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二十二岁生日到来的那一天，在外地的我收到了姐姐发来的微信：
生日快乐，姐姐爱你。
原来，我的姐姐，陪伴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一直记着我的生日，二十二年来从未曾忘记过。
九十年代姐姐和我出生在一个不算特别偏远的小山村，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那时候家里人说母亲出去打工了，年底才会回来。可是很多个年底，我和姐姐站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柳树下望向弯弯延延的土路，却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的身影。
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比我早一年入学，每当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姐姐总会替我出头，护着我。不想去学校读书的每一个早晨，姐姐就拉着我的手走过曲折的山路。一路上总是骂我，时不时的还会用脚踢我，但她从来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放学之后，我们并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扔下书包就去疯玩，而是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姐姐在厨房忙前忙后，因为个子小够不着案板，姐姐就在案板下放了几块砖，然后站在上面和面，切菜。我就坐在灶火前帮姐姐看火，时不时的塞一些木柴进去，然后抱着农村才有的那种鼓风机对着火苗一顿狂吹。
一顿饭做下来，我的脸也就被柴火的黑灰弄得完全看不见肤色了。姐姐看见之后，总会叫我小黑头。
小时候的我记不清吃了多少次姐姐做的饭了。
08年，在我迄今为止的记忆里是一个特别难忘的年份。那一年，多年不曾见面的母亲回来和父亲办了离婚，最疼爱我的奶奶在与病魔抗争了一年多之后还是离开了我们，爷爷一病不起。
那一年，姐姐和我小学毕业。
一系列的变故使得原本就拮据的家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窟窿，父亲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柳树下抽烟。烟雾缭绕的时间里，父亲老了很多。
而那时的姐姐和我，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奶奶过世之后的那一年，父亲在匆忙中开始着手盖新房。因为在家那边有一个习俗，就是家中要是有老人去世了，三年不能破土盖房。而那时我们住的那座土坯房，已经到了摇摇晃晃的地步了。天一下雨，房子到处都漏水，姐姐和我不得不拿着盆碗之类的东西去盛雨。
很多个深夜里，我都能清晰的听见雨滴落在碗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新房盖到一半，父亲又面临了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家里已经承担不起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学费了，父亲的脸上整天都布满着忧愁，姐姐和我却沉浸在即将要去镇子里读初中的喜悦中。
一天晚上吃过饭，父亲叫我和姐姐去说话。一开始我以为是父亲想问问我们上学都需要什么，却没想到父亲说姐姐和我只能有一个去镇子上读书。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满满的全是歉意和愧疚。
姐姐说，让弟弟去吧。
于是，08年的那个秋天，我背着书包踏上了去往镇里读书的路。
走的那一天，姐姐帮我收拾好东西送我出门，书包递给我的那一瞬间，姐姐眼里满是泪花。
姐姐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接过姐姐递来的书包，点了点头。
走到家门口的那棵柳树下，我转身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姐姐，她瘦小的身体在初秋的风里是那样的单薄。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姐姐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去上学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上也承担着姐姐读书的梦想。
镇上读书只能每周回一次家，姐姐总会在星期五的晚上站在家门口等我回去，远远的我就看见姐姐站在门边，手里拿着菜在择。
吃过饭我拿出书本开始做题，姐姐就站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她也会拿起一两本书来看，可是没过多久又会放下。总是跟我说书本上的内容太难自己看不懂，而我，却从来没有耐心给她教。
时隔多年后才明白过来，那时的姐姐拿起那些书本又放下的心情是何等的难过与不舍。
返校的时候姐姐总是会在我的书包里装很多她做的吃食，然后叮嘱我要记得按时吃饭，别饿了肚子。
就那样，我吃着姐姐做的东西度过了三年的初中生活。
2012年的夏天，我考到了县里的高中，离家更远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破天荒的从镇子上买了很多东西，还给我买了几件新衣服。我试穿好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转头看见了姐姐站在店铺外看着那些挂在橱窗里的漂亮衣服，眼神里充满着向往，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买一件。
去高中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塞给了我五十块钱，一字一句的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手里握着那皱巴巴的五十块钱，看着姐姐的眼睛努力的点了点头。
读高中的第一年，姐姐谈了一个男朋友。
听姐姐说那个男人对她很好，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还会帮她分担家里的家务活。姐姐跟我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满满的小幸福，我看着姐姐，心里替她感到无比的开心。
我的姐姐终于不再受苦了。
那一年的冬天，姐姐穿上了鲜红的嫁妆走出了家门，我拉着姐姐的手出了家门，突然姐姐松开我的手转过身跪了下来，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起身说，爸，女儿走了。
我看着姐姐哭着上了前来接亲的车，然后慢慢的消失在了我模糊的视线里。
父亲在姐姐走后蹲在家门口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父亲就像是一个特别无助的孩子，颤抖的后背让我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的疼。
父亲哭着说，我的女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啊。
多年后，当看韩剧《请回答1988》里德善的姐姐宝拉出嫁，宝拉的父亲坐在酒店的椅子上看着女儿写给自己的信哭的无法自拔时才明白当年父亲的心情。原来，女儿的出嫁对于父母来说，真的就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别离。
