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啊驴

        印象中，驴常被人们视为动物界的“乡巴佬”。首先，从视觉上看，它一直被冠与痴呆、笨拙、迟缓等贬义名号。

        然后人们还不依不饶，把驴朝人的身上牵引，诸如形容某个人“蠢笨如驴”，也好发泄内心的不满，或者派生出一系列把驴看得实在上不得台面的成语，比如“借坡下驴”、“骑驴倒堕”、“卸磨杀驴”、“非驴非马”、“驴鸣狗吠”……驴其实并没有和谁过不去，但好像偏偏招谁惹谁了，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拿它来调侃、戏谑——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驴似乎与高贵的物种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就连普通一词也算抬举它了。它只适合干些鄙野的粗活，它无法也不曾在闹市区抛头露面，个子矮小不说了，性格还畏缩，它连动物园里也不收容它，谁叫它平凡得无以复加呢！

        记不清哪部电影上有一幕场景：街上乞讨的那位在骂他的同伙，“这里好讨钱，叫你来你不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要饭的都拿驴开涮。

        驴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没错，它的确是动物中的乡巴佬。它偶尔会像中大奖一般，幸运地进入到诗人们的视野，例如：“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味？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话说，贾岛骑着毛驴在长安街头冥思苦想他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是“僧敲”好还是“僧推”好？他骑的那头毛驴昏头昏脑，不知天高地厚地撞到了大学士韩愈的高头大马。这还了得？活的不耐烦了吗？总算韩愈那天心情好，不以为忤。他略一沉吟，告诉贾岛用“敲”甚妙，因此传为佳话。那驴也非常幸运地被载入史册，它终于因祸得福，风光了一把，成为驴族的骄傲。

        张果老也不把驴当一回事，倒骑；阿凡提的那头毛驴，带着他四处游荡；与堂吉诃德一起行侠仗义的桑丘，因无一匹像样的坐骑，只也一匹毛驴充当“神驹”了事，像闹着玩儿的一样。

        驴只能在供人差遣中“绿叶扶红花”，陪衬主题。它的能力如此有限，顶多只能引人“怜其不争”而已，甚至连同情也免了。它最终在人们的一片嘲弄中，在沸腾的油锅里寿终正寝。它唯一能得到人们的称赞是“肉好吃”，民谚也把它推上一个高度：天上的龙肉，地上的毛驴肉。它的这个“美誉”无非是在驴肉火烧、毛驴干巴、驴肉火锅、驴肉麻辣烫等等中获得的。

        用毛驴肉下酒的，喝得入港，酩酊大醉也就罢了，还被狠狠骂上“喝得像头死驴”，“醉成一头蠢驴”。哦，亲，你又被饮者糟蹋得一塌糊涂了，除了和酒一起去肚子里发酵外，还被抹上一层厚厚的污垢。哦，亲，你憋屈不憋屈啊？

　　驴也有自知之明，我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它任凭人们鄙视而从容视之。它无力也无意于与那些贵种较劲。古时“快马八百里加急”，从未说“快驴八百里加急”，要驴“一里加急”都算不上。骏马跑几个驿站就可能口吐白沫，力竭而亡，而驴老人家终于免了这个悲壮，它始终做到不紧不慢，慢工出细活，在细致的忍耐中，颐养天年。至于下油锅做下酒菜，又不是它的本意，何罪之有？

        不过，形容驴蠢笨、痴呆未免有失公允。驴的个子确实小了点，却有一双水汪汪的美丽大眼，那黑黑的眸子，很妩媚，安详而深邃，这九分的美，便把那一分的丑也给遮了，称其为“小家碧玉”，也未尝不可，实不过分，再加之白唇白蹄，俏丽得很喔。

        在鄙山村野，发生重大的喜庆节日之时，驴也可以派上用场，为场面助兴。婚嫁的新人，也常把毛驴当做同喜的活道具，驴脑门上挂一个“叮当”作响的大铜铃，驴唇一撇一撇的，水汪汪的大眼眯起来，那根细细的尾巴俏皮地上下左右甩上一甩，迈起了颠颠扑扑的碎步，那份稚气，那份憨态把气氛烘托得蛮有喜气。试想，一对新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就像杀敌入阵，岂不大煞风景乎？你说，毛驴不是人间的祥物吗？

        驴的本性耐艰苦，吃粗食，它啃起老树皮、粗草根来津津有味，再不挑食。所以山区农家非常青睐它好养，一养一大群，饲养十分粗放，一把草，一掬糠，足矣。不挑剔的驴们，为山里人担柴驮粮，毫无怨言，居然也自得其乐。

        逢赶集，驴们驮着谷物、柴禾，浩浩荡荡赶赴集贸市场，在主人交易之后，又驮回油盐醋茶。在落日的余晖中，主人骑着驴，拔开酒壶塞，“咕咚”一口，伴上一只山村酒歌，一派喜庆丰收的农家乐图景，不亦快哉。就算主人喝多了，爬在驴背上东摇西晃，驴也可以很平稳地把主人驮回家，而后不邀功不请赏，依然去啃它的树皮草根。

　　驴执拗，人人皆知，脾气上来的时候，即使满身鞭痕也不为所动。在动物界中，这也算得上活的有原则了，它没有太多的奴颜和媚骨。它只是我行我素，活得真实自然。倘若如猫如狗一样一幅媚态，它就不是驴了。所以诗仙李白先生在问鼎当官无果后，终于犯起驴脾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牵着他的那匹青驴，辞职还乡。动物的禀性与人的灵魂也有相通之处，这大概也是古代诗人垂青驴的原因之一吧？

　　柳宗元那一篇著名的《黔之驴》中，把驴描述得蠢笨至极，以至于有了“黔驴技穷”的成语。但可以设想一下当时的虎驴对峙的场景，实在有冤枉毛驴之嫌。“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连百兽之王也吓得丢盔弃甲，驴何等威风？及至后来老虎也抱定一拼到底的决心，惹得“驴不胜怒，蹄之”，虽武功有限，但咱驴也要奋力阻击。虽最终被虎“断其喉，尽其肉”，但驴何其壮烈，在血盆大口面前，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不为“黑恶”势力所屈服，正义凛然，壮哉！

　　驴的最大特色恐怕应算那一声鸣叫，它不像猫的“喵～”来得嗲，引人怜爱。驴的叫声应该是较难听的声音了，标准的五音不全，还大得出奇，令人想起洪荒莽原；但驴的咏唱调无丝毫的雕琢，原汁原味，刺耳但来得真实，音域甚广，大老远就能听见。它想鸣就鸣，声音持续时间长，高中音混合，绵里藏针，难怪这原始的声音能把老虎震撼得屁滚尿流，“远遁，甚恐”！穿透力比虎啸还强。

　　驴就是驴，带有悲烈的喜剧色彩，性情温和坚定，吃苦耐劳，一直不忘初心，在各种环境里都能快乐活着。那“得得”的蹄声，敲打着大地，串串细密的蹄印，连起历史和当今，一直伸向远方。

2019.4.25