14年前因为年轻的冲动和任性,我要辞去学校的工作。平时不大吭声的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紧皱着眉头,眷恋的眼神望着学校,半命令半哀求地口吻对我说:“好不容易得了个体面工作,这饭碗不能说丢就丢啊!”当时我是铁定了心思要离开的,根本听不进他的只言片语。尽管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背也微驼,在我看来,他一直这样,还没老,还很健壮。爸爸见劝说无用,一边叹着气:“养大的孩子,翅膀硬了!”一边摇摇头,默默地走开了。他那略显肥胖的身子,慢慢地挪着步子,走出了校门口,在人群中渐行渐远。从此,他那浸透汗水的宽大白衬衫,肥胖略显微驼的身影,还有那蹒跚的步伐,随着时间的逝去,却在我心底日益清晰。
多少个浑沌白天后的黑夜,多少个不眠黑夜后的白天,思来想去总觉得,如果爸爸早几个月生病,或许我根本不会有离开的念头。如果当年我没有辞职,一直守在他身边,虽然不可避免他会生病,至少不会病得那么孤单。如果不是离家那么远,我会在工作之余陪他们慢慢变老,也能分担他的一点点的忧虑和不安。可是如果只是如果,人生没有如果!
在我辞职的第二年,爸爸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那一次,我真正意识到了,爸爸老了,不如往常了,甚至在走下坡路。从那以后,他的脸上就像戴上了面具,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情,目光变得呆滞又空洞,说话跟以往相比就更少了,就算是说话也变得口吃起来。整个身子就像背着一块厚厚的木板一样沉重,颤悠悠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必须牢牢地抓住栏杆,或是我们的手。
接下来的13年,他走路越来越费劲。先开始 ,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前走。后来,拄上了拐杖,觑觑低头,走着碎步。再后来,坐上了轮椅,走路更加吃力,拐杖都拄不上了,只能是靠人左右搀扶。最后,因为动脉瘤大得影响到了呼吸,喘得厉害,就别说站了,连坐都很困难。
今年春节过后,爸爸居然奇迹般地坐起来了,两手抓着栏杆,虽然腿脚打颤,也能勉强站起来。姐姐拍来照片,爸爸靠在我新给他买的轮椅上,晒着太阳,脸上流露出祥和宁静的神情。
可最终这颗定时炸弹引爆了,爸爸胸腔的动脉瘤像气球一样,已经撑满了左肺,大夫拿来片子,无奈地说道:“老爷子顶着这颗定时炸弹,走过了八年,不可思议啊!”盯着片子发白的那一片,我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眼泪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
生死之门的那一边,父亲躺着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瞪。清醒的时候,皱着眉头,紧抓着我的手,咬着管子想说话。迷瞪的时候,他微弱地呼吸着,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可眼里还充盈着泪水。
到时间了,明天我还能看到父亲吗?回头看看病床上那日益消瘦的父亲,仿佛每一次都是诀别。转身望着一架架病床,伸向远方,模糊起来。环顾四周墙壁,冷森森的,堵住了外面的世界和阳光,日光灯不分白昼散出冷光,空气像凝住一般,时不时会听到病人的哀哭声,挣扎声……每一次让我不寒而栗。
哎!父亲病了13年,有腿等于无腿,越来越走不到春天!
哎!父亲的明天,一个人,没有色彩,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
父亲的时钟走得越来越慢!父亲的生命几近灯尽油枯!
如果再有来生,爸爸,我还想做您的女儿!听您给我讲聊斋的故事,吃您做的肉丝面,让您给我扎风筝……我给您打酒和买烟,不过会叮嘱您要适量。我会收起任性和倔强,好好学习,做个乖女儿。我会放飞您为我做的风筝,但是绝不做飘摇的风筝了!
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女儿!
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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