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丽回来的时候,理发店里只有老宋一个人在忙活。老宋胖乎乎的手在一大团黑发间穿梭游弋,熟恁而自然,像一条滑腻腻的鱼,柔软,倏忽而逝。吹风机吱吱的电流声,热风呼呼地鼓出来,不时蹭到陈丽的脸,午后的理发店让人昏昏欲睡。
陈丽喝完水,发现杯子缺了一个角,转过脸瞥到老宋的手停留在顾客雪白的脖颈上,只那一瞬,便移开了。陈丽不好公开发火,踢了身旁的猫一脚:“春天到了,你也过来发骚,恶心。”猫嗷地一声,迅疾地跑开,老宋抬头,陈丽已经上楼了。
陈丽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滴滴答答的声音敲打着百叶窗。下雨了,鲜绿的树叶显出醒目的寒意,风吹过来,整个世界都潮湿难耐。细雨朦朦的街道,行人如蝼蚁般迅速移动,盲目而混乱。三轮车翻车,大堆的萝卜散落在一地的泥水里,骑三轮车的女人尖叫,咒骂。泥水顺着她的衣服下摆蔓延开去,陈丽注意到她的耳环在风中一晃一晃的。
陈丽突然感到一股坚硬的凉意在自己的身体里延伸,一寸一寸,冷飕飕地敲打着自己的小腹,一块石头在迅速地向下坠。
老宋上床时发现陈丽的脸色很难看,他对陈丽的抚摸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双在身体上流动的手停止了动作。梳妆台上的白玉兰已经衰败,散发出垂死的气息。老宋关灯,开灯,陈丽裹紧了自己的被子,漠然没有任何表情。老宋说,你这是干嘛,生起气来没完没了!陈丽抖了一下被子,说,我哪敢,我都靠你养,我哪里来的脾气,今天我那个来了。老宋关了灯,斜倚在床上,迟钝且木然,叹了口气,钻进了被窝里。
陈丽比老宋小二十岁,结婚那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丽的肚子上逡巡着,想寻出一丝体态的变化。男人们下流的笑话让老宋发窘,妇女们交头接耳的窃笑则让陈丽不自然。陈丽冲出酒宴到卫生间呕吐的那一刻,婚宴上突然安静,继而被更大的喧嚣淹没,这证实了大家关于老宋先上车后补票的猜测。老宋面对这些暧昧的目光先是摆了摆手,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后证明,这些无端的猜测纯属捕风捉影,陈丽的肚子始终没显怀,另一种说法是,陈丽小产了。
二
陈丽下楼时,学徒小李刚进门。小于把粥上桌,招呼小李,还没吃呢吧,来,一起。不了,不了,小李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老宋呼噜呼噜地喝粥,发出含糊的声音,不饿的话,就先把工具收拾,收拾,地扫了,整天脏兮兮地,今天还开不开门了?小于夹了根油条,来,师傅,这根脆,您尝尝。
陈丽端着粥,倚着门框,淡青色的天没有一丝云,街上没有行人,路上的水塘照出些浮光暗影,陈丽的心思在游动。粥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一丝头发,小于听见陈丽上楼时说了声讨厌。
老宋中风就在那天下午,天下过雨,温度回冷。老宋说骨头里窜冷风,去浴室泡泡,让小李看店,小于跟着他,顺便给他擦背。
浴室里,老宋在水气氤氲中泡的皮肤发白,挪着自己臃肿肥胖的身体喊着小于,来,给师傅擦擦,让我好好松快松快。小于正在淋浴那洗头,巨大的泡沫盖住了他的头,碱性的泡沫迷了他的眼,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老宋的声音,嘴里发出哦哦的回应。
小于还没冲干净泡沫,浴室的客人就发现老宋不对,嘴突然僵住,身体往后仰,激起巨大的水花,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老宋扶上来,老宋的眼光已经变得浑浊而恐惧,嘴里涎着一滩口水。
小李关门时,老宋他们还没回来,天气突然变冷,他立起了衣领,天色变得灰蒙蒙,晦暗不明,明天要加件衣服,小李这样想。
老宋中风了,小李和小于都没走,小李是等这个月结束,他想把这个月工资结了。小李暗地里对小于说了这个意思,小于没搭话,小李也就不好意思自己走。
三
陈丽正在给老宋洗身子,老宋的身体粗糙冰凉,恶臭让陈丽时不时捂住鼻子,老宋的眼神既愤怒又悲凉。小李就在这时敲开了阁楼的门,师娘,老太太来了
抚养费,抚养费,他都瘫了,哪来的钱?
小李看见陈丽泼妇般地把老太太拖进了阁楼,老太太细长的身子想往后蠕动,几乎被拽着进了阁楼的门。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下了楼,小李注意到她的嘴里已经没有任何的牙齿,粉红色的牙床显得空荡荡阴森森,她灰色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暮色中。
小于开始长时间出入阁楼,给老宋洗身子都是小于做的,一去就是小半天。小李只会剪板寸,但是客人们还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理发店里,神色暧昧,指指点点地说着阁楼里的一切,小李听着钟表的滴答声突然不耐烦:“到这里嚼什么舌头,理发坐这里,不理发滚。”
“这理发店是你开的?”
小李语塞,闷着头,继续看钟表。
那年夏天,眼尖的人敏感地捕捉到陈丽的体态变化。大家看见小于都嘻嘻地笑。
老宋也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彻底闭了眼。
不知是谁通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坚持说是谋杀,让警察验尸。
药店老板跟着警察进理发店的那刻,小于自己就软了。
这是宋氏理发店在这个小镇历史的终结,老板被毒死,学徒进了监狱。
陈丽抱着新生的女儿指挥着工人摘下油兮兮的宋氏理发店的招牌,换成了李氏理发店。那些过来看热闹的街坊惊奇地发现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小李。
那是2005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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