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前几日，年届六十的妈妈早晨坐在桌前，一脸幸福地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吃早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满面憧憬又略有忐忑地问道：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我做你的妈妈吗？

看似没心没肺只知大吃大喝的我，闻言便要泪奔……可我又一次忍住了。是的，又一次，因为我已经忍了她很多年、很多次了。

这个习惯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年少离家外出求学，临行前，姥姥把我叫到一旁，轻声又郑重的叮嘱：孩子，上车时可千万别哭啊！你妈平日里便是个爱哭的，你再一招惹，走后她指不定要在家里哭多少天呢！

从那天起，十余年来，我再也没有当着妈妈的面落下过一滴眼泪。人非草木，何况我是那么的爱她，然而，大学之后每年都会上演两次的忍痛分别的一幕幕，都会被我演绎的轻描淡写。

常常是她絮絮叨叨的帮我收拾着行李，而爸爸则不知何时出门买回来了各种零食，两人无需商量，就能一起把我的各种行囊塞的满满。每次看到她的眼神盛满了不舍，看到她回过身去悄悄抹眼泪，我都会把目光移开，装作没看到，或者扮作她喜欢的可爱的样子夸张的唱歌或表演，来阻止她的情绪蔓延；临别时，我若无其事的笑嘻嘻地朝她潇洒的挥手：老妈我走啦，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可不要骂我哦！

因我知道她得空时，每每想我了，便会骂我没良心，骂我一个女孩子心这么硬，骂我不知道想她，不记得给她经常打电话——天知道，我和她通话的频率从来没有低于过3天一次，每次都要东扯西扯的说一个多小时……

听到我的调侃，她总是红着眼睛笑起来，习惯性的叹口气，发着感慨：有人骂说明有人牵挂……

每次与她分别，一个人踏上隆隆驶向远方的列车，安置好行李，才敢坐在铺子上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景色变换，泪流不止。转回头来，仍是云淡风轻的微笑，继续漫不经心的与临床聊天，心底却担心着她是不是又想我想的哭红了眼。

她总是一惊一乍的，随时怕我遇到危险。在她眼里，似乎这人世间的坏人，都妥妥的分布在了我一个人的四周，专门只害我一个。与她通电话之前，我必定会记得充满电，否则一旦通到半截断电关机，再次打开，手机肯定是充斥了她的各种信息轰炸。关机多久，她便在那头惴惴不安、心惊肉跳多久，胡思乱想着我是不是吃了蒙面坏人一闷棍，是不是因为打电话没看路出了什么可怕的意外……

但凡与我有关，与我的安全有关，她的脑洞便开的很大，总是担心天底下的倒霉事都跑来找我，说的多了，又赶紧拜拜菩萨，口中念念有词，说该打该打，乌鸦嘴，凡是恶的，都是假的……我夜里出门，她便一定叮嘱我穿的破旧点，朴素严实点，避免吸引到色狼；我独自出国，她更是心都随我一起出去了，点着手机划拉国外的恐怖袭击，看我是否正在危险区域；多贵我都及时开通各种漫游，只是为了她能够随时找到我的音信；甚至就连我的工作，她虽丝毫不懂，却总是担心我会不会上触怒领导，下得罪同事……

我有时既心疼她，又有些不耐烦，半开玩笑的问她：妈你瞎操这么多心，累不累啊？

她总是幽幽的轻声一叹——她很喜欢用叹气来引起下文——：等你做了父母，你就懂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女儿啊！

我继续开着玩笑：你觉得你这么费劲养出来的女儿，会是个弱智？整天生活不能自理吗？

她没有像我爸爸一样，一幅世外高人见多识广的样子得意的自夸“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到底：再大不也是孩子吗？在妈妈眼里，你和小时候搂着我要抱抱的那个小家伙没什么区别啊！

如今，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上幼儿园了，她却还是老样子，比如——和亲戚一起吃饭，她会一如既往地帮我夹来好吃的菜，嘴里还提醒着“囡囡快吃”，好像担心我吃的慢了这些菜便会被那帮小孩抢光光（十几岁的表弟表妹）。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可她却总是理直气壮，作为妈妈，给孩子夹菜不是天经地义吗？可是，她口中的孩子，都已经三十岁了啊！

爸爸经常埋怨妈妈，说她不如谁谁那样对自家的男人温柔，埋怨她能不能不要对他那么凶，可是我知道，我的妈妈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妈妈，只是她把她心里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的孩子……

人常说，前一世爱而不得，再转世托生为其子女。可我一直觉得，我和她，必是生生世世相爱的。

前生有缘，今生复纠缠。

我嘴里含着她做给我吃的香喷喷的鸡蛋羹，沉浸在这番思绪里，香油在光滑如镜的蛋面上闪烁着七彩的光。

良久，心神回归，抬头，正对上她殷切期盼的目光，我粲然一笑：放心吧老妈，我们这辈子既做了母女，下辈子缘分肯定散不尽的，只是到时候，该轮到我做你的妈妈了！

因为，余生太短，不够我回报你的似海深恩，却幸好，还有来生……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