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老公给他的老婶打电话,老婶八十六岁,不再像以前那样朗声大笑,也不能口齿伶俐地说话了。她只能重复她侄子拜年话中的最后两个字,比如磕头,比如高兴,比如长寿。我们很感慨,岁月教会给老婶的那些本领,老婶正在一点点的还了回去,她此时的状态,就是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一两岁孩子。由老婶,想起了老叔,在这里不妨以我老公的口吻,来说说老叔的故事。
老叔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被分在丹东五龙金矿,做了一名井下维修电工。老叔工作后,假期常常回老家,那时他还没有结婚,没事就把我架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带着我出去玩,晚上睡觉也经常把我搂在他的被窝里。有一天,正高兴地说着话,我发现了他肚皮上那个近似圆形但极不规则的大疤瘌,那个疤颜色很深,像一堆小蚯蚓趴在肚皮上。我边用小手去摸,边问老叔这是什么。老叔顿时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把我向怀里又搂了搂。后来我和妈妈说老叔听我问他事他就不吱声了,妈妈就说,那你以后不要再问了。这个迷一样的问题就一直在我的心里,困惑着我。
老叔后来结婚了,老婶小他不少,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也在假期跟着老叔回老家。老婶也很喜欢我,一口一个大侄儿的叫我,亲的好像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老叔和老婶一共有四个孩子,在他们小儿子十二岁那年,五十八岁的老叔去世了。
后来我还问过老婶,老叔肚皮上的疤瘌是怎么一回事,是在哪一场战役中留下的,老婶说,一说到这个事,我也有许多的话要说,你说他和我过了二十多年,他从来不提去朝鲜的事,也不讲他们是怎么打仗的。他的身上有好几处伤,肚皮上那块疤是最大的,也不知他当年遭了多少罪,可是他从来也不讲这事,我们一提他马上就哑巴了,一声不吭,时间长了,我们也就装作没看见他那些疤。
老叔的一些工友也和老婶说,老叔也从不和他们提打仗那些事,有时在井下忙完活计,大家坐在一起闲扯,就有人让老叔讲讲抗美援朝他打过哪些仗,他的战友们有什么故事。但这时老叔总是一声不响,起身去到别的地方。工友们也都觉得老叔有点怪,但老叔对工作和工友是负责任和有热情的,大家就不再计较老叔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就再也不提那些让老叔漠然的事情了。
老婶在老叔去世后,一度精神抑郁,家里的事情都不能管了,老叔的几个大点孩子要照看妈妈,只有十二岁的小堂弟就开始自己做饭吃。小堂弟自己和我说,俺妈那时啥也做不了,还常常在外面走,让人操心。我天天做完了饭,喂完了家中的鸡和鹅,才背着书包去学校,就那样熬了好几年,直到俺妈的病一点点好起来。
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之时,我看了大量影视作品,我现在似乎有一点点理解老叔了。老叔是最早一批出国作战的普通士兵,他服从命令听指挥,在他还没有回国之前就不断有信息传来,说他所在的部队在哪里打仗,哪场战役打得如何激烈,只是那时还没有我,我也是后来从父亲口中听说的。其实老叔走后一直没给家里来过信,我的奶奶惦记着她的小儿子,就每天站在大道边望着来往的行人,希冀有一天能突然见到儿子的身影。每当看到有干部模样的人,奶奶就要向人家打听,问人家认不认识自己的儿子。终于见到老叔回来了,奶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老叔在回国后,却好像没有出国作战这段经历一样,总是心事重重的闷着头做事,只在看到我后才会高兴起来。老叔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不知有多少战友就在他的身边倒下了再也不能回家,老叔的意志力是有限的,他不愿意回想战场上的悲壮和死去的战友,他的身上可以有疤,但他不可以用言语去扯裂自己心理上那道永远也无法弥合的疤,所以那种巨大的心理创伤就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的生命终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