家里那边有习俗，女儿出嫁父母是不能去的。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能去，父亲说，对于婆家来说，他们是添一口人，对于我们家来说，是送走一口人。
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从这句话里我也就明白了。
第二天，我去参加了姐姐的婚礼。
姐姐穿着婚服和新郎敬酒，到我时姐姐拉着我的手说，以后照顾爸的责任就落到你的肩上了。
我看着姐姐说，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的。
说完后，姐姐倒了两杯酒，一杯她端着，另一杯给了我。然后说，弟弟啊，姐今天出嫁了，就陪姐喝一杯吧。
我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那天，身穿婚装的姐姐特别漂亮，我坐在台下看着姐姐敬酒，突然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和姐姐在厨房里一起做饭，一起上学的情景。想着想着，心里就又难过了起来。
婚宴结束要走的时候，姐姐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偷偷的给我塞了一千块钱。我不收，姐姐硬是放进了我的衣服口袋里。
姐姐和姐夫送我出门，我对姐姐说，姐，我走了。姐姐拉着我的手迟迟的不愿意放开，我知道她舍不得。
姐姐看着我，她的眼里全是泪花。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姐姐，姐姐靠在姐夫的肩膀上哭着。那样的一种场景让当时的我特别心酸，我知道，这一次姐弟间的分别再也不会像以前姐姐送我出门上学时的那样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却每走一步都很难过，双脚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我的身前是平坦的柏油马路，我的身后是穿着婚装看着我走的姐姐。
姐姐嫁出去的第一天晚上我收拾她的房间，在她的床下发现了一个木箱子。打开一看全是我初中时读过的书，而那些书和本子上都是姐姐写下的字。
我看着姐姐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蹲在地上低声的哭了。
原来，我的姐姐一直想读书。
第二年，姐姐生下了一个女孩。那时我还在高中读书，姐姐打电话跟我说你要做舅舅了，当时自己开心的不得了。挂完电话我跟老师请了假，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看望我的姐姐，还有我那刚刚降落人间的外甥女。
姐姐看见我的时候特别开心，招呼着姐夫给我倒水，让我坐到她的跟前。姐姐拉着我的手问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饱肚子，钱缺不缺。我说，我很好，就是想你。
那时候外甥女刚生下来，还没有睁开眼睛。我看着小小的肉乎乎的她，长的特别像我的姐姐。
我转头对姐姐说，姐，你受苦了。
姐姐看着我，眼里晶莹，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高三那一年的春天，爷爷过世了。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入殓了，姐姐跪在爷爷的灵位前哭的很难过。我上前去扶，姐姐一把抱住我哭着说，我们再也没有爷爷了。
一瞬间，姐弟俩泪入雨下。
爷爷下葬后，姐姐在家里陪了几天父亲。我因为功课紧张不得不当天回到学校，姐姐跟我说，你放心的去读书吧，我在家里陪几天爸。
我背起书包走出了家门，走到那棵大柳树下停下了脚步向后看，姐姐站在家门口看着我。
四月的春风吹着漫天飘浮着的柳絮乱舞，姐姐只身站在柳絮里，孤单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年前姐姐也是这样送我出门去上学的情景，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特别高兴，在家里办谢师宴。乡里乡外的来了很多人，姐姐跟我要录取通知书，我拿给她看。
姐姐用手摸着那张红色的纸，看着我的名字赫然的被打印在上面。我从姐姐的喜悦的眼神里看见了别的东西，我知道，姐姐也想要一纸录取通知书。
姐姐看着我说，姐的梦想总算在你身上实现了。
我听着姐姐说的这句话，久久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敬酒时我对姐姐说，姐，弟弟今天考上大学了，喝一杯吧。
姐姐接过我手里的那杯酒，看了看我，然后喝了下去。
放下酒杯的时候，我看见姐姐流泪了。眼前这样的一种场景让我突然就想起了三年前姐姐出嫁那天，我端着那杯姐姐递来的酒，一饮而尽的场面。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姐姐送我到车站，上车之前她从衣服兜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了我的手里说，姐姐没有本事，只能给你这么多，到了学校自己买点好吃的，别亏待了自己。
大巴车缓缓的向前，我的姐姐就站在路边看着我慢慢的远去。
上大学之后和姐姐慢慢的少了联系，反倒是姐姐会经常打电话来询问我最近的现状，而我却总是一两句就挂了电话，然后继续和舍友去打游戏。
我似乎都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在每一次银行卡上多出来几百块钱的时候才会想起，原来，我还有一个姐姐。
有次姐姐来学校看我，那时我已经通过一些兼职赚了点钱。我带着姐姐去逛街，经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姐姐看着橱窗里的一件红色连衣裙发呆，我想买，姐姐执意不让我花那个冤枉钱，拉着我走开了。
姐姐在我的学校走了很久，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她都笑的特别开心。
我很清楚，姐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她那被夭折的梦想。
二十二岁生日到来的那天，喜欢了很久的女孩结婚了。我坐在学校操场上，心中无比的难过。
手机微信提示音想起，打开一看，是姐姐发来的消息，她说：
生日快乐，姐姐爱你。
这八个字就像是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把姐姐和我之间的那扇记忆大门给打开了，我想起了姐姐给我做饭，想起了姐姐拉着我的手去上学，想起了姐姐拿着我的书本看时眼里的羡慕和向往，想起了那一箱放在床下布满灰尘的书，想起了姐姐看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时的心情，更想起了姐姐站在家门口送我去上学的身影……
原来，我的姐姐从来未曾忘记我，二十二年来一天都没有忘记过我。
而我，这二十二年来，竟未曾对姐姐说过一句谢谢。
我收拾东西回家，路过那家店铺时看见了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把它买了下来。
我想，姐姐穿着它，一定会和六年前她出嫁时一样好看。
汽车顺着长长的马路前行，身边的风景快速后退。我想我的姐姐一定站在门口等着我回去，就像六年前她总是等着我放学回家一样。
我想，我遇见姐姐可能不会说出谢谢你，但是我想说，弟弟很爱很爱你。
对，姐姐，弟弟很爱很爱